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矜不争,蛛織成網蠶為蛹
待瑞珀飛到偏僻的洲岸之邊處落地,果然看見蹲在礁石下的魁梧背脊。
背對著他的男人不知在忙活些什麽,看他不時抖動的肩膀以及漏出來的笑聲,便知道他絕對是在做一件相當愉快的事情。
瑞珀便想過去給他一個驚喜,於是輕輕飛起湊了過去,還沒走近,便聽到一聲很輕的呻吟聲。
有些委屈,有些難受,可又不得不承受的悶哼,帶著的不明含義令人心癢難耐。
蝶族擅魅,一夜貪歡,太子沒想到轉眼就有人敢勾引丹饕,登時著惱,顧不得其他便撲上前去。待近了才看到在丹饕面前的根本不是美麗的百幻蝶族人,而是那個瘦得像魚幹一樣的鲛人!
就見藍色的鲛人渾身被一卷紗網捆了個結實,動憚不得。
紗網看似輕柔實則強韌,而且顏色淺白難辨,可為難了一向不幹細致活的老妖怪,粗糙的大手在藍色的鱗身上摸來摸去,始終不得要領。
然而丹饕卻不厭其煩,一邊樂呵一邊給他解開。
手觸到的藍色鱗身有著魚類的光滑,有別於幻化人形的身體,疊著的薄薄鱗片有著奇妙的手感,敖翦雖有百歲之齡,可這年紀莫說在龍族,就是在鲛人族裏也在年幼,故此身上的鱗片仍不算堅硬如甲,反而像琉璃薄片覆在身上,細密而整齊的排列互疊,像極了海的蔚藍。
一直不算豐盛的飯食讓他顯得消瘦,薄削的鎖骨,赤裸的小胸脯,乳尖處略見色深。
幾乎只看到琉璃珠般的瞳仁的大眼睛裏,盡是無辜之色。
“……行了沒有?……”
“未成。”
敖翦懊惱極了,丹饕既然有意幫助自己,他自然不能有所怨言,就算他把自己像煎魚般樂此不疲地翻來翻去。可這般已經弄了足有半個時辰,卻一點進展都沒有……
難道沒有其他辦法嗎?
敖翦看到突然出現的瑞珀,更是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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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瑞珀見原來是敖翦,竟然不甚在乎。這個鲛人形貌古怪,連化成人形都做不到,一身魚鱗凹凸不平,如何能比他膚若凝脂,而且還是古怪的藍色,跟他雪白的肌膚根本無從想必,莫說引誘,便是看到都覺著不舒服。
見有人來了,丹饕也不便再戲耍下去,道:“斷了再織便是。”俯下頭去用牙齒一咬,任得那鲛绡紗如何結實,也抵不過他那兩排利牙,頓時斷開。
敖翦掙紮著爬出來,也不知是謝他幫忙好,還是氣他早幹什麽去了,但他想著既然對方解己所困,便是有玩弄之嫌,也不該說些什麽,還是需作道謝。
看著爛了一地的漁網,不由為自己的笨拙更覺懊惱,吃不吃也不打緊了,反正餓上一天兩日的他也早是習慣。
“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聞得蝶族太子來問,敖翦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自己打算捕魚,卻因技藝不精反而被漁網纏住的事情稍稍說明。
瑞珀彎腰撿起被撕碎的漁網,觸手只覺柔軟棉順,質料奇特,想必就是傳說中的绡紗所成。
遂不屑嗤道:“這是什麽東西?如此粗糙,難怪只作漁網之用了。”他瞅了一眼敖翦,“想必是鲛人做的绡紗吧?真是好笑,說什麽價值百金,根本是言過其實!這東西完全比不上我百幻蝶族的幻蝶綢!”
他拉起身上輕若蟬翼,表色粉桃暗繡赤紅蝶紋的裹身輕紗,送到丹饕面前,又将破漁網放到另一只手上,得意道:“丹饕,你且來品評一下!幻蝶綢比之鲛绡紗如何?”
丹饕并未置評。
事實上若問麻布跟絲綢有何分別,對他來說也就是油煎包外面包著的是葉子還是油紙的差別。
敖翦并未急於回應太子的挑釁。
若是換了旁人,被這般惡言擠兌,有意貶低,當是拍案而起與之争辯才對,敖翦只是伸手過去取回破損的鲛绡漁網,道:“蛛織成網以捕蛾,蠶吐絲繭為成蛹。二者同是吐絲,用處卻不同。”
丹饕聞言看向敖翦的眼神帶上了一絲贊賞之意,初時遇到這條小魚只是覺得他懦弱可欺,可相處下來,卻覺著他脾性如水,柔而非弱。
便如今日這般。
幻蝶綢雖是百幻蝶族所制,如何漂亮輕柔,亦不過作衣飾之用。鲛绡紗乃鲛人於海中泉室所織,卻有入水不濡的奇用,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但君子矜而不争。
對方挑釁在前,敖翦不退不進,對答得體,乃有一方龍子的氣派。
有的時候,不争如争。
反讓蝶族太子這般,顯是落了下乘。
瑞珀見丹饕對那鲛人露出笑容,顯是有心偏幫,當下就不高興了。
平日在百幻蝶中他以太子之尊誰個不小心讨好?
如今那丹饕不但對他不聞不問,居然還漠視他的存在!頓感百般委屈,惱火地将帶來的食盒一腳踢翻,轉身拍翅飛走。
一語不合就摔東西走人的蝶族太子很快就不見了蹤影,敖翦知道是因為自己一時之語把瑞珀氣跑,忍不住有些小小得意。
他是很沒脾氣,可母親手把手傳授他的織造之術,斷也不想聽外人貶損。
瞧了一眼一直沈默不語的丹饕,覺得那看上去粗糙的男人其實早就将一切看在眼裏,便不由得為自己的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
此時被遺棄在地上的食盒開了蓋子,食盒倒是結實不曾摔爛,可惜裏面的點心大半都碰碎了,香甜氣息混合著各種花香從食盒裏飄出來,均是些蜂糖蜜煎、蜜韻果、琥珀糕等等以各色蜂蜜所制的精致糕點。
敖翦更是覺得抱歉,對方一心一意地給他們送吃的,他反而把人給氣跑了,若是再遇到,定要誠心誠意地跟他道歉才是。
這是丹饕也湊近了來,瞅了一眼食盒,諸色的蜜糖糕點看來不錯。
尋思著若等這條小魚把漁網補好了再去打撈漁獲,怕是他得先把自己給餓死。
看了看現成的精致糕餅,於是伸手拿起一塊尚算完整地琥珀糕,送到敖翦嘴邊。
敖翦也不知拒絕,張口咬了,龍眼蜜甜絲絲的滋味在舌頭蔓延開去。
他有些吃驚,南海龍宮裏自然不乏精致點心,但他卻從來沒有嘗過,沒想到味道竟如斯香甜。
“美否?”
聽丹饕問來,敖翦老實點頭,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上的碎屑。
對於敖翦過於瘦小的身板丹饕早是看不過了,見他覺得好吃,頓時來了興致,盤膝一坐将敖翦撈過來放到膝上,徹底掀開那食盒,又拿出一塊蜜煎,敖翦不敢反抗便乖乖坐了張口來吃。
看見碎得厲害的蜜酥餅丹饕也大大抓了一把,看著小魚低了腦袋啄食般就著他寬大的手掌一點一點地吃掉糕點,粗豪臉上笑紋見深。
幾塊蜜糖糕下肚敖翦就覺得飽了,可是丹饕卻像喂上了瘾,一塊一塊地往外掏出糕點,往他嘴裏填。
難道是想把他喂肥了好吃?!
敖翦邊吞咽嘴裏的甜糕,邊想起曾經聽在凡間游歷歸來的兄長說過,凡人有種飼鴨之法,是将鴨子蓄養於紹酒壇中,以泥封之,僅容頭頸伸於壇口外,用脂和飯飼之,六七日即肥大可食,肉之嫩如豆腐。
不……
他不想變成肥美的肉食!
坐在丹饕粗壯的腿上的鲛人青年,居然邊往嘴裏塞美味的糕點,邊開始發起抖來……
事實證明,若是家中豢養小魚,一般不會餓死,但絕對很容易因為喂食太多而撐死!
而且如果是矜貴的魚類,比如說千金難求的南海鲛人,那就更應該小心……
雖然在丹饕看來,這麽一點分量完全不在話下,可他顯然忘記了敖翦從不曾吃過魚鳔、海藻之外的食物,或許他能夠吃,但在第一次嘗試便一下子吃下許多那絕對是不合适的,更不用說較之平日暴增了三四倍的食量。
於是沒有打到魚卻一路打著飽嗝回宮的敖翦簡直到了聞到花蜜甜香都想吐的地步。
等到了半夜,鬧肚子了。
敖翦向守夜的衛兵問了茅房的位置,匆匆忙忙地抱著肚子奔了過去。
衛兵見他不過是個小随從,也沒在意,加上蝶族不喜污物,也就沒有随後監視。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對蝶族美食無福消受的南海龍太子雙腿發軟地打算回房,但入夜之後蝶宮內蜃氣更濃,缭繞不散甚至比隔絕外界的那一層濃霧更捉摸不清,敖翦方才走得匆忙,完全沒有仔細認路,繞了幾圈,便迷失了方向。
他擡頭欲觀星辨明方向,奈何蜃氣甚至隔絕了天空,只有朦胧月色,敖翦只好憑著記憶往回走,可越走那彌漫不散的蜃氣便更是濃重,終不得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現在何處,只好站住了腳步,想著等巡邏的衛兵過來好個路。
過了一陣便聽到戰靴踏地的腳步聲,敖翦連忙循聲跟過去,跟了一陣,就聽一個衛兵的聲音說話:“弈路,今夜又是你來當更啊?”
另一個略沈的聲音應道:“嗯。”
“怎麽?你又給那家夥帶食!何必呢?就算不吃不喝它也死不了!就算你給它投食,也不見得有半分感激!”
對方沈默不語。
大概是對他的态度無奈了,衛兵道:“你可真倔啊!就你是這副憨脾氣,就只能當個牢獄的看守!明日我便要升遷庭殿守衛了,你就該跟我學學,與上面的人打好關系才是!”
聽不到那厚沈的聲音回應,只聽到漸漸往地底深處走去的腳步聲。
“讨好一個階下囚又有何用?好好好,說你不聽,活該一輩子守苦牢。”換更的衛兵啐啐念叨。
敖翦循聲過去,想要追趕,可惜那個換更的衛兵巴不得早早回房睡覺,翅膀一拍早就飛了個沒影,無奈之下,他只好看向另一個衛兵聲音消失的方向。
見是一個碩大的地牢入口,從入口處蜃氣像白色的濃漿般不斷流湧而出,在空氣中化開成蜃霧之狀。
敖翦覺著這裏面肯定關著可怕的罪犯,說不定還有吃人的妖怪,心裏不免猶豫。
但在門口站了老半天,再也沒有見到一只蝴蝶經過,想必是半夜三更百幻蝶們都睡了,於是只好咬咬牙,鑽進地牢去追趕那個衛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