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錫城的初夏天暗得早,晚上六點多,天色已經暗了大半。
明明晃晃的路燈逐一亮起,整座城市像被揿下按鈕的水晶球裏的小世界,霎時生動絢麗。
沉重的玻璃門自身後緩緩合上,隔絕了店內柔和的純音樂,同時迎來門外吵鬧的車鳴人聲。
方一出門,遇上前來的幾位女客人。
大家似乎都認識他,拘謹又大膽地上前打招呼:“老板,今晚不待在店裏嗎?”
被擋住去路的男人很高,戴着鴨舌帽,一身黑地立在門側。
饒是女生中個頭最高的那位,目測堪堪齊他下巴。
第一遍男人沒聽清是在叫他,幾位女生又喊了一聲:“孟老板?”
男人這才擡起帽檐。
門口的燈光昏暗迷離,孟之旭下半張臉在明暗交替的間隙顯露。
硬朗的下颌線一如其人,低垂着的目光被隐在黑色帽檐下,看不真清。
燈光紅了又綠,沉默地在男人臉上變幻。
男人唇色微深,薄薄兩片抿成疏離的一條直線。當光線打過來,又宛如誘人深入的毒果。
倏爾,他啓唇:“哦,你們啊。”
聲線慵懶,仿佛記起面前的幾人。
女生們果然喜出望外,其中一位拿出手機搖搖:“對啊,之前在店裏還加過你的微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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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之旭不動聲色,燈光剛好暗下去,吞沒他的表情。
女生說:“老板,你的朋友圈該多發發自拍啦。”
男人懶貓似的站不直,兩腿交叉,側倚在門口的柱上。目光懶懶的沒個聚焦點,看向她們,又似乎沒在看她們。
手中繞着的鑰匙扣轉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孟老板,今晚你不待店裏了嗎?”女生又問出那個問題。
孟之旭腿抻直。
不等他回答,門被推開,又出來一人。
“九爺,一會你騎車載我嗎?”許錦嘉剛換下服務員的衣裳,正往脖子裏套他那些亂七八糟的鏈子。
他沒擡頭,邊推門邊吐槽,“小主哥去哪個酒吧唱歌不好,去什麽胡桃裏啊,那裏能喝什麽酒?”
一擡頭,猛不丁被眼前的情形吓到。
九爺身前,正站着幾位“虎視眈眈”的女生。
許錦嘉眨眨眼,愣怔幾秒。
還未回神,孟之旭拍他肩膀囑咐:“照顧一下客人,我先走。”
話落,鑰匙往手心一甩,側身擠出人群。
修長的腿幾步邁到小電驢旁,跨坐,啓動,動作迅速流暢。在衆人出聲前,小電驢連帶着人已經突突突遠去。
幾位女生看看離開的人,又看看許錦嘉,後知後覺:“老板走這麽匆忙,不會是去約會吧?”
“不可能吧,沒聽說有女朋友的啊。”
“你們老板有對象嗎?”
“你們老板喜歡什麽樣的女生啊?”
女生們七嘴八舌。
許錦嘉把人領進去,故意幫孟之旭擋桃花:“我們九爺喜歡女強人,就是那種像男人婆的。”
幾位女生聽後笑了,又調侃起他來。
許錦嘉沒太在意她們聊什麽,安排座位後,給孟之旭發微信。
許錦嘉:一會我打車去小主哥那。
過了幾秒,又發:打車費報銷!
等他已經上了車,孟之旭才慢吞吞地回了個OK。
“叮”,電梯門緩緩打開。
孟之旭一手拉着牽引繩,一手插兜,擡腳出電梯。
左腳剛踏出門縫線,撞上另一雙鞋。視線下落,一雙銀色的高跟露趾涼鞋橫在眼底。
十根指頭瑩白纖細,短圓的指甲未染顏色,修剪得整齊幹淨。
遇上黑色運動鞋,白嫩的腳趾往後縮了下,繼而後退兩步。
“抱歉。”
“不好意思。”
也不知是誰先開的口,孟之旭擡起了目光。
鼻尖隐約彌散着一股淡淡的中藥味,是從面前的女人身上傳來的。
她腦袋低着,卷長的睫毛輕輕翕合,披散的黑發伏在白色連衣裙上,安靜又乖巧。
美女的兩聲哼哼打斷了沉默。
孟之旭拽緊牽引繩,将美女從她腳下拖回來,提起抱住,“抱歉。”
他給她讓路。
“沒事。”女人的聲音柔柔的,在空蕩的樓道響起。
聲線溫和,不粗犷,也不甜得發膩。
恰到好處的溫柔舒心。
掏出鑰匙開門,咯噠一響,身後的電梯門也剛好合上。
孟之旭解了美女身上的牽引繩,由着它在客廳撒歡。
靠在料理臺旁倒水,神思渙散。
——周窈。
鬼使神差般,想起了女人的名字。還有她的職業,主持人。
她那柔柔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蕩,輕輕地,又緊緊地纏繞着他的聽覺。
孟之旭有些煩躁,揉了把耳根,到客廳開了電視,調高音量趕走耳畔的聲響。
他也沒瞧,随意按了個頻道。
這個頻道是錫城本地生活頻道,廣告一過,節目主持人開口講話。
聽到從電視裏傳來的女聲,孟之旭回身的動作一滞,挑頭看着電視屏幕,眉頭微蹙,唇角不耐煩地扯了下。
見鬼了,又是她。
周窈剛在家喝完藥,就被尤許催促着出門。
自從尤許成功加上安常的微信後,每天都會向她實時直播兩人的進展。
在周窈看來,倆人愛情的進展沒一點影子,兄弟情的進展倒是很明顯。
尤許是想溫水煮青蛙,一步一步将安常套牢。
周窈無法幹預她的愛情生活,出不了主意,只能默默為她加油。
可尤許不需要默默祝福,只需要實際行動。
一得知安常在胡桃裏兼職唱歌後,就拉上她過去充當“僚機”了。
初夏夜晚的風還未裹帶炎熱,拂上臉龐宛如一雙溫柔的大手摩挲。
周窈最喜歡這時候和秋天的錫城,感覺生活節奏都被風吹得緩慢下來。
出租車停在南長街入口處,周窈蹬着高跟鞋往裏走。
街上人多,橋下駛過燈光五顏六色的游船,船上的游客正舉着手機相機拍攝夜景。
長長曲曲一條窄河,兩邊林立着古樸的青磚小樓。
木雕亭臺上游客挨肩抵疊背,人聲鼎沸。
她手虛虛蓋住耳朵上的藍牙耳機,跟電話那頭的周學勤通話。
明後兩天周末,他們自主加班是常有的事。像周學勤這樣懷抱理想,又剛踏入社會的職場新人,更是恨不得一天24小時都粘在工位上。
因為是周窈帶着的,臺裏又跟她最熟,所以周學勤一遇到問題就找她。
“這樣吧,你把稿子發我郵箱,”過一座小橋,到了胡桃裏後院門,周窈道,“我先給你看看。”
因頻道要求,他們主持人也需要自己寫稿,深入節目。
針對周學勤這樣的新人,編導會提先給大概提綱,編輯部也會給相應的底稿,他再将底稿豐富口語化便可,最好加入個人風格。
到底是新人,周窈剛入行時也戰戰兢兢,生怕哪裏出錯。
挂了電話,周窈也進了胡桃裏。
在舞臺右側的暗處餐桌,找到了尤許。
坐下後,周窈把包放下,瞥她:“今天沒工作?”
暗光下可以仔細分辨出,她化了淡妝,連假睫毛都沒貼。穿着寬大長至膝蓋上方十公分的白色短袖,和一條隐在T恤下的牛仔短褲。
很簡單的裝扮。
尤許說:“今天在家剪視頻,到這會還沒吃呢。”
她招來服務員拿菜單,推給周窈,“我剛點了幾個菜,你再看看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話音落,又問:“喝酒不?”
“不了,”周窈翻看菜單,“我剛喝完藥出來。”
“怎麽喝藥了?”尤許往她身上湊着嗅嗅,“怪不得你一坐下就有股藥渣味,我還以為你新買的香水呢,味道這麽獨特。”
“調理腸胃的。”周窈拿手撐開她硬湊過來的腦袋。
周窈也沒什麽想吃的,點了個荠菜炒青年糕。
一眼就被這道菜的名字吸引,聽起來像是黑暗料理。
加完菜和甜品,周窈問:“你跟安常,你們見過面沒?”
她還記得那個男人的名字,多虧了尤許。
尤許望着剛上桌的菜,“還沒呢,不過我朋友圈裏不是有照片嘛。”
朋友圈裏的照片不是她工作的拍攝花絮就是寫真,男生見到本人不一定能認出來。
尤許也想到這茬,所以一到胡桃裏,就先發了張熱乎的自拍加定位。
指向性很明确。
時間尚早,安常要十點半左右才上臺唱歌。
今晚味道最佳的當屬尤許點的烤雞,是店裏的招牌。
她點了半份,用木桶裝着上了桌。
周窈剛開始沒看容量,被驟然出現的木桶吓一跳,以為尤許點了一大桶飯。
烤雞的雞皮薄薄一層,被烤制得酥脆,沾上甜辣味的蘸料,入口香氣郁馥。
被雞皮包裹的雞肉鮮嫩多汁,充實感占據了整個口腔。
除了烤雞,周窈點的那道荠菜炒青年糕也出乎她的意料。
擺盤看着不錯,嘗起來甜甜的,比預想中的好吃。
周窈拍了張菜的照,發了朋友圈。
這個點她媽也還沒睡,在照片下評論:看來有好好吃飯了。
她摸着手機一一回複評論,尤許忽然湊近拉着她,壓低了聲音激動道:“來了來了!”
周窈擡眼,順着尤許示意的方向望去。
這一眼,先看到的是一個高瘦的黑衣男人,戴着鴨舌帽。
男人低着頭,将手裏吉他遞給身旁的人,随後在舞臺正前方的餐桌坐下,面朝她們。
男人的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
他食指撫着鼻梁,側頭低頭,聽俯身過來的服務員講話。
人懶懶散散地靠着椅背,似是與周圍喧鬧的環境隔絕開,拒人千裏般孤傲。
男人她認識,她的鄰居。
尤許也看到了孟之旭,念起一事,将神思略略從臺上給吉他調音的安常身上收回。
她望着對面一個人坐着的孟之旭,“周周,你這個鄰居來頭可不小。”
周窈收回視線,“嗯?”
尤許手掌攏在唇邊:“我也是聽人說的,說那個九館的老板是個職業賽車手。”
緊接又加了個後綴:“退役的。”
賽車手……
這個詞最近她好像在哪見過。
略一回想,好像是在大學舍友的微信群裏見過。
有個舍友是在魔都電視臺的體育頻道,在群裏提過一嘴,要采訪什麽賽車手之類的。
周窈當時沒機會加入話題,只顧着跟她們商量今年聚會的事情了。
不過鄰居是什麽職業,與她無關,左不過贊一句“很酷”。
沒多久,孟之旭身旁又坐下來一位男生。個頭比他矮些,紅色頭發很是紮眼。
或是紅發男孩的出現消弭了些他的距離感,開始三三兩兩有女生上前聊天。
舞臺上的人開始歌唱,聲線低沉沙啞,成功令尤許沉迷進去。
周窈不便打擾她,起身去衛生間。
行至岔道口,身前猝不及防橫過來一道黑影。
來人似乎沒看到她,一邊接聽電話一邊往衛生間方向走。
他高高大大一只,行道又窄,來往客人側身讓路。周窈也不好快步搶前,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後,故意落了幾步。
拐彎,周窈先是聽到了男人的聲音:“所以呢?”
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故意壓制着情緒。
她擡頭,正對面鏡子裏映出兩個人的身影。
她,黑發白衣,臉頰撲紅,怔怔而立。
另一個,黑衣黑褲,倚靠在牆邊,單腿側在她腳前。
察覺有人來,男人偏頭朝她看來。
時間流淌得很慢,幾秒的時間,周窈卻感覺過了幾個世紀,才把視線從鏡中他的身上挪開。
他橫在身前的腳一動不動。
周窈腳往邊上一偏,躲開了。
身後男人的聲音應時而起:“還有事,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