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盤問

段嶺揣着藥換來的賞錢,先去市集上買了些許酒菜,割了些鹵肉,回到院裏時武獨道:“怎這時候才回來?”

“聽說書聽得過了時候。”段嶺答道,把酒菜一樣一樣擺開,又把剩下的錢交給武獨。

武獨看着段嶺,目光十分複雜。

“拿到賞了,想必是很高興的。”武獨說,“有酒喝,也有肉吃。”

段嶺聽得出武獨生氣了,卻似乎不是因為自己遲回的緣故,況且他也沒有耽擱多久,作一篇文章,只花了小半個時辰。他有點摸不透武獨的心思,正要開口解釋時,迎面而來的卻是一聲巨響,整張案幾連着上頭的酒菜被武獨踹到外頭去,段嶺吓了一跳,眼中流露出恐懼神色。

“老子學了這一身武藝。”武獨語氣森寒,“像條狗一般,給丞相府的少爺配春藥,讨得兩個賞錢,才有酒菜吃,我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段嶺明白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武獨,只見武獨慢慢地起身,走到廊下去,長長地嘆了口氣。

段嶺小心地收拾好吃的,撿走碎瓷,擺好案幾,依舊把菜排齊整,說:“吃飯吧。”

兩人便就着弄髒的菜吃了起來,吃完段嶺去洗碗,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武獨也就和衣睡下。

翌日,段嶺心想也該來了,早上武獨在院裏打拳,段嶺便跟在他後頭比劃。

“我不收徒弟。”武獨随口道,他的側臉冷峻,轉身踏步,一式開山掌推出,段嶺卻專注地看着他的動作,亦步亦趨,跟着拉開架勢。

武獨突然停下來,擡腳去踹他膝彎,段嶺冷不防摔了一下,武獨又伸腳去絆他,段嶺朝前撲,踉跄站起來後武獨又絆,段嶺又撲,連着四五次,武獨不禁好笑。

“你這下盤練得跟個陀螺似的。”武獨嘲笑道。

段嶺也覺好笑,一身灰撲撲地起來,武獨說:“你不是練武的料子,省省吧。”

武獨走開後,段嶺憑着記憶重新打了一次武獨演練的拳腳,又被冷嘲熱諷了一番,武獨蹲坐在門檻上,不住嘲笑他,片刻後,一名丫鬟過來,說丞相有請,順帶将小厮也帶過去。

武獨臉色微微一變,想起日前段嶺朝他說過,碰上牧曠達之事,倒也不甚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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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要是盤問我來歷……”段嶺心裏打鼓,朝武獨說。

武獨自知不妥,在丞相府內,莫名其妙收留一小厮,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不交代清楚,牧曠達要沖着自己面子,讓他留下也就罷了,要拉去充軍或賣了,武獨也毫無辦法。

“稍後丞相問你什麽,統統不吭聲。”武獨朝段嶺道,“我替你答話。”

段嶺點頭,跟在武獨身後,進了丞相府內園,有人上來接,領着他們進正院裏頭去。

只見牧曠達坐在案幾後,一旁站着忐忑不安的牧磬,背後則是蒙面的昌流君,還有一老頭子,想必是先生。

武獨微微眯起眼,牧曠達則自顧自地喝茶,面前攤着段嶺作的,牧磬謄寫過的卷子。

“你叫什麽名字?”牧曠達朝段嶺問道。

段嶺沒吭聲,武獨皺眉,朝段嶺道:“丞相問你話,你聾了?”

段嶺心想是你自己讓我別吭聲的,才走了段回廊就忘了。

“王山。”段嶺答道,不敢看牧曠達,牧曠達只是瞥了一眼便記起來了,說:“送藥的,那天我見過你,送的是給蟋蟀吃的藥,我活了這麽多年,倒是開了次眼,未知蟋蟀也有藥吃,武獨你怎麽成日盡鑽研這些東西。”

武獨沒有說話,室內肅靜,牧曠達拿着兒子的那張卷子,朝段嶺說:“王山,這篇文章,是你替少爺捉的刀?”

“是他教我寫的……”牧磬解釋道。

“閉嘴!”牧曠達怒道,牧磬登時吓得不敢說話。

武獨奇怪地看着段嶺,段嶺答道:“我替少爺續了些。”

牧曠達道:“先生給你出個題,你現便寫了,在一旁寫。”

段嶺偷瞥牧磬,牧磬倒是一臉歉疚,朝他點頭以示鼓勵,段嶺便低着頭,到一旁坐下,先生先是提筆寫了兩行,出了題,便将筆交給段嶺,段嶺接了,微一沉吟,落筆。

“坐吧。”牧曠達這才朝武獨說。

武獨在一旁坐下,雙眼卻始終盯着段嶺,眼神極其複雜。

“我倒是不知道你從何處買的小厮。”牧曠達朝武獨說。

段嶺寫字的手有點發抖,武獨看了段嶺很久,牧曠達卻自顧自地喝着茶,段嶺終于忍不住,擡眼瞥武獨,眼裏帶着懇求。

也許是那天站在太學外,期待的眼神與夕陽的光線觸動了武獨,也許是他轉頭那一瞬間的眼神,令武獨再次心生同情。

武獨終究于心不忍,随口給段嶺編了幾句謊,解釋道:“他爹是個藥商,乃是我故交,小時住浔北,母親死得早,浔北城破後與父在塞外經商,後來死了爹,無處可去,前來投我,念及故人之情,便容他在僻院裏頭暫且住着。正想給他在府裏謀個營生,不過眼下看來,倒是我多管閑事了。”

武獨說完又看牧曠達,牧曠達看也不看武獨,朝段嶺問:“讀過私塾?”

段嶺沒吭聲,武獨又替他答道:“他爹原本是想讓他讀書,考個功名的,亂世中說不得耽誤了幾年。”

牧磬伸長了脖子,偷看段嶺寫的文章,牧曠達咳了聲,牧磬那脖子便如烏龜一般馬上縮了回來。

牧曠達顯然也對武獨話不投機半句多,廳內一片肅靜,只有段嶺寫字時,毛筆拖着宣紙發出的輕微聲音。

在這肅靜裏,倒是武獨先開了口。

“可有好幾日沒人來送飯了。”武獨說,“相府既然不養閑人,正想着這幾天來與牧相辭行。”

牧曠達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先是短暫一怔,繼而便猜到發生了什麽事。

丞相這點顏面還是要的,招了個門客,卻不給一日三餐吃食,若是傳出去當被人笑死,一轉念便知道是昌流君刻意折辱武獨,也不點破,朝家丁吩咐道,“傳令廚房,現在就去,再短了僻院內一日三頓,家法打死。”

武獨臉色這才好了些,想必不是牧曠達刻意來整他,正陰晴不定時,段嶺把筆擱上了筆架,一聲輕響。先生便将文章取來,躬身放在牧曠達面前。

牧曠達只是看了一眼,便朝段嶺說:“明日起,白天過來陪少爺讀書,午後依舊回去伺候你義父。”

說畢,牧曠達又朝武獨說:“殺一個人只要一刀,養一個人,卻要一輩子,這是你命裏的功德。”

昌流君接了話頭,說:“改行當個教書匠也是不錯。”

牧磬“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安靜的廳裏,這笑聲極其突兀。

段嶺懸着的一顆心落了地,距離最終目标仿佛有萬裏之遙,但目前來說,雖有少許驚險,一切卻都仿佛朝着最有利于他的方向發展。

“領回去吧。”牧曠達說,“你的藥做得如何了?”

武獨答道:“還在做。”

段嶺忙起身,跟着武獨出去。

武獨走後,牧曠達又喝了口茶,說:“士可殺不可辱,昌流君,你能不能有點胸襟?成日這麽惡作劇,有什麽意思?”

昌流君只得躬身。

“下去吧。”牧曠達又朝牧磬說:“限你一月內作完這篇文章。”

“再敢胡亂對付,每天我上朝,你便搬個小凳,坐我與禦史大夫後頭,寫你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去。”

牧磬忙不疊點頭,又逃過一劫。

段嶺心想回去以後,武獨不知要如何發作,這反應他早就料到了,然而面前已沒有選擇,唯有拼着得罪武獨,才有路走。他想起一路走來的過去,心裏頭極其歉疚,從前他從不撒謊,自郎俊俠帶他去上京,他才撒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謊。

我叫段嶺,我爹叫段晟……

為了活下來,他必須撒謊,慢慢地,他開始懂得這謊言背後意味着什麽,他開始編織更多的謊,去騙許多人,從而保護自己。但無論騙誰,都沒有比騙武獨更令他有愧疚感。

武獨一路上臉色非常難看,一句話也沒說。

回到院中,段嶺剛轉過身,便被武獨揪着衣領,拖到院內一扔,段嶺摔在地上,剛踉跄起身,武獨大手卻抓着他的喉嚨一扼,将他按在柱前。

“看不出你挺有心計的嘛。”武獨眼中充滿了戾氣,說,“就這麽想往上爬嗎?”

段嶺被扼着脖子,憋得眼裏出了淚水,他确實非常難過,充滿歉疚地看着武獨。武獨便這麽扼着他,一動不動,漸漸的,他的怒火在段嶺的雙眼前平息了下來,松開了手。

段嶺跪坐在地,不住咳嗽,幹嘔,武獨站在他的面前,臉色陰沉,卻已不似方才怒火中燒。

“對不起。”段嶺答道。

他沒有撇清責任,他大可以全部推到牧磬頭上去,譬如送藥的時候被他拉着問長問短,又讓他幫着寫文章,答應給他賞錢……然而這一切說實話,都是自己想好的,包括如何解釋也是。

但他不想騙武獨,索性道:“你說得對,我想往上爬。”

“伺候你的新主子去。”武獨答道,繼而回房,摔上了門。

段嶺在廊下坐了一會兒,武獨顯然也有點意外,段嶺沒有解釋,這麽輕描淡寫地說“我想往上爬”,反而令他沒借口發火來。

片刻後,武獨又拉開門,朝段嶺說:“還不走?!”

段嶺:“……”

武獨總是動氣,但這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打雷下雨一般,十分爽快,第二次摔門的聲音已不如第一次聲情并茂,而是帶着外強中幹的味道。

“我窮慣了。”段嶺抱着膝蓋,坐在廊前,随口道,“也漂泊慣了,我不想遭人白眼,遭人背叛,我想決定自己的命。”

房裏,武獨沒有說話。

段嶺又說:“我不想讓別人,來決定我什麽時候死,什麽時候活,怎麽死,怎麽活。我怕了,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段嶺回頭朝房裏看,門摔完留着反彈的一道縫兒。

“所以我想往上爬。”段嶺說,“對不起,武獨。”

段嶺湊到房門前,從縫裏朝內看,見武獨在昏暗的室內坐着,沒有說話,段嶺便推開門,陽光灑了進來,落在武獨的身上。他一句話不說,轉身去打水澆花,照顧院裏的植物。

“你這一生,會決定許多人的性命。”

一句久違的話在武獨的腦海中響起,久得他甚至已忘了那溫柔的聲音。

“死在你手下的每一個人,哪怕他們有一萬個不得不死的理由,随着你的劍刺進去那一刻,生前的一切,都将煙消雲散。可你呢?你手中握着這些人的生殺大權,可曾想過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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