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沈家大年初二才得知遭災地方起暴亂之事,距離要走的日子很近,留給他們考慮的時間非常少。沈老爹怎麽着都當了兩年族老,不可能只顧着他自己一家,當天下午他就把這個消息告知給村長和其他族老知道。
很快,村裏的鐘就被敲響。
各家戶主急匆匆離開家門,在祠堂前空地上集合。
村長站在臺階上,三言兩語就将事情通傳下去。
原本安靜的場面瞬間變得嘈雜喧鬧,近兩百個人神态不一,有蒼白着臉抿着唇不發一言的,也有對此不以為然的。
“安靜,有想走的最遲初十晚上報到我這裏,十一我就帶人去縣衙辦理路引。”村長頓了頓,接着說道,“大家都知道,人一多,路引就沒那麽好辦,必須找關系托人,時間會比較長,醜話說在前頭,過時不候,到時候再改主意,沒路引在身被人當成流民抓起來我可沒辦法。行了,就這樣,都回去好好想想。”
人群頓時作鳥獸散。
廣延村除了同樣旱情嚴重之外,就一戶人家遭小偷光顧,糧食幾近被搬空,其餘村民生活其實跟平常時候沒什麽兩樣,就是需要節衣縮食。他們對未來或許惶恐不安,但遠沒到舉家搬遷的地步。
很大一部分人則是想走也走不了,他們沒有車駕代步,糧食衣物之類帶不走多少,離開家等于多年心血一朝盡毀,沒錢沒糧,即便走了日子也一樣艱難,并不比留下來要好。那還不如就守着家,至少這裏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鄰裏間也能有個幫襯。
人離鄉賤,災民暴亂又離他們太遠,村民不願意離開很正常。
第二天晚飯後,沈家大人都留在堂屋,沒有回房。
“事關重大,都說說自己的看法。”沈老爹環視一圈,見衆人目光都放在他身上,這才開口。
“我贊成離開,不過這個時候走是不是不太合适?”沈家海作為他這一輩的老大,歷來都是第一個發話。
他這話沒錯,今年雖然雪少,不妨礙行路,但氣溫還是跟往年一樣低,土凍得非常結實,路邊枯草上都帶着冰碴子,屋檐也挂着冰淩,風呼嘯而過時,人都忍不住打寒噤。
這确實不是長途跋涉的好時機,但也不是沒有好處,天寒地凍,災民都找地方躲起來,路上碰到難民潮的幾率很小,安全比較有保障。
“老大,這點不用考慮,我們沒得選擇,要麽跟着廣林他們南遷,要麽留下來,見勢不對時再跟着村民一起走。我們不可能帶着大批糧食單獨上路,那跟将肉骨頭扔進餓狼群中有什麽區別?”沈老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心中很是感慨。這是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若不是逼不得已,他真是一點都不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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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大家都将視線放在他身上,沈家湖忙開口說道:“我聽爹的,是走是留都沒意見。”
沈老爹側頭看向沈家河:“老三你呢?”
“我跟天林都贊同走。”
“我也是。”沈家溪也跟着附和。
“好,既然決定走,那別的咱都不考慮,接下來就來說說怎麽個走法。”沈老爹一錘定音。
這下子堂屋就熱鬧了。破船還有三千釘,沈家雖說不上富裕,卻也不是窮得叮當響,一大家子十九口人,這家什豈是兩輛車駕就能裝得下?怎麽選,可就成了一個大難題。尤其是沈家家底也是近兩年才厚實起來,儉省日子過慣了,真是這個舍不得,那個不忍丢,商量來商量去,也沒能得出個結果。
方天林沒有參與進去,一直豎着耳朵仔細聽,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方才發表自己的意見:“爹,我覺着糧食只需帶上夠我們兩三個月吃的就行,良種能帶多少帶多少,帶不走的就跟親朋好友換,餘下那些全賣掉,換成現銀帶在身上。”
頓時,堂屋內鴉雀無聲,衆人都震驚地看着方天林。
“老三媳婦,這能行?”沈老爹半晌才回過神來,遲疑着問出口。
“沒有其他辦法。”方天林眼神一暗,他也想将整個家都搬走,只是誰都知道這不可能,“路上沒準會狀況百出,我們得把人手都空出來,不能肩挑手扛的上路,”
衆人一時全都默然,方天林說得的确有道理。但知道歸知道,要真按方天林說的做,那至少得賣掉一半多糧食,這誰能下得去手?如今這樣的世道,糧食比任何東西都要珍貴,那可是保命之物,別人往家裏搬都來不及,誰會舍得往外賣?沒看糧價一天比一天高嗎?現在賣掉,再買回來可就不是一個價了。
“我覺得天林說得有道理。”沈家河的發言打破了一室沉寂。
沈家溪白了他這個雙胞兄長一眼,要不要護媳婦護得這麽明顯?
方天林說話一向挺管用,他說的大家雖然不甚贊同,但至少會去思考這麽做的可行性,而不是一上來就予以否決。
見衆人一臉不舍的樣子,方天林只好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要不這樣,糧食以小麥和玉米為主,全磨成粉,這樣能多帶不少。至于良種,地瓜土豆又重又占空間,就少帶一些,夠種個三五畝地就行。我聽說南方那邊地價高,以我們家的家底,恐怕連買十五畝地都夠嗆,良種占不了多少地方。”
衆人一聽臉色立刻好看許多。土豆地瓜之類不經吃,一餐吃個一兩斤都很容易,要是換成面粉,一個壯勞力一天吃一斤差不多就夠了。沈家人口是多,但近半都是小孩子,一車糧食夠他們吃個半年。這麽一盤算,在場之人安心不少。要是像方天林之前說的那樣,只帶夠吃兩三個月的糧食,那實在是讓他們心難安。
“爹,糧食要帶一車,另一車既要放被褥等行囊,又要坐人,地方怕是不夠,要不再買一輛牛車?”沈家溪眉頭緊蹙,他怎麽算都覺得安排不過來。
“你嫌錢多還是咋的?”沈老爹觑了小兒子一眼,“就這麽擠着吧。雞場那邊總共就賺了百多兩銀子,現在我們要去陌生地方安家,到處都要用錢,再買輛牛車怕是會更捉襟見肘。”
方天林倒是覺得這個方案可行:“爹,牛車買了可以再賣,實在不行還能拉人或者租出去耕田,一點都不浪費。”
“爹,你看三嫂說得多好,咱就買了吧。”沈家溪腆着一張臉說道。
沈老爹微一思索,便答應下來。他們這次是遠行,估計少說也得走個上千裏,兩輛車确實有點不夠用。自家孩子自家疼,平日裏走個個把時辰,誰眼睛都不帶眨的,但要不停歇走上十天半個月,怕是腳都會磨破一層皮。既然買牛車并不會浪費,他自是樂意順着他們。
又商量了一會,衆人散去。
接下來要忙的事情還有很多,若只他們一家離開還好,要是還有人跟他們一起上路,那沈家就得多看顧一二,畢竟這事是他們牽頭。
因着外面不大安生,沈家河四兄弟都是統一行動,先是去通知沈杜娟一家,接着将幾個媳婦家裏也都跑了一遍。
待親戚都知會過後,沈家開始賣糧換糧,家什能換成錢那是最好,賣不掉就留着送人。
“村長,你怎麽有空過來?快,進堂屋坐去。”沈老爹一見來人,忙放下手頭的活計迎上前去。
“是這麽回事,你不是定下要走嗎?你爹娘可還在,我看他們并不打算離開,你哥找到我頭上來,想讓我出面同你要養老錢。”村長也不廢話,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
“要多少?”沈老爹當然不可能沒考慮到這點,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去處理此事,畢竟三弟那邊還沒決定好。
“算上喪葬費,一共十兩或者兩千二百斤糧食。”
這次大伯家倒是沒有獅子大張口,現在銀子不值錢了,糧食價格瘋長,原先地瓜土豆只要兩三文錢一斤,現在漲到四五文,且還有繼續上漲的趨勢。
當然,即便大伯家沒有漫天要價,也比正常價要高一些。沈老爹沒心思同他們計較,再怎麽說那都是他的爹娘,要不是世道不對,他定然要為他們養老送終,如今他這麽一走,怕是連兩老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多給一些也是應當的。
見沈老爹爽快應下,村長便說起另外一事:“你家跟周毅和張亭有來往吧?”
沈老爹一怔,随即點了點頭。
“想辦路引的人不少,不過……”村長略一停頓,還是把他的猜測說了出來,沈家人可不好糊弄,他們都快走了,實在沒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招惹他們,“我瞧着報上來的人家多數都沒動靜,怕是只想辦路引,并不願意跟你們走。”
“那村長的意思是?”沈老爹明白這是村裏人起了占便宜的心思,辦一次路引,就要打點一次,這次大家一起辦,那這個錢就能省下不少。他并不介意村民這點小心思,過日子可不就是精打細算?
“那麽多人一起辦路引,就我在衙門那點路子,很難批下來,你家和周毅他們有交情,能不能走走關系?”說起這個,村長一張老臉都微微發熱。
“行,沒問題,不過到時候得多找些人手一起去,我可不想老大他們出事情。”沈老爹想着辦這事并不怎麽費勁,便答應下來,只是末了還是加了句,“這事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成,若是不成可別怪到我家頭上。”
“這個當然,那就這樣說定了,十一那天一早就去。”說完,村長便告辭而去。
沈西家。
“老頭子,你到底怎麽想的?”溫氏心神不定,走還是不走,真是個兩難的選擇,這兩天她都快被這件事情折磨瘋了。
“我這不是正想着嗎?”沈西也很煩躁,頭發估計又多白了幾根。這可是關系到一家老小的大事,豈能兒戲?
“那行,你慢慢想,我睡覺了。”溫氏閉上眼睛,結果心裏擱着事,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迷糊過去。第二天醒來,她感覺整個人都疲憊得很。
“我不管,走也罷,留也罷,今天必須把這事解決了,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溫氏給坐在對面的爺仨定下最後期限。
沈西父子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堂上靜得落針可聞。
沈家豹受不了這種氣氛,掏出一枚銅錢,在桌面上轉起來,見正面朝上,當即大聲說道:“天意如此,不如我們就跟二伯他們走?”
見小兒子行事這麽随意,沈西瞪圓了眼,沒好氣地盯着他說道:“事情有你這麽辦的?”
“怎麽不能?”沈家豹說得理直氣壯,“我這不是想破了腦袋都下不了決定嗎?這不老天爺幫我做了決定,反正我的意見就是這樣,爹和大哥看着辦吧。”
沈家虎想了一下,也從兜裏拿出一枚銅錢,大力一擰,銅錢轉得飛快,等它靜止下來後,好巧不巧,也是正面朝上:“爹,果然是天意如此。”
“你,你們!”沈西都快被兩個兒子給氣死了,話都說不利索。
反倒是溫氏一掃之前的愁容,笑得前俯後仰。
笑夠了,溫氏提議:“老頭子,要不你也試試?”
沈西背過身,他現在都不稀得搭理這娘仨。
“老頭子,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是說真的。你看,旱情這麽嚴重,可不就是老天爺在發威?既然你怎麽都決定不下來,那何不跟着老天爺的示意走?”溫氏正色說道。
心裏鬥争了半天,沈西最終也臭着臉開始擺弄銅錢。似乎真是老天爺開臉,他們父子三人,一連扔了三次銅板,每次都是正面朝上,他家的未來自此定下。
“什麽,十兩?我家可拿不出這麽多!”一個煩惱剛解決,緊接着又來了一個。得知養老費數目,溫氏怒目圓睜,聲調陡然上揚。雖說現在銀子不值錢了,可銀子并沒有因此變得好賺,要這麽多簡直就是在要她的命。
沈東估計也清楚沈西家的家底,最終兩家一番讨價還價後,定下七兩。
正月十一,清晨,廣延村村口就聚集了二三十個青壯,各個手裏拿着扁擔棍棒,猛一看像是跟誰有仇,糾集在一起要去跟人去打架似的。
家裏不能沒有人坐鎮,這次只方天林沈家湖跟沈家溪三人去阜陽縣城,沈家海和沈家河則留下看家。
前面一段路大家都比較熟悉,等到出了裕豐鎮的範圍,拐入通向阜陽縣城的官道後,有不少人開始東張西望。村民難得去一趟縣城,這次來也算是開了眼界。可惜,他們來的不是時候,現在是早春,連點綠色都見不到。
方天林坐在牛車上,不斷打量四周。他聽說靠近阜陽縣城一帶災民不少,但一路走來并沒有碰上幾個。或許是現在氣候嚴寒,官道上行人不多,災民自然就少。
不過每次見到,都讓人覺得特別心酸。單薄的衣衫,凍得通紅的手腳,這都不算什麽,最惹眼的是那瘦得皮包骨的身形。
方天林雖然同情他們,卻也僅此而已。他不是救世主,救不了那麽多人。
越靠近縣城,這種景象越普遍。到了縣城門口時,情況與方天林上次來時大不相同。牆根下臨時搭建了不少棚子,裏面或坐或躺滿了衣衫褴褛的災民。
交了入城費,一行人兵分三路,沈家湖跟沈家溪去布店找薛廣林,方天林跟村長則帶着一個人直奔縣衙,剩下那些人就留在城門內茶棚中等候。
村長常來這邊,塞了門子幾個銅板後,立刻有人将他和方天林往裏頭引。
“這麽多?”周毅大致翻看了下戶帖,有些為難。
方天林并不想給他添麻煩,挑出其中幾份說道,“這些一定要弄到路引,其他你就看着辦,能辦多少是多少。”
“行,那你們等等,我去去就來。”周毅也不多客套,将人留在偏廳由張亭招呼,便疾步離去。
“張差爺,我帶了些山貨過來,不過不好往衙門裏送。你看是你出去拿,還是給你和周差爺送家裏去?”方天林笑着說道。
托人辦事不好空手上門,山貨只是擺在明面上的,下面放着的雞蛋和一塊羊肉才是重頭戲。
“我一會叫人來拿。”衙門裏熟人太多,張亭可不想把好東西全便宜別人。
衙門有人好辦事,幾人沒聊多長時間,周毅便帶着一撂戶帖路引進入偏廳。
“就辦了這麽多,你看看。”
方天林只看了上面那幾份,見他指明的那些全都辦下路引,便笑着向兩人告辭。
周毅跟張亭将他們送出門,收下方天林送的禮,讓候在一旁的小厮直接拿回家。
事情已經辦完,方天林跟村長不再逗留,立刻朝茶棚子走去。兩人到時,沈家湖跟沈家溪已經在座。
回程路途一帆風順,估計是二三十個青壯一溜排開,架勢很是唬人,加之身上又沒有帶什麽東西,沒人願意招惹。
之後幾天,方天林把三胞胎在制作初級能源晶時弄出的一應物品,全都收進空間蓮臺,其中就包括那個多功能煅燒爐,至于其他,他暫時沒動。
很快便到了正月十七。
一大早,沈家就忙開了,一件件打包好的物品被搬上車,檢查無誤後,院門合上,正要落鎖,方天林忙攔住:“大嫂,我落了件東西,你先走,我馬上過去。”
“那成,我走了,你也快點,可別耽誤了出發的時辰。”
“好。”
方天林将院門拴住,回房把兩個樟木箱收進空間中。這可是他的“嫁妝”,得好好保管。轉了一圈,見再沒遺漏,他當當即轉身朝村口走去。
長途奔波沒有車駕不行,這次跟着沈家一起走的除了三叔家之外,還有另外三家人,無一例外都至少弄了輛牛車。其中只有一家是原先就置辦好,其他三家人都是這幾天才購置,用的當然是賣地賣房的錢。
沈家也将房和大部分地都賣了,只保留了小樹林子。現在這個時候顯然不是賣地的好時機,買主将價格壓得很低,沈家也只能認下,總比一文錢都得不到要好。
等所有人都到齊後,隊伍開始緩緩啓動,車輪壓在枯枝敗葉上,發出簌簌的響聲。
沈杜娟一早就帶着丈夫孩子等在路口,抻着脖子不斷張望。
“娘,那是不是外公他們?”小孩子眼尖,伍斌最先發現車隊。
“應該是。”沈杜娟眯起眼睛,不是很确定地說道。
“外公,外公!”伍斌蹦跳着上前,笑得一臉燦爛。
“咦,我好像聽到小斌的聲音。”沈老爹掀開車簾一角,就看到一個熟悉的小身影,“小斌,你怎麽過來了?”
“外公,爹娘他們都在路口那,我們要跟您一起走呢!”
沈老爹聽了不但沒有歡喜,反而一臉凝重:“是不是你家裏出了什麽事?”
“沒有,就是前兩天我們村有強叔他們外出的時候,不但身上東西被搶光了,連人都被打了一頓。剛買的糧食就這麽全沒了,阿公就改了主意。”
“那怎麽不派人來知會一聲?要是我們提前走了呢?”沈老爹顯然對這樣的做法很是不滿。
“外公,阿公也是昨天才下的決定,來不及通知您呢。”
聽了外孫這話,沈老爹心裏舒服許多。他微眯起眼朝路口那邊張望,眼裏帶着絲疑惑:“小斌,你阿公他們呢?怎麽就只有你們幾個?”
“阿公阿婆在賣家裏那些零碎東西,二叔他們在檢查行囊,應該很快就好。”
“真是個小機靈鬼。”沈老爹招了招手,“上來。”
車隊再次啓動,等到路口那裏才靠邊停下。
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伍家所有人才到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