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赫默

費宏德沿着高地往下走,段嶺要下去,費宏德卻朝他擺手,示意不必跟着過來,段嶺便坐在石頭上,武獨在身後打開水壺,遞給他喝了一口。親兵在四周散開,一副懶洋洋的,像是出來踏青的表情。

微風拂過,溪水倒映着點點金色,夏風吹得人暖洋洋的,忽然間那種感覺仿佛又出現了,就是昨天晚上與武獨經過長廊時的熟悉感。

段嶺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他轉頭看着武獨,坐在一旁的武獨則揚起眉毛,擡眼看他。

“我……”段嶺想說點什麽。

“怎麽?”武獨漫不經心道。

他突然想再靠近一點武獨,靠到他身上去,有種莫名的不安,此情此景,漂亮得令他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然而再下一刻,一聲輕響。

溪旁,費宏德一聲慘叫。

“有人!”武獨馬上起身,将段嶺拉到身後,親兵紛紛沖下去,武獨生怕中了調虎離山計,守在段嶺身邊,緊接着遠處傳來聲響,有人隐匿在了樹林裏。

“還沒走!”段嶺說,“是誰?”

段嶺沖到車前,抓起弓箭,武獨卻不由分說将他攔腰抱起,沿着山澗一滑,錯步滑了下去。費宏德已不知去向,對面樹林裏身影一閃,段嶺敏銳地捕捉住了那身影,一箭射去。

“保護費先生!”武獨喝道。

親兵忙沖下山澗底部,見費宏德面朝下,趴在溪水旁,一動不動,對面山澗隔着一條小溪,過去搜尋敵人已來不及,武獨剛追到溪前,樹林裏已失去了刺客的蹤影。

段嶺孤身追過了溪流,手持弓箭,四下眺望。

溪流的對面,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樹後沙沙作響,混合着夏日午後熾烈的光影,仿佛令他置身于一場慵懶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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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段嶺說。

一個全身黑衣、身着刺客勁裝的男人隐藏在交錯的光影之中,樹木擋住了段嶺的視線,随着他的走位,樹後的視野漸漸清晰了起來。

黑衣蒙面客微微地眯起了雙眼,像是在笑,段嶺卻找不到他所在之處,緊接着蒙面客扔出一枚石子兒,落在不遠處的山壁上。

段嶺馬上以弓箭指向山壁,狂風吹來,所有的樹仿佛都在響,蒙面客便借着那一陣風響,離開了樹林。

段嶺走向發出聲音之處,突然身後一只手将他肩膀一按,段嶺險些叫出來。

“喊你老半天了。”武獨追進了樹林,怒道,“怎麽不聽話亂跑?”

武獨喊着“趙融”一路追過小溪,靴子都是濕的,段嶺還未完全适應這新名字,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是在叫他。

“有一個人。”段嶺說,“一個男人,我看見了。”

“不要亂跑!”武獨粗暴地抓住他,揪着他的衣領,把他按在樹上,威脅道,“你忘了賀蘭羯嗎?敵人隔着小溪,一箭就能射中費先生,又躲在暗處,萬一真想殺你怎麽辦?”

“好,好。”段嶺忙乖乖認錯。

“吓死我了。”武獨籲了口氣,又看四周環境,

段嶺看武獨焦急表情形于顏色,心裏突然很感動——他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沒有任何功利心思,是真的在擔心自己。

“我聽到那邊有聲音。”段嶺指向樹林深處。

“有人也早跑了。”武獨嗤之以鼻,說,“等你來抓?”

段嶺心想說不定是被你吓跑的,但武獨說是這麽說,仍走在前面,往樹後去看。

“跟上啊。”武獨莫名其妙道,“愣着做什麽?”

段嶺忙亦步亦趨地跟上,武獨擋住了他的視線,段嶺望來望去,什麽都沒看到,接着,武獨從地上撿起一塊鵝卵石,面朝前方的一塊山壁。

“聲東擊西。”武獨說,“這石頭是溪旁撿來的。”

段嶺有點驚訝,武獨居然觀察得這麽仔細,他根本注意不到地上躺着一塊與衆不同的鵝卵石,緊接着,武獨清理了下山壁上的藤蔓,發現了一個洞穴。洞裏朝外吹着風,這個地點,恰好就在段嶺聽見響聲的附近。

“進去看看嗎?”武獨說。

“費先生怎麽樣了?”段嶺問。

“性命暫時無礙。”武獨答道,“被射中了肩膀。”

“還是先回去吧。”段嶺一邊說着回去的話,一邊朝裏頭張望,心想會是寶藏的入口嗎?裏頭會不會有機關?還是有着金山銀山?

“到底去不去?”武獨說。

“算了。”段嶺說,“我對錢沒有太大的愛好,走吧。”

費宏德在生死關頭的直覺救了他一命,感覺到對方從溪流後射箭的那一刻,他便馬上躬身,射箭之處距離他的位置足有數十步,箭矢飛行的那一點點時間,終于令他逃得大難。

武獨握着布巾,按在費宏德肩上,按壓止血,各人心事重重,回到潼關內時,邊令白被吓了一跳,繼而沒來由地暴怒。

“你們到底在做什麽!”邊令白親自掌鞭,抽了數十鞭後方消氣。

段嶺沒有告訴邊令白找到了入口,武獨也沒有說,費宏德卻一派鎮定神色,說:“将軍何必發這麽大的火?是死是活,俱是天命。”

邊令白察看了費宏德的傷勢,在房中來來回回地走,說:“連累先生受了這麽重的傷,實在過意不去,刺客是誰,也未曾查出,簡直是到我面前來撒野了!”

費宏德肩上箭傷倒不甚厲害,只是滑下去時摔折了腿,路上武獨雖已接好,卻也得至少卧床二三月,此時反倒是他主動安慰邊令白,說:“将軍不必擔心,大致方位已确定,接下來我會囑咐趙公子,讓他帶人前去。”

“是不是……”邊令白問,“得派個千來人,将山頭先把守起來?”

“不必了。”段嶺走的時候,已與武獨重新遮了下那山洞,他總覺得山洞不太可能是藏寶地,否則對方刺客已親自去取出來了,沒有人會對錢半點不動心,段嶺又朝邊令白說:“叔,我過幾天再去一趟,定下地方後咱們馬上派人挖出來,以免夜長夢多。”

“那好。”邊令白自言自語道,“好的。”

說畢邊令白便不再過問費宏德的傷,段嶺也看出來了,邊令白長着一副好皮囊,內心卻自私自利,只要不礙着他的切身利益就行。

費宏德眼裏帶着狡猾的笑意,注視段嶺,段嶺想了想,說:“我給先生開副續筋壯骨的藥,您看着喝。”

“不錯。”費宏德随口道,“這倒是看不出家學淵源。”

房內只有武獨、段嶺、費宏德三人,段嶺也不和他打機鋒了,随手扯來一張紙,為免令人生疑,交給武獨讓他寫。

“幹什麽?”武獨莫名其妙地看段嶺。

“你寫。”段嶺說,“我報藥名。”

“你還使喚起我來了?”武獨打量段嶺。

“哎呀寫吧。”段嶺把筆塞過去,給他磨墨,武獨說:“你蠢不蠢?開完藥你讓費先生自己采去麽?不會熬完了送過來?”

段嶺一想也是,便朝費宏德告辭,費宏德只是笑,兩人便徑自出來。武獨開了方子,段嶺便與他争起來,不能用哪幾味藥,兩人吵了半天,武獨怒道:“你會用藥!你學了幾年?老子學了幾年!”

“藥性太烈了!”段嶺說,“費先生都多大年紀了!”

段嶺發現不僅文如其人,藥也如其人,用什麽藥往往能看出那醫生的脾氣,突然就覺得好笑,笑了起來。武獨卻表情抽搐,說:“就是要用這互沖的藥性,方能調他的筋理,你懂個屁,天底下沒有比你武爺更厲害的醫生了。”

“好好。”

段嶺本意是用溫和的藥性讓費宏德将養幾日,卻拗不過武獨,只得就範。完了武獨要去配藥,段嶺又得跟着,兩人寸步不離的,哪怕剛吵過一架,還是不能分開,當即令段嶺哭笑不得。

翌日段嶺熬好後,給費宏德喝下,邊令白例行地過來探望,見段嶺又和武獨坐在一起,說:“你們倆怎麽總是秤不離砣,砣不離秤的?”

段嶺心想你收留的刺客要殺我,還沒和你說呢。

武獨冷冷道:“邊令白,管得越多,死得越快,懂不懂這個道理?”

邊令白冷哼一聲,想找“趙融”說幾句話,武獨總是像塊牛皮糖一般粘着,甩也甩不脫,仿佛又看到了趙奎當年背後那陰恻恻的影子,充滿了威懾力,好生不自在。

費宏德與邊令白聊了幾句,提到朝西涼購置鐵器的開銷,及邊境的布防情況,西洲幾千人,陽關幾千人……邊令白不太情願當着武獨的面提太多,皺皺眉,卻還是說了。段嶺心裏便都暗自記下,知道費宏德是在設法洩露機密。

說到一半時,手下來報,邊令白聽了一句,便朝他們說:“西涼迎親的人過來了,我且先去接待,你在這兒陪費先生說說話,晚上赴宴時,要喝酒了,會找你過來。”

“好。”段嶺答道。

邊令白走後,費宏德意味深長地看了段嶺一眼。

“都記下來了麽?”費宏德問。

段嶺想了想,不再瞞費宏德,于是點頭。

西涼迎親的使者來得比邊令白預計的要早,這日天氣悶熱,悶得人一身汗水,對方又來了七人,五個站着,兩個坐着,詢問的無非是姚家小姐在何處,什麽時候可以見上一面。

邊令白說:“按我們漢人的規矩,未接走前,是不能見面的。”

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乃是西涼散騎常侍的公子,朝邊令白說:“我不見,讓我手下去見一面成不?這位是我伴當,童年與我相好。”

說着他便朝邊令白介紹另一個坐着的少年,少年一身戎裝,穿着十分樸素,作尋常侍衛打扮,卻自然而然地有股內斂的氣質。

邊令白打量少年,知道西夏人規矩與漢人不一樣,遠遠地讓他們偷看上姚靜一眼,也就是了。是以猶豫了片刻,終究點了頭。

賞樂官便與那少年簡單說了幾句,少年只是點頭,“嗯”了聲,表示知道了。席間衆護衛,又時不時地看那少年,仿佛他才是主事者。

邊令白也覺有點奇怪,卻沒有問出口,說:“今天各位遠道而來,也來不及了,不如就先下榻府內,明天再給賞公子安排?”

賞樂官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稍稍點頭,這下邊令白看出來了,少年的身份地位似乎還在賞樂官之上。

“我……我問你一、一件事。”那少年開口道。

邊令白萬萬沒想到這人是個結巴,便竭力裝出不奇怪的表情,朝他道:“公子請說。”

“他叫赫默。”賞樂官朝邊令白說,“他說的就是我說的,是這樣的,潼關下商隊南來北往,消息集散較多,邊将軍也有自己流通情報的……手下,中原乃至西川,你的路子自然比我們廣。”

邊令白點點頭,注意到那少年有點激動,嘴唇微動,其餘人便靜了,待他先開口,無人敢來搶話,想來這少年多半是在西涼也有些身份地位的。

“我讓你幫我、搜集情報,在……關內,找一……個人。”那名喚赫默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強調“找一個人”,手掌比劃了個手勢,囊括廳內的所有人,又朝邊令白說:“讓他們都下去。”

賞樂官留着,邊令白便一頭霧水,遣退衆人,賞樂官上前關上廳門,邊令白隐隐覺得這事兒似乎不太簡單。

“但言無妨。”邊令白忙道。

“你要保、保密。”少年又囑咐道。

邊令白說:“自然的。”

“是你們漢、漢人,叫‘段嶺’你,聽說過?”少年認真地看着邊令白雙眼。

“段嶺?”邊令白想了又想,答道:“沒有,赫公子找這個人做什麽?”

“找到……以後。”赫默說,“三百镒金為謝,我……出一百镒金。”

邊令白:“……”

赫默:“還有一人,也……出一百镒金。”

邊令白:“……”

赫默看了賞樂官一眼,賞樂官點點頭,赫默又說:“又有一人,再……出一百、一百镒金。共三百镒金。”

一百镒金什麽概念?一镒二十四兩,一百镒就是二千四百兩黃金,三百镒乃是七千二百兩——四百五十斤黃澄澄的足金。

自上梓告破後,每年陳向遼納的歲貢,折合約八千兩黃金,也就是說赫默一擲擲出了大陳整一年的歲貢,邊令白登時有種頭破血流、暈頭轉向的感覺。

“三百镒金,買這個人的人頭。”邊令白懂了。

“買誰的人頭!”赫默頓時怒吼,一拍桌,杯盤震動,茶水滿桌,賞樂官忙讓赫默息怒,邊令白忙道:“是!要活的!是我誤會了!”

少年這才平息了怒氣,方才那一下發怒,竟有種雛獅之威,邊令白忽然隐約猜到這少年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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