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靈夕從未想過,魂飛魄散之後還會有意識。

她于一方天地中醒來,身子輕盈,腦袋清醒。她看得清楚,聽得真切,感知得到這個世界。

自從被抽去一魂四魄來,她從未覺得這樣輕松過。

她……還活着?

不,她看不到自己,她沒有可以活動的雙手雙腳,她不過是一縷殘魂,還保留着自己的意識,能看能聽也能動,卻不能說話。

她估摸着,自己或許就如塵夕一般,變成一團白色雲朵般的存在了。

然而,并非如此。

她發現自己處在兩方天地的交界處,左邊暗沉無光,看不見底端,右邊是星空璀璨,月如圓盤。

古銅色的月亮,清亮的月光,如此眼熟。時間仿佛從未流逝,盡管她覺得已過萬年。

她猶豫了一下是往左或是往右,最終向着光明的方向飛去。

那樣長的時間裏,她都生活在晦暗中,時時擔心有朝一日,永不見天日。

她向往光明,渴望溫暖。

于是,她發現隔離這兩個世界的是一面鏡子,那鏡子頗為眼熟,她仔細瞧了瞧,居然是銀鏡。她再瞧了瞧,鏡中沒有自己的影子,連白色的一縷煙,都沒有。

靈夕這才明白,她不過是一抹靈識。不是魂,不是魄,所以,可以自由進出銀鏡。

而下一刻她還明白,她不僅能看,能聽,能感覺到陰冷,而且,居然還會疼。

至靈之地滄迦山,至陰之地滄迦山,這夜如同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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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流成河,屍骨成山。

她從未見過這樣妖豔的滄迦山,白骨作皮,鮮血為染,七大副峰一主峰,如今只剩下主峰尚有生氣。

那人黑色衣衫如同不斷生長的發,沒有邊際的張揚,邪魔之氣吞噬了整張臉,黑沉的眼眸本身就似利器,所望之處寸草成灰,滄迦弟子無不大退三步。

滄迦山亦從未這樣冷過,若是有雨水,此刻定然會飄下雪花來。而那冰冷的源頭,便是那魔氣沖天的男子。

偏偏他那張臉淨白如玉,完美堪比天神,黑衣上甚至一滴血漬都未沾染。他一步步地走近,輕而易舉就殺掉一名滄迦弟子。

一名,一名,再一名。

就如捏死一只蟲蟻那般容易,那般毫不猶豫,那般冷血無情。

她明明只是一個虛無的靈識,明明沒有心的 ,但她看着那男子翻雲覆雨,看着滄迦弟子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她便如同被千軍萬馬同時碾過,密密麻麻的疼痛鑽心刺骨。

楠止,住手!

她漂浮在他手邊,試圖攔住他不停結印的手,卻連他的手指都觸不到。

“魔頭!我滄迦助你,你竟恩将仇報屠我滿門!納命來!”

滄羽滄海,青蓮青念四人同時向他發難,他卻是躲,并不反擊,只對普通弟子下手,且一招斃命。

滄海一邊不停攻勢,一邊破口大罵,滄羽鎮定許多,但面色黑沉,眼底滄桑。青蓮青念則是紅着雙目憤怒不已,但無論蓄起多少功力,用上多有殺傷力的術法,不是被輕易躲過,就是被那人的黑色結界吞噬。

楠止如同睥睨天下的戰神,披着魔的外衣,生殺予奪,只在翻手間。

“靈夕已死,你究竟還想怎樣!”青蓮淺碧色衣裳上沾滿了血跡,蒼白的臉上盡是淚水。

楠止沒有表情,血紅色的唇忽地勾起一抹笑,邪肆如夜空綻放的血色花朵,陰冷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陪葬。”

靈夕停下徒勞的“阻攔”,聽到這兩個字便覺得所有思緒都“轟的”一聲炸開。

陪葬……

陪葬?

招魂未果,塵夕未歸,所以将她趕出那具身體後還要她整個師門陪葬?

靈夕幾近崩潰地沖到楠止身前,想要攔住他襲向青蓮的手,但他那只手穿過她,不費吹灰之力地扼住青蓮的脖子。

“放開她!”

青念與滄海一聲大吼便襲了過來,楠止另一只手推出黑色的掌風,将二人反擊在地。接着他掀起唇角,鷹似的眼找到雪染所在的方向,拈指間彈出黑色的光霧。

雪染躲無可躲,蒼白的面上還未來得及流露出驚恐的神色,便成了一團黑色的霧氣,消散在天地間。

青念乍然雙目通紅,似要掉下血淚來,哭喊着“姐姐”,撲過去卻是一團空氣。

“我殺了你!”

青念蓄起全部靈力,渾身上下仿佛燃燒的烈火,拼盡全力最後一搏,熊熊擊向楠止。楠止不躲不閃,睨着他,嘴角挂起冷笑,倏然将手中的青蓮扔過去。

靈夕聽見自己在心底大喊一聲,随之大哭。

青蓮被青念襲中,仿佛風中枯萎飄落的蓮花,落在地上化作一滴水,潤物無聲。青念生生愣在原地,失了魂魄般癱軟在地上。

滄海向來最疼青蓮,此刻更如一頭發瘋的豹子,赤目欲裂,恨不得将楠止撕碎一般沖過去。

靈夕想起滄羽曾對他說,楠止曾是神。

由神堕魔,若他願意,只手便可毀盡蒼生。

時至今日靈夕方才明白,那是怎樣一種可怕的力量。

修行不淺的仙家在他眼裏,與蝼蟻無異,不過是用一根手指或是五根手指來解決的區別。

滄海倒地時,黑色絡腮胡子雪一樣的唰白,瞪大的眸子眼珠凸出,仿佛就在瞪着靈夕,嘲笑她果然是妖孽,養出這樣一只魔物。

靈夕蒼然地看着這一切,突然忘記了疼,忘記了想哭想喊。

只是看着這一切。

暗黑的世界裏,滄迦山一夜枯骨成堆,屍橫遍野。

滄羽緊閉着雙目,淚水無聲地滑落,蒼老的面上皺紋如同猝然橫亘的溝壑,折皺了整張臉。清虛杖上熒光點點,旋轉萦繞,突然那光點放大,重重疊疊形成一個光圈,将他包裹住。接着他輕聲念咒,光圈再次細碎為串串光點,飄散消失。

随之消失的,還有他的身體。

他輕嘆道:“你若想取我性命,我給你便是。然,滄迦已亡,我無顏再見先祖。”

滄羽自毀其身,自散元神,清虛杖倏然倒地,叮鈴一聲脆響。

所剩不多的滄迦弟子目瞪口呆,手中的刀劍紛紛掉落,有些也如青念一般,頹然跌坐在地上。

楠止神色不變,動作如風,揪住一名弟子便問:“青奎呢?”

那弟子茫然搖頭,他手上略一用力,弟子便化作灰燼。

他再揪住一名,“青奎呢?”

那弟子答:“不知。”

又一團灰燼。

餘下不過幾十名弟子,所有人的回答不過“不知”二字。

偌大滄迦山,片刻便僅餘青念一人。

“青奎呢?”他問。

“不知。”他答。

“銀鏡呢?”

“不知。”

青念死去時,清水般的眸子如同海面破碎的冰淩,眸光一片片散開,浮浮沉沉中漸去漸遠。

靈夕的心已然麻木,木然瞭望落敗的滄迦山,滿目蒼夷,毫無生機。

為什麽呢?

靈夕飄在楠止眼前,盡管他看不見她。

為什麽呢?

他親口應允過,無論如何不會傷及滄迦山。

那一個“好”字,聲猶在耳。

楠止不可能回答她的問題,轉身便去往天邁峰。

在一片陰氣森然的死人冢裏,要找到僅剩的生靈,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不管他将自己的氣息掩蓋地多麽嚴實。

所以楠止很輕易地找到青奎,在一片祁蓮花海裏。

祁連花開放地肆意,幽幽花香,今夜染着絲絲血腥氣。青奎在那一片花海裏,青色的衣衫纖塵不染,長發蓋住他半張臉,也掩住他此刻的神色。只見他坐在地上,迎着祁連花海,寶貝似地抱着靈夕的屍身。

靈夕見到自己,額頭上十字傷口還未愈合,血色已凝,面上白如紙屑,盡管已經失了魂魄,眉頭還是微蹙,泫然欲泣的模樣。

“給我。”楠止落在不遠處,盯着那具屍身,眸子裏沒有光澤。

青奎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抱着靈夕,柔聲道:“阿醜,祁連花開了,起床看花了。”

靈夕已然麻木的心又開始密密麻麻的疼。

那種疼清晰地仿佛她仍是一個完整的人,以至于伴随疼痛而至的絕望與懼怕也讓她避無可避。

他殺了她,殺了師父師叔,殺了滄迦山一衆弟子,他也會殺了青奎。

青奎師兄,她曾在他面前許誓,誓與魔族不共戴天。

可是她違背了誓言,她為了一己之心害得滄迦落到今日天地,這就是她違背誓言的懲罰吧?

“楠止……”靈夕多麽希望自己可以開口,可以出聲,可以求他,“你不要傷青奎師兄好不好?你放過他好不好?他待我那樣好……”

他陪她練劍,逗她開心,從她恢複正常靈識開始,他便始終在她身邊。

他是她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了。

“我求你,求求你……”靈夕無力地在楠止眼前飄蕩,用盡力氣想要哭喊,卻只能徒勞地看着楠止一步步向青奎逼近。

青奎似乎并不打算反抗,緊緊地抱着屍身,雙手顫抖着欲要撫上靈夕的面頰。

楠止蹙眉。

不待青奎的手觸到靈夕的臉,黑色的瘴氣将他團團裹住。

他保持這抱住靈夕的姿勢,雙手還僵在空中,眼中似乎有淚還未落下,整個人便如輕煙般消散。

靈夕的身體落在地上,躺在繁花中,便如安然沉睡那般。

星空寂寥,銀月如梭,繁花似錦。

黑衣男子抱起花中女子,踩着屍骨,踏過血流,飄然遠去。

靈夕木然飄在空中,拒絕去看,拒絕去想,只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夢,是個幻境,并不存在的。

在那個真實存在的世界,滄迦山還生氣盎然地存在着,師兄師姐和滄迦弟子們,還安然快樂的生活着,這是一個幻境,一定是這樣。

她開始逃,要逃回最初所在的地方,她應該老實呆在銀鏡裏,或許另外那片黑蒙蒙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她蜷縮在黑暗裏,躲在銀鏡中,不會哭,不會流血,可是會疼。

在滄迦山的八年,一幕幕在眼前劃過,每個人的臉都那樣清晰,笑容明媚而親切。

可現在,只要她一睜眼,便看到銀鏡那端屍骨成山的世界,或許第二日,她便能見到有人來替他們收屍,來議論滄迦山終于一夜滅門。

她心愛的男子,為了一具身體撕碎她的魂魄,屠盡她的師門。

為何自己還有靈識?

為何自己會親眼看到?

為何所有人都不在了,她還在?

黑暗如同密不透風的銅牆,将整個世界封閉。靈夕聽見一個聲音,在她瀕臨絕望的邊緣,那聲音說:“你——想他們回來麽?”

靈夕見到自己的眼淚,如夏日磅礴的大雨,她說:“想。”

“給我你的良心,替我辦一件事,便能……如你所願。”

“好。”

番外一 東海之殇

我拿嘴啄了啄十應的寶貝樹葉,将他從沉睡中喚醒,再指了指東海邊依偎着的一男一女。

作為一只靠天地靈氣靈覺蘇醒不過一年的雀鳥,我還不會說話,但十應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們在那裏,已經七個日夜了。

十應乃東海邊的一棵樹,亦不會說話,我與他相識不過數月而已,但心意相通,頗有默契。

“哎呀呀,第七日了啊!楠止再不動,會不會化成石像?”十應悲呼。

我嘆口氣,亦是低呼:“悲劇啊悲劇,果然是出悲劇。”

“快,你去瞅瞅靈夕是不是真的斷氣了。”十應突然道。

我不理他,我親眼所見,還能有錯?更何況,我可不敢,會被楠止弄死的!

“哎,天若有情天亦老啊!”十應又是一聲大呼。

我不由嘆口氣,表示贊同。

楠止和靈夕的故事,要從約摸一年前說起。

首先我需感謝靈夕,若非她,我仍是一直只知捉蟲唱歌的傻雀鳥,不懂靈覺為何物。

畢竟我生在極北的北鏡,一年裏有大半的時日天寒地凍,莫說天地靈氣,平日裏連點人氣都少得很。

我靈覺蘇醒時,便正在靈夕的院子裏。

院子裏種滿鮮花,競相開放時美不勝收。我時常在花圃裏啄兩三只小蟲來吃。現在想來,也不知那院落裏,養出多少與我這般的花靈蟲靈。

因為住在院落裏的男子,為了讓那名為靈夕的女子被靈力所護,又恐不能時時護她周全,便在整個房子的前院後院,布滿了靈氣。

許久之後我方知曉,那男子乃是魔君楠止,但為了護住她,釋放出的靈氣裏,竟不摻半絲魔氣。

二人恩愛甜蜜,讓我羨慕不已,日日都在院落裏唱上幾首歌給他們聽。

但那時我有些不解,為何靈夕需正日用靈力護住?

直至幾月後,我見她偶爾目光混沌,耳朵似乎也不那麽利索,方才隐隐有些明白。也不記得具體哪一日,我見那男子出門,便雙翅一震,跟着飛了去。

那時我不僅不知他乃魔君楠止,用盡力氣撲騰着翅膀才勉強跟随其後,更不知他去的地方,被世人稱為滄迦山,他去見的人,便是滄迦山當時的掌門——滄羽。

如今想來,那夜的風尤為凄涼,我皮毛甚厚,亦忍不住瑟瑟發抖。

楠止入了一間偏殿,我便落在那偏殿的窗棂之上。雖看不見房中景致,卻聽得見其中聲響。

只聽楠止聲音冰冷,全不似與那女子說話時的溫和清雅,他道:“靈夕的一魂四魄,還給我。”

略有蒼老的聲音咳嗽了兩聲方才道:“即便你拿回去,也于事無補了。”

我的鳥毛因為房內驟然變冷而豎了起來,差點沒從窗棂上掉下。

只聽那蒼老的聲音繼續道:“那魂魄本就是這麽些年一點點補上,與她自身融合。當日倏然抽離,已是傷了根本,即便再塞回去,也與你用靈力侍養無異。許待不到靈力耗盡那日,她便會衰竭而死。”

身為鳥類,五感六識其實比人要靈敏。我察覺到淡淡的哀傷從房內溢出,也不知是從那二人誰身上散出,酒香般越溢越濃。

“其實要救靈夕,也非別無他法。”

“說。”

我不由側耳細聽。

“其實……你可曾想過,靈夕與塵夕,本就是同一人?”

良久的沉默後,那老者的聲音繼續:“塵夕僅餘一魂長壓東海,而靈夕生來只有兩魂三魄,又與塵夕長得一模一樣,天下可有這等巧合之事?若她們本就是一人,便解釋得通了。只需要找到塵夕那一魂,喚回四魄,便可令靈夕魂魄歸位,再無生命之憂。”

我聽得有些迷糊,不知這塵夕為何人,只聽楠止斷然冷聲道:“不可能。”

那老者又道:“你修仙僅百年便飛升成神,你憑一己之力封印神界,你沉睡萬年卻能附身薔薇花,這世上……哪裏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我所見過的魔君楠止,向來是少言少語的,此刻亦然。

老者繼續道:“倘若這番猜測為真,靈夕還有一救。否則……你若不信,将我體內的修為再抽去給靈夕試試也可。”

我暗自咋舌,這修為若是有用,滿院落的靈力相護,靈夕又怎會五感漸失?

果然,楠止或許也是這般想法,又是一陣沉默後翻身而出。

我本想跟上,奈何來時用力過猛,一雙翅膀竟無論如何都撲騰不起。于是,我聽到了下面一番對話。

“師兄,你為何騙他?”這聲音較為清潤,不過方一說話,我便被那酒味熏得頭昏腦脹,“靈夕分明只有一世命格,怎會是那什麽塵夕?而且師兄,你究竟是從何處得知這些事情?‘塵夕’一名,從前我聞所未聞。”

我心下一驚,那老頭剛剛居然是騙人的?

“此事你無需多管。”老頭道。

“但他若發現……”

“靈夕元魂已損,看不出命格。”

真真老謀深算啊!

我憤恨不已,奈何不會說話,只能再撲騰着翅膀,回北鏡。

回到院子裏時,靈夕正在沉睡,楠止則在書房臨摹作畫。

畫出的女子,與一旁那張畫,竟是一模一樣。我立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地感嘆楠止的畫工,同時發現到新畫的那幅裏,女子發髻上多了一朵藍花楹。

我瞧不出所以然來,只見着楠止将兩幅畫都仔細端詳對比,最終将新畫的一幅放入畫筒,而最初的那一幅,小心疊好了放入胸口的衣襟。

後來我想,或許那畫中女子,一個是靈夕,一個是塵夕?

當然,我既不會問,亦得不到答案。只是暗暗慶幸,楠止似乎并未全信那老頭所言,時常趁着靈夕睡去翻閱各類古籍。我猜,他定是在找其他的補魂之法。

可惜靈夕失明的時候越來越長,失聰亦越來越頻繁,我身為一只雀鳥,都着急不已。只能日日在她屋前多唱幾首好歌供她聽。

我因他們而靈覺蘇醒,又默默地随了他們幾個月,更知曉那個天煞的謊話而苦不能言,待他們去東海時,自然是跟上了。

由此,我便認識了十應。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時常停在十應身上,與他一同看那一男一女。

見靈夕睡去,十應就會大呼:“完了完了,又睡了!不知要何時才再醒來!”

見靈夕雙眼霧蒙蒙,十應又大呼:“哎呀呀,這要是哪日完全看不見了可如何是好?”

我亦經常跟着摻和,靈夕聽不見時痛呼:“她又聽不見了!就讓我化身女子,去安慰楠止吧!”

通常,十應都會一樹枝将我抽下去。

當然,我們亦常見二人攜手在海邊嬉樂,相擁而眠,然後齊呼:“所謂只羨鴛鴦不羨仙,當是如此!”

偶爾,也有我與十應相顧無言的時候。

在北鏡的靈夕叽叽喳喳讓我一度懷疑是我同類,楠止并不多話,而到了東海,靈夕不喜多言,反倒楠止說得漸漸多了。

他時常在夕陽西下時摟着在他懷中安睡的靈夕,細致溫柔地撫過她的發,他說你若是塵夕該多好,那便再也不會失去你;他說你若不是塵夕該怎麽辦,要如何才能留你在身邊,一生一世。

他說我在你面前竟是如此膽小,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

他說不敢看你迷蒙的眼,怕從中找不見色彩,不敢施喚魂之術,怕你再也不回來。

他擁她入懷,夕陽拉長他的背影,削瘦而寂寥。

我與十應,加起來不過十歲的兩只公靈,卻如扭捏的大姑娘似的,日日看天,暗求神明,護佑這對鴛鴦,善了此生。

然,天作孽,棒打鴛鴦不留情。

就在不久前的夏夜,我無比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

那個傍晚,雷鳴電閃,大雨滂沱。

楠止回來時靈夕正在院中嗅花。

她眼神空洞,嘴角卻微微帶笑,她去嗅那些花朵,仿佛當真嗅得到它們的芬芳,大雨落在她身上,濕透她的黑發,順着她的手指彙成細小的水流,澆灌在花朵上。銀白色的電光随着雷聲閃過,照亮她羸弱的身形和蒼白的笑臉。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或許,那個世界裏沒有雨,只有滿院的花香。

我們聽見楠止在喊她,“靈夕……”

一聲又一聲,聲聲沉重,她渾然不覺,仍舊擺弄着花草,摸過每一朵,又嗅過每一朵。

我們見到楠止站在大雨中,一身黑衣融入夜色,卻能見平日□□的肩膀微微顫動。

天在落淚,他亦在落淚。

我與十應一夜未語。

第二日,楠止與靈夕雙雙離開,去往了滄迦山的方向。

我想,他終究是選擇相信那個謊言。

七月十五,也就是七日前,我在十應的慫恿下上了滄迦山。

銀盤似的圓月,刀子似的狂風,不停攻擊結界的滄迦弟子,我撲騰着翅膀,在結界外看見楠止一劍正對靈夕眉心。

“楠止……”

盡管耳邊風聲不斷,攻擊結界的聲音不斷,我仍舊清晰地聽見靈夕喚他,聲音哀傷而絕望。

楠止執劍的手,青筋畢現,劍尖在微微顫抖,他說:“靈夕,你一定要回來。”

接着,劍尖劃破了眉心。

我栖在一棵樹上,拿翅膀捂住雙眼。

相愛至此的兩個人,怎忍心見他們刀劍相向?

盡管知道這會是個悲劇收場的故事,我還是忍不住看向天空,靈夕飄散的靈魂。那時我方年幼,還心存绮念,說不定……靈夕真是塵夕呢?

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靈夕破碎的靈魂并沒有裹住空中那一縷孤魂,反而片片跌落。

楠止的喚魂之術使得六界各個角落裏都亮起星光,有些忽閃着飄來,便落在靈夕的身體裏。而靈夕的魂魄,如紛揚落下的雪花,飄入一面銀光閃閃的鏡中。

楠止便如發了狂般,靈夕的身體都顧不了,追着那靈魂而去。

誰攔,他便殺誰,誰阻,他便拭誰。

我大呼痛快!

誰讓那老頭騙人?自食其果!活該滿門給靈夕陪葬!

我激動地拍打着翅膀下山,告訴十應這令人振奮的消息。十應卻是大嘆一口氣:“殺了那麽多人又有何用?靈夕終究是回不來了。”

這是我有靈覺以來,認識的唯二人類,見證的唯一□□,卻是這麽個悲劇收場,慘淡結局,十應一呼,我亦跟着有些憂傷。

本想告別十應,就此離開東海這傷心地,不料第二日見楠止再回來,帶着靈夕的屍身。

他如從前那般,讓她的腦袋枕在自己腿上,仿佛她正在沉睡。

她不動,他亦不動。

如此,日升日落,日落日升,今日是第七日。

我望着他們随着朝陽而亮起的背影,不知是被誰的情緒感染,哀痛入心。

那時我并不知曉,有朝一日靈夕還會回來,那時我以為,故事就此落幕,不失為一個壯美的結局,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情”之一事,唯有“傷”之一字方可概括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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