第14章 教訓

此時天色漸暗,鮮豔的火燒雲延綿在半空中,房間裏的窗戶半開半合,布簾被風輕輕吹起,夕陽的餘晖鋪滿柔軟的地毯。屋裏沒有開燈,只有牆上映着一圈圈微微搖晃的光斑,像一盞又一盞豆大的燈火,透着隐隐約約的光。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偶爾傳來風吹樹葉的簌簌聲。

沈約早醒了,他雖然還看不見,但已經能感知到光的存在,現在是一天中光最柔和的時候,沒有午後的熾熱。大約人類追逐光亮原來就是本能,沈約在床上靠了一會,便忍不住誘惑地下床,一路摸索着朝着光的方向前進。

沈約站在椅子上,大半個上身都探在窗臺上,他的手上捧着一根長長的樹枝,長滿了翠綠的嫩葉,那是從窗戶間隙間偷溜進來的。

顧寧遠推門進來的時候恰好看到這一幕,沈約實在是瘦,天生的吃不胖,此時探身在窗臺外像是輕飄飄地要跌下去。顧寧遠心頭一跳,三步并作兩步,把沈約從窗臺上抱下來。

“唔,顧先生……”沈約呆愣愣摟緊眼前人的脖子,偏着臉貼在顧寧遠厚實的肩膀上,那裏溫暖極了,被風吹的微涼的臉也暖和起來。

顧寧遠少見的沒有搭理他。而是把沈約擱在床上,冷淡地抽出還流連在沈約掌心的袖角。

沈約不明所以,不知道顧寧遠怎麽了,又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他猶豫了一會,有些弱聲弱氣,“怎麽了……”

他想,是不是今天那樣對待顧無雙讓顧先生生氣了,不願意搭理自己了呢?

顧寧遠就站在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沈約雙手圈着膝蓋,微微低着頭,他的聲音裏還帶着些委屈,那是長久被寵愛過後才能生出的一絲隐藏起的嬌縱。

這讓他莫名不忍起來。顧寧遠想起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沈約的時候,那時候沈約多戒備,白着一張小臉,受着傷忍着痛卻一聲不吭,生怕別人瞧出他的情緒。而現在呢,總算是養熟了些。

可這絲不忍很快消失殆盡。

顧寧遠走開幾步,目光從床沿到地面一掃,像是在丈量兩處的尺寸。

“沈約,”顧寧遠眉眼低垂,聲音裏聽不出喜怒,卻一字一句,清晰至極,“你從床上跳下來。”

沈約一愣。

可顧寧遠又命令似得說:“站起來,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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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話從耳朵傳到大腦,又在神經裏轉了個圈,沈約才總算緩慢地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他心頭一顫,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卻不小心撕開一道傷口,舌尖剎那間就有了血腥味。

沈約停頓了好一會,他沒問為什麽,甚至都沒有多加思考。他把那抹味道咽下去,牙齒咬住那處傷口,疼痛反而帶給他勇氣。雙手摸到床沿,脊背挺直,站起來的過程雖然有些搖晃,卻堅定無比。

人因有知而害怕,所以沈約是怕的。他每天小心翼翼從床上爬上爬下,固有印象就是,如果不小心,可能就會被摔的很疼。而他又看不見,不知道前面有什麽,掌握不了跳躍的幅度,更添了恐懼。

可他還是聽從了顧寧遠的話。

沈約跳下去的時候簡直是勇氣十足,就是筆直筆直的,腿都不知道彎一下,最後雙膝磕地。幸好有柔軟的地毯,可沈約還是痛的縮了一下,卻下意識擡頭,像是想要看眼前的顧寧遠。

可天色自己完全暗下來,屋裏又沒有燈,即使有燈,沈約也看不見。

顧寧遠一直站定在一旁,此時終于走過來,蹲在沈約眼前,一聲嘆息。

“疼不疼?”

沈約瑟縮一下,左手蠢蠢欲動,卻又抑制住,沒說話。

顧寧遠知道,沈約怕是委屈上了。也是,莫名其妙被人提出這麽無理取鬧的要求,這還是沈約乖,輕易地忍下去了。

“我進來的時候,你就在窗臺上,”顧寧遠頓了一下,聲音繃緊,“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麽,卻吓了一跳。你每天從一樓走到二樓,知道這裏有多高嗎?是這張床高度的多少倍?從床上掉下去最多摔傷了腿,那從窗臺上掉下去會如何?”

顧寧遠把剩下來那些血腥的猜測咽下去。

沈約聽了這話,感覺膝蓋上的肌肉跳躍似的疼,連帶着臉好像都漲的疼起來。

他摸索了一下,忍不住拽住顧寧遠的手。

“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我真是怕你從上面掉下去,沈約,你又知不知道?”

顧寧遠松了一口氣,剛才緊張的氣氛瞬間散的幹淨。他小心地從腿彎處抱起沈約,聲音裏是隐藏不住的憐惜,“你嘗過一次疼的教訓,現在是不是記住了?”

教訓孩子得狠心。先讓他在小事上疼的狠,以後才不會犯無法彌補的大錯。

顧寧遠從年少時的顧少爺到以後的顧先生,從沒手下留情,是一貫的狠心。可如今對上沈約,不要說狠下心,手都先軟了。

就譬如這次,沈約看不見,無知者無畏,他并不知道探身出窗臺的危險。按顧寧遠的想法,得先讓沈約從床上摔下來,讓他疼一陣,再訓斥教訓,這樣沈約自然能記得牢牢的,以後更加小心。

從頭至尾,顧寧遠只囫囵執行了一半,看到沈約委屈了,難受了,自己先撐不住了。

顧寧遠才琢磨出來些不一樣的意味,怪不得說那麽多才能卓群的父母都教不好孩子,錯不在孩子天性笨拙,而是父母太過心軟。

他只當一個哥哥,就軟成這個樣子,看來以後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否則怎麽教的好沈約?

“記沒記住了?”

沈約還是不說話,只是把臉埋進顧寧遠懷裏,像是委屈極了。

顧寧遠安撫般輕輕拍他的背,掀開被子把沈約放進去,又卷起沈約的袖子,褲腿,果不其然,膝蓋和手肘處一片烏青,在沈約白皙的皮膚映襯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床還是太高了,”顧寧遠的指尖輕輕觸碰了傷口,“摔得這麽狠,是不是怪我了?”

沈約就像沒聽到一樣,擡起胳膊,用手背虛掩住眼。

顧寧遠知道他在鬧脾氣,停下手上的動作,打算去浴室打一盆熱水替沈約捂一捂,再塗上藥。可顧寧遠一轉身,還沒離開床邊兩步,沈約忽然掙紮着爬起來,一只手緊緊抓住顧寧遠的衣角。

“不怪你,”沈約的聲音打着顫,唇抿得很緊,傷口又隐隐約約滲透出血跡,“我記住了,我錯了,你不要走。”

沈約确實是記住了,只是他記住的倒不是摔下去又多痛,而是顧寧遠不願意搭理他,冷言冷語地同他說話時,自己心髒處傳來緊縮感。那比膝蓋處的疼痛叫他難受太多了。

沈約當時想,要是顧先生能再像從前那樣對自己,他什麽都願意。可真當顧寧遠哄着他,把這件事解釋清楚,沈約又覺得委屈。就像孩子對待寵愛自己的人,總忍不住恃寵而驕。

可顧寧遠當真要走的時候,沈約才反應過來,自己頂多算是一個福利院來做客的人,又有什麽資格呢?

“不走,”顧寧遠笑着轉過身,把沈約安置好,“只是去拿藥。”

沈約恍然大悟,手卻還是慢吞吞地縮回去,萬分不舍的模樣。

顧寧遠替沈約塗好藥,晾幹又用了好一會,天已經完全暗下去。柳媽從門縫裏看過好幾次,等一切都做好了,才把飯端進來。

沈約身上塗了藥,怕被單把藥蹭點了,只能像個小木頭人一樣僵硬地躺在床上,顧寧遠看他露出一個尖下巴,可憐巴巴地模樣。

顧寧遠替他調整了一下角度,防止因血液不流通發麻,又問:“今天來的那個小孩子,顧無雙,你們玩的怎麽樣?”

沈約一怔,想起顧無雙的身份,是顧寧遠的侄子,露出一個不太真切的笑來:“挺好的,他,很好玩。”

“那就好。”

顧寧遠一笑,也沒在乎這不是真心話,對于沈約來說,恐怕玩一次是不能熟的起來的,還是要以後多接觸。

過了一會,仿佛是察覺到沈約的無趣,顧寧遠又提議要讀書,只不過這一次并不是什麽老掉牙的童話故事,而是幾本一年級的教材資料。

顧寧遠翻開第一頁,是教拼音的。還要配上幾個小故事,幼稚極了,顧寧遠雖然提前看了視頻教程,甚至還抽空讀了幾遍,此時還是覺得有些難以啓齒。

“今天不讀故事了,讀一年級的書,是無雙讀過的,好不好?”

過分柔和而顯得有些昏暗的燈光下,沈約的臉上忽然綻放出耀眼的光彩,臉頰都因為歡喜笑的鼓起小小的肉團。

這麽高興。

顧寧遠笑着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清了清嗓子。

真沒有辦法,顧寧遠想,養孩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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