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方天林蹲到三胞胎面前,拿出一枚銅錢,又拉過沈璧佩戴的長命鎖,不急不緩地告訴他們,銀鎖能買到好多撥浪鼓,一個銅板卻連一個撥浪鼓都買不到。說了幾次之後,孩子們眨巴着眼睛,歪着腦袋似是在認真思考。
三胞胎咿哩哇啦一陣後,沈璜一手拽着沈家河褲子,一手指着炕。小家夥太矮了,還沒有炕高。沈家河将其抱起來,沈璜直沖着炕裏頭那個布袋子不停叫喚。
方天林走到炕邊,俯身拿起布口袋。三胞胎對錢財有了模糊的概念,這個布袋一直由小兒子照管,現今可不止十幾個銅板,每隔十天半月,沈璜都會讓方天林往布袋子裏放入一枚銅錢,積攢到如今,已經有好幾十文。
銅錢很沉,沈璜提着有些費力。方天林便在底下托着,他倒要看看孩子們到底想幹嗎。
沈璜一會指着長命鎖,一會又指着布口袋,這麽明顯的事,不說反應敏捷的方天林,就連比常人慢半拍的沈家河,沒過一會也意會到。他将小兒子脖子上的銀鎖摘下來,放入布口袋。
沈璜當即樂得眉眼彎彎,一雙小手抱緊沈家河脖子,在他臉上啃了一口。
沈家河雙眼放光,将小兒子放到地上,依樣畫葫蘆,把大兒子二兒子胸前挂着的長命鎖也放進布口袋,同樣得到兩個口水吻。
方天林雙手抱胸,看着媳婦和兒子們互動,臉上笑意漸深。
樂夠了,方天林微眯起眼,開始想明天的行程。
他娘家所在的稷山村挺偏,距離廣延村很遠,走着去起碼要好幾個時辰,一天之內無法走一個來回,也不知道沈家是怎麽得知他這號人物。
三胞胎長這麽大,晚上都是跟他們睡,從來沒離開過兩人身邊。這回将孩子們留在家中,不管是方天林還是沈家河都不大放心,盡管三個孩子表現得都很懂事。兩人都不清楚,若他們都不在,三胞胎會是何反應,只能先跟孩子們說清楚,甭管他們能不能聽懂。
本來三胞胎都很開心,自顧自玩得樂呵,等方天林連着說了好幾次,他們反應過來後,一個個都耷拉着嘴,撲到兩人面前,仰着小腦袋,撲閃着大眼睛,一臉期盼地望着雙親。
方天林和沈家河差點就被孩子們看得心軟,只是一想到中途出岔子的後果,便立即鐵了心思拒絕。
三胞胎當即紅了眼睛。
眼瞅着要大雨傾盆,方天林跟沈家河立刻手忙腳亂進行安撫,不斷跟孩子們講,他們只去一天,第二天就回,不會讓他們久等,明日就跟阿公阿婆睡一晚,這才險險逃過魔音灌耳三重奏的洗禮。
方天林對娘家沒什麽好感,沒想着特意準備禮物,公中出什麽,他便拿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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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河問過一回,便沒再問第二遍。媳婦進門時那瘦竹竿的身影,他可還牢牢記得。既然媳婦不喜娘家,他自然是跟媳婦一條心,不會強行要求媳婦跟他持一樣的想法。這樣的事情并非第一樁,廣延村衆多出嫁男女中,也有幾乎不和娘家往來的,其中有娘家人的問題,也有出嫁子女的問題。
沈家河自然是将方天林跟岳家的情況歸于前者,要不是怕流言蜚語蔓延對方天林不利,這次出行他連提都不會提。
沈家河不想看到同孩子們離別的場面,天一亮就輕手輕腳喊方天林起床,打算趁孩子們睡覺的時候離開。可惜,想法很好,現實卻不那麽美妙。他才剛下床,三胞胎便醒了,就連一貫十分愛睡覺的沈璧都迅速睜開眼。
就目前三個孩子的年紀而言,走路還沒有爬行快。這種時候,他們自動轉換行走方式,三人兵分兩路,沈璧和沈璋利索地爬到剛披衣準備下床的方天林邊上,沈璜則向着炕邊爬去,睜着三雙泫然欲泣的黑眼睛就這麽一眨不眨地望着兩人。
方天林都差點被看得抛棄原本的打算,沈家河更是心疼,只能将孩子們抱在懷中好一通安撫。等三胞胎心緒平靜下來,立刻抱到上房,挑着一副籮筐匆匆出門。
沈家河一手扶在扁擔上,一手擦了擦額頭冒出的虛汗。孩子們很懂事,并沒有撒潑哭鬧,越是這樣,他看着就越是心疼。不說三胞胎,就連他一想到晚上看不到孩子們,也覺得心裏一陣難受。
方天林同樣感覺心裏空落落的,只能加快離村的腳步。
擔子不重,沈家人都不是愛顯擺的性子,張婆子準備的禮還算豐厚,但那也只是相對于普通農家,亦即之前的沈家而言。方天林并沒有掩飾他的态度,張婆子自是不會給好東西白白便宜親家。
往北走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兩人轉入山間小道。路途雖比不上蜀道那麽艱難,對于不習慣走山路的人來說,也是一項極大的挑戰。方天林跟沈家河都是農戶出身,倒是不存在這個問題,就是比平地行路要慢上不少。
籮筐沒多少重量,出村後,方天林并沒有從媳婦手中将擔子承接過來。沈家河不是女人,想法跟她們截然不同,這麽做反而會讓他覺得有些無所适從。
一開始兩人心情都有些低落,轉入山道後,方天林想着這樣下去不好,當即調整心情,跟沈家河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
山中常有野獸出沒,即便人們常走的山道附近,依然有可能出現危險,集中精神非常有必要。
不過這次倒是方天林多慮了,兩人一路平安,什麽危險都沒碰上。
走山路消耗非常大,到稷山村時,大冷天的,方天林跟沈家河都是一身汗,結果迎接他們的卻是鐵将軍關門。
方天林去問了鄰居才知道,早在去年秋,方家人就遷走了,聽說是被大女兒接走去過好日子了。
這樣的發展,實在是出乎方天林的意料。他搜尋原主的記憶好半晌,才想起來他這個大姐。方家從沒有發達過,碰上個小災小難都可能出現賣兒賣女的情況。大姐便是自小便賣身為丫鬟,那時候方天林還沒出生。
原先大姐還有消息傳回娘家,等那戶人家搬家之後,便再沒音訊。原主對這位大姐壓根就沒多少印象,所有記憶都來自父母他人。
具體情況到底如何,鄰居們也不清楚,方天林只能憑空猜測,能把娘家人一并接走,那日子過得肯定不差。
得知這一消息,方天林心裏松了一口氣,走了也好,這樣他能省事許多。付過住宿費後,方天林跟沈家河在鄰居家借宿一晚,翌日一早便動身返家。
“媳婦,你不要傷心,岳父他們不要你,還有我跟孩子們。”沈家河小心翼翼,側着頭打量方天林,見他神色如常,反倒更為緊張。
方天林稍一想便明白是怎麽回事,索性沉下臉。果不其然,他這麽做,沈家河反倒放下心來。情緒宣洩出來後,傷痛便能很快過去,這個道理沈家河自是也懂。
昨天還是歡聲笑語,今天方天林卻不得不裝出一副心靈受傷的神态,這讓他心裏有些哭笑不得。
一到家,三胞胎便黏着方天林跟沈家河不放,做什麽都要他們在視野當中。
看着沉着一張臉的方天林,沈家人将沈家河拉到一邊,問清楚狀況後,誰都不說話了。這個親家是真沒把方天林放在心上,搬家這麽大的事,竟然連通知一聲都沒有。
因着方天林的緣故,近日沈家氣氛有些低迷。
一連裝了好幾天,方天林便再也裝不下去。做戲做全套,這麽些天下來,也差不多了。
見方天林不再沉浸于被至親抛棄的哀戚中,沈家又變得熱鬧喧嚣。如果說有什麽不同,那就是誰都照顧方天林的情緒,基本什麽活都不派給他。
也虧得現在是冬天,要換成農忙時分,方天林這個狀态就有些麻煩了。他可是沈家最厲害的壯勞力,少了他農活明顯要慢上不少。
方天林娘家人搬走的事瞞不住,他也沒想過要瞞。沒有娘家,就等于身後沒了靠山,這種情況下,為人媳婦的很難在婆家立足,不少村民都對方天林表示同情。
看着熟人憐惜的眼神,聽着他們安慰的話語,方天林扶了扶額,太陽穴都一突一突地跳。這事他得受着,等過陣子就好了。
為了減少這種尴尬局面的出現,近段日子若非必要,方天林是能不出門便不出門,連雞場那邊都很少去了。對此,沈家人都表示理解,一點沒催促他幹活的意思。
原本還只是變相将方天林賣了,現在更是連個音訊都沒有,這對誰來說都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沈老爹和張婆子一致商定,反正現在是農閑期,沒什麽活要做,就讓方天林好好休息一陣,免得他一不小心身心俱疲。
“媳婦,想開了?”沈家河将最為活潑的沈璋抱到方天林面前,輕推着二兒子後背,示意他上前安慰方天林。
沈璋回頭瞧了眼沈家河,見沈家河正拿着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便颠颠朝方天林撲去,一把抱住方天林大腿,甜甜地叫了聲“阿父”,便咧開嘴笑,張手要抱。
方天林抹了一把臉,将二兒子抱在懷中。這幾天演戲他都演煩了,是時候走出陰霾。
見到方天林一日比一日正常,沈家人都松了一口氣。這種事情,只有當事人體會最為深刻,旁人的勸解其實并無大用,只能靠他自己想通,他們最多安慰幾句,盡量不提這方面,以免刺激到他。
方天林倒也不全是裝的,他在替原主不值。有時候感情就是這麽廉價,甚至及不上幾兩銀子。靖朝雖然更加注重親緣關系,卻也沒法徹底杜絕這些,某些做法甚至比現代更為讓人心寒。
沈家只是普通農家,并沒有鋪設地龍,冬天取暖方式只有火盆跟燒炕兩種。無論是哪一種,不是要花費大量工夫,就是要耗費金錢,都不可能随意用。
方天林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向手上哈着氣。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感覺今年冬天似乎要比去年更冷,身上披着厚實的棉襖都擋不住寒氣侵襲,在外面站上片刻,就感到刺骨冰寒。
怕孩子們凍病,自打天寒地凍之後,三胞胎便很少出屋,只每天讓他們定時出門活動片刻,增加對惡劣天氣的抗性,其餘時候基本都待在炕上。
“下雪了?”方天林仰起頭,感受着雪花飄落在臉上的濕意,心中最先想到的是旱情得到緩解,明年沒準能有個好收成。
當然麥子豐收估計是不成,像廣延村這樣水源相對較為充足的村子沒有多少,農戶們即便種了麥子,數量也不會多。那些空出來的田地,就只能等到明年開春那時種上其他作物,倒是不會耽誤這一季收獲,只是冬季種植的部分莊稼産量會大幅度縮減,這還是在風調雨順的情況下,要是天公不作美,産量還會繼續下降。
見孩子們都睡下後,沈家河輕輕帶上門,走到方天林面前:“媳婦,你去炕上暖和一下身體,這些我來做。”
方天林看着腳邊洗了一半的尿布,笑着應下。自家孩子聰明,現在已經很少尿床,可架不住人多,又還沒斷奶,每天攝入的水分很多,三個娃醒着時候還好說,聽到他們叫喚再把尿來得及,睡覺時分這些就沒法控制了,有時候醒得不及時尿床就成了必然。
這邊冬天氣溫低,衣服晾曬時間很長,尿布小被子之類洗了之後來不及曬幹便只能用火盆或炕烤幹。
眼下這個時節已經是呵氣成霧,缸裏的水冰得很,雙手一浸入冷水中,感覺刺骨地疼痛。方天林想了下,回房去拿了些熱水倒在水盆中,至少不那麽冰。
沈家河感覺到兩只手迅速回溫,仰起頭沖方天林直笑。要不是擔心溫水變涼,他怕是會對着方天林一直傻樂。不過現在其實也沒好上多少,快速搓洗尿布的同時,沈家河嘴角勾起的弧度可一直沒下去。
見自家媳婦這麽開心,方天林眼中也染上笑意。他将水壺重新灌滿,擱在爐子上。家裏有小孩子在,可真是時時刻刻離不開熱水。怕燒炭中毒,他将窗戶打開一條縫。
方天林心裏想着,泉眼剛冒出的水,溫度是恒定的,可比家中水溫要高多了,下次他就帶着衣服去樹林子那邊洗。
三胞胎還太小,大冷天的不好讓他們出門活動,其他孩子就沒有這麽多顧忌,一見到雪便興奮地沖進院子。直到玩了有些時候,才被各自爹娘揪回房。
起先雪下得不大,等沈家河洗完尿布直起身體時,已經變成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灑在房頂、地面、樹冠上,沒多久整個世界都染上一層白,将黃土地全都遮蓋起來。顯然雪景要比一色黃漂亮許多。
瑞雪兆豐年,第一場雪就這麽大,想來明年不會太過缺水。廣延村不少村民都推門而出,滿心歡喜地看着雪花紛飛,眼裏帶着喜色。
這場雪整整下了兩天才散去,廣延村到處都是銀裝素裹,讓看慣了土黃色的方天林都喜上眉梢。之前缺水,風一吹就塵土飛揚,感覺不是那麽舒服,現在好了,再不用擔心這些。就他去年的經驗來看,這裏化雪很慢,一般都要好幾天,有時候甚至一兩個月都化不幹淨,反而越積越多。
美中不足的是,村裏有幾戶人家屋子被壓塌了幾個角。下雪時沒法修,一家子人只能擠在幾間完好的屋子中,直到雪停才招呼人手修房子。
沈家倒是沒這份擔憂,就是雞場那邊雞舍也開始燒火取暖。這個時候想要将室溫穩定在二三十度,需要過硬的技術,可惜,沈家并沒有這樣的能人,等他們燒熟練之後,倒是有這個可能。
即便如此,雞的産蛋量也頗為可觀,平均下來,一只雞差不多三天能産下一枚蛋。這在沈家人眼中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他們誰都沒想到,雞到了寒冬臘月依然能下蛋,而以前不下蛋只是因為天太冷。
沈家人紛紛表示他們長見識了,以後再碰到類似的事,他們就有了應對之法。
進入十一月末後,方天林養的第二批雞也到了收獲的時候,陸陸續續開始有雞下蛋,預示着沈家即将進入收入高峰時期。
“誰來了,這麽大動靜?”方天林披衣下炕,掀開窗戶一角。只見一輛馬車停在院子中,正有人搬腳凳讓簾中之人下車。
“這不是二姐嗎,這個時候她怎麽有空過來?”方天林小聲嘀咕。
沈家河同樣一臉不解。
“你去堂屋瞧瞧,我在屋裏看孩子。”方天林對沈琳沒興趣,沈家河一人出面應對夠了,他懶得過去攪合。
“琳兒,你怎麽這個時候過來?”張婆子嘴微張,眼中帶出一抹驚色,“就你一個?”
“嗯。”沈琳有點抹不開面子,臉上勉強挂着笑容。“我聽人說家裏雞養得不錯,想過來買上一批。”
“買雞?這個沒問題,十五文一斤,你要買多少?”沈老爹看着自家這個小女兒,盡管也高興,卻沒了以前那種打心底裏覺得親切的感受。
“十五文?”沈琳眉頭微皺,這個價格可不低。她雖然有幾年沒怎麽買過菜,大致價格卻有所了解,不會毫無所知。不過也就這麽一想,這點錢她還不看在眼中,貴點就貴點,只要收的人喜歡就成。
“嗯。”
“爹,先給我來一百只雞,十筐雞蛋,不夠的過幾天再過來拿。”沈琳沒有拐彎抹角,直接說了具體數目。
這回輪到沈老爹緊鎖雙眉,他不解地問道:“你家吃不了這麽多,你這是?”
“用來送人。明天就是臘月,大家都開始籌辦年貨,有好幾個夫人都到家裏來打聽消息,這人情抹不開,不好不給。”沈琳臉上總算有了笑模樣。
聽了沈琳這話,在場衆人臉色都有些不自然。沈家跟周毅和張亭簽了契約,除了不能賣與他人,将貨送人倒是沒問題,但這麽大數量肯定不成。
沈家河擰緊眉頭,開始泛起愁來。沈琳這個要求并不過分,對于沈家人來說,東西賣給誰不是賣?偏偏契約在身,這麽大批量出手肯定會對市場造成一定沖擊,富商都有了,反而官員落後一步,這可就落了下乘。
沈家河将目光轉向沈老爹,沈家其他人也盡皆如此。
“琳兒,這事情不好辦,我們跟人簽了契約,送出這麽大數量可沒法跟合作方交代。”沈老爹一臉為難,沉思半晌,還是覺得不能這麽幹。真如此做可就壞了口碑,商人講究信譽,自己破壞規矩顯然對他家沒啥好處。
“爹,不都是賣嗎?我可是你女兒,賣給別人還不如賣給我。”沈琳嘴角下彎,面現不愉之色。
“老三,你去叫你媳婦出來,看他是怎麽個想法。”沈老爹沒直接搭話,轉頭吩咐沈家河。
“爹,這事跟三弟妹有什麽關系?家裏不是你做主嗎,難道還需要經過三弟妹同意不成?”沈琳眉毛糾結成一團,眼中滿滿的不解。
“這雞都是三媳婦讓養的,沒他家裏哪能過上現在這樣的好日子?”說起方天林,沈老爹臉上滿是笑意。
“爹,這種事情哪有媳婦做主的?天底下可沒有這個道理。”沈琳對此很是不滿。
沈老爹看着養尊處優慣了的女兒,搖了搖頭。人和人之間是有區別的,同樣,媳婦跟媳婦也大有不同。更何況方天林是個男媳,本身就要比女媳話語權要高。再說,就算是個女的,有這麽大的能耐,除了眼光不行之人外,誰家都一樣會供着。
方天林在房裏只影影綽綽聽到一些,直到沈家河來叫他,才弄清楚事情始末。留下沈家河照顧孩子,他徑直起身來到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