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夫君心涼
看見齊茂行清隽疏冷的面容,蘇磬音不禁也有些詫異。
剛才得知了老太太答應叫大爺回來的消息之後,她見着齊茂行那難過恍惚的神态,只當他定是情緒低沉,暗暗神傷,再顧不得顧及其他了。
若不然,她也不會越過齊茂行,自個過來詢問大爺的情形。
不過不管怎麽說,齊茂行既然來了,蘇磬音便立即收回了她剛剛露出的些許鋒芒,一聲驚呼之後,無縫切換成一副弱不禁風、一心記挂丈夫的閨閣女子模樣。
她像是渾身都寫滿了溫柔賢惠四個大字,拎着裙角匆匆迎出來,滿面擔憂:“夫君!刀口還未長好,太醫囑咐了不可随意挪動,您怎的就這麽過來了!”
齊茂行原本是滿心的思緒紛紛雜雜,可這會兒對上蘇磬音這一副虛僞的關心,一時間竟是都暫且抛了開去,只覺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微微擡眸,看向蘇磬音的是一種“你裝的也太過了”的眼神。
蘇磬音雖然看出了齊茂行的眼神,但是并沒有影響她的發揮,甚至于,她還邁出門檻,低下頭認真查看起了他的傷處:“一路上可有磕着絆着?傷口有沒有再裂開?”
蘇磬音只是作出一幅樣子來表現自個的關心罷了,雖然伸了手,但其實只是虛虛略過,卻并沒有當真碰到齊茂行的身體與傷處。
但是因為要彎腰低頭查看,兩個人的距離卻難免一下子接近許多。
齊茂行微一擡頭,蘇磬音鬓角一縷散落的秀發便就這般擦着他的面頰,似有似無的輕輕拂過。
是一種極其清淡的茉莉花香。
或許是因為他之前從來沒和姑娘家這般親近的接觸過,這般猝不及防之下,齊茂行竟是先分辨了一下香味,才猛然意識到什麽,渾身一僵,活像被這幾根發絲燙着了一般,猛然屏息向後,盡可能的靠遠了一些。
這麽明顯的躲避動作,蘇磬音當然察覺到了,不過她自從大婚之日開始,就已經習慣了齊茂行對她避之不及的“嫌棄,”這會兒便只當是他是避嫌,心下一笑,便也不難為他的站了起來。
直到這幽幽的茉莉花香從他鼻端遠去,齊茂行這才回過神一般,長長松了一口氣。
為了掩蓋自己的失态,他側過頭,眸光有些躲閃,語氣卻是格外的嚴肅:“說了不用你過來,為何要自作主張?”
蘇磬音微笑溫婉,話裏卻忍不住帶了幾分隐隐的埋怨:“早知夫君過來,妾身當然不會來了。”
原本也就沒錯。
大爺是齊茂行的哥哥,桃園是齊茂行的後花園,若是早知道齊茂行要自個親自過來問,蘇磬音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自個來出這個頭。
畢竟,她打從上輩子起就最不愛和外人打交道,除非必要,甚至都能連着好幾個月不出門并且自得其樂。
她知道自個的天性,并沒有那般四處逢源、八面玲珑的本事,因此自打大婚,便一直都在老太太與太太面前裝出一副和順少言的模樣,就是為了過幾日相安無事的太平日子。
剛才若不是瞧着齊茂行不成了,她怎麽可能專門過來,平白給自個添麻煩?
齊茂行你既然是要過來直接親自杠,你倒是早說嘛!
差一點她就要直接頂撞李氏了!
對上了蘇磬透着譴責的目光,齊茂行也是一頓。
他過來五福堂其實是臨時起意。
知道祖母同意了接齊君行回來的消息,蘇磬音剛剛離去的那時候,他的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在意失落的。
并不是因為任性小氣,不願庶兄回來。
若他當真成了無能廢人,擔不起這舉門重擔,不必旁人開口,他自個便要第一次擔憂侯府日後,哪怕是齊君行,他也只會慶幸庶兄還算上進經事,幸好不會因他去了,便令他們齊氏一族青黃不接,後繼無人。
他之所以沒提,除了他的毒只是假裝之外,更多的,是心有靈犀一般,他卻是和蘇磬音想到了一處——
他中毒才不過七日罷了。
哪裏,就急迫至此呢?
便是父親繼母偏心他不在意,可是祖母……
祖母在內院裏一向是乾坤獨斷,父親又最是遵從孝道,若是她一力不準,父親如何能這麽快便将庶兄接回,繼母又如何敢在五福堂裏大咧咧的提起收拾桃園?
自小将他教養大的祖母,待他目若春陽,恩比春晖,甚至為了他,曾經一力杖殺木姨娘,逼着父親将齊君行趕去莊子的祖母。
為何,也不能為了他多撐幾日,叫他“走”得也心安幾分?
只是,才剛剛想到這,他便猛地回過神來,不肯叫自己這不該有的念頭繼續下去,甚至因此自責不已。
那是祖母!待你恩重如山的祖母!
如今不過這麽些許小事,你便因此而心生怨意——
何其不孝?
一想到這,他又是悔恨、又是慚愧,如何還能在抱節居裏好好待的下去?
既因為不放心,也因慚愧,他便堅持着叫長夏将祖母送來的輪器給他推了過來,強忍着颠簸時刀口一一陣陣的刺痛,叫了幾個力氣大些粗使下人幫忙,将他一路擡來了五福堂。
他如今一十有六,都已經是舞象之年,又不是幼時的黃口小兒,哪裏還能如孩童一般撒嬌任性,再連累春秋已高的祖母為他費力圓全?
他要親自過來,好好的開慰祖母,告訴祖母接庶兄回府的事他并不在意,讓祖母不必着急,也千萬不必為了他再與父親動怒,不過些許忍耐罷了,他并不在意。
等過了這些時日,他的傷毒都真相大白,一切自然就都恢複以往。
只是他到的時候不太湊巧,剛進院門,便正遇上老太太犯頭疾,屋裏的丫鬟們都圍在一團,連門口傳話的小丫頭都被打發去了叫大夫,沒人顧得上給他通報。
他坐的這輪椅能勉強上了回廊,卻實在跨不過這半膝高的門檻。
齊茂行雖然在院裏就聽見了祖母犯病的聲響,卻知道自己不良于行,開口叫人也只是更加添亂,因此便也沒有出聲,只是在屋外滿心焦灼梳着耳朵探聽。
好容易聽見祖母像是無事了,他這才剛将懸了半晌的心放下,誰知一轉眼,接庶兄回來且罷了,他竟就又聽見了繼母要将桃園分給齊君行去住?
這是什麽安排?簡直是欺人太甚!
他自小長在祖母膝下,與繼母李氏便難免疏遠了些,只是,情分雖不算親近,但逢年過節,進出禮儀,卻從來不曾疏漏過。
他自認對素日對繼母從無錯處,卻得來了李氏這般回報,再聽着夫人蘇磬音都已開口都為他質問起來,他自然不會繼續沉默,只隔着門簾,便立即開口回了“不答應”三字。
卻沒想到,剛才還幹脆果斷,為了他質問繼母的蘇磬音,這會兒見他來了,卻是立馬反悔了一般,只責怪他怎的不早些來?早些說?
他雖不愛讀書,卻覺聖人說的實在沒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女子的确與小孩子一樣,都會忽然就變,簡直毫無道理!
尤其是這蘇磬音!
齊茂行一時無言,回過神後,又記挂起了祖母剛才的頭疾,便索性略過這個話頭,只是側着身子,又往裏開口道:“祖母可好些了?頭還疼不疼?”
蘇磬音看着齊茂行面上的真心擔憂,再想到方才老太太的表現,心下便是一聲嘆息,倒也沒有插口,只退開一步,給他騰開了視線。
這人的年紀大了,就自然開始注重養生,加上老太太有個頭疼的毛病,素日裏就最是講究擋風聚氣。
不論座椅還是卧榻,只要是要長待的地方,便從來不肯正對着門外的寒風涼氣。
就像是眼下的進門不遠處,便擺着一座楠木底雕福壽如意的木屏風。因為進了春日,天氣暖和,前幾日剛将屏面換成一副輕如蟬翼的薄紗屏,上頭繪着的,也是松柏長青的好兆頭。
這是上貢的金蟬紗,不單輕薄柔韌,日頭下隐隐滲着金光,最妙的地方,就在于從裏往外看一覽無餘,但若是從外往裏瞧,透過這松柏長青的圖案,便是隐隐綽綽,既隐蔽又透亮。
這東西便是宮裏也不多見,也是齊茂行機緣巧合才得了不到三尺,覺着難得,自個沒留,才特地送到了祖母房裏。
若是常人,從門檻外頭瞧進來,多半只能看見一派模糊,但是齊茂行卻又不同。
師傅常說他是天生習武的料子,便是因為他的五感天生便勝過常人,不論刀劍拳腳,還是弓馬騎射,練起來都是事半功倍,天生便比旁人快過許多。
這五感之中,自然,也包括目力。
靠着他這天生的好目力,即便是隔着這金蟬紗,他也清清楚楚的瞧見祖母聽見他的話後,先是微微擡了頭,像是要起來的模樣,但是不知為何,猶豫片刻之後,卻還是又重新躺了回去,微微擺手。
見狀,陪在祖母身邊的袁嬷嬷明白了什麽一般,低頭繞了出來站在門外,與他低聲開了口:“茂二爺過來,原本是該叫老太太瞧着高興高興的,只是您也知道,老太太才犯了病,服了安神的藥,剛剛才睡下了。”
“老太太實在是極少有睡得這麽安穩的時候,實在是難得,若不然,還是等着一會兒睡醒了,再叫人擡了軟轎,親自去抱節居與您說話?”
齊茂行自小長在五福堂,這裏的下人們都是熟識的,眼前的嬷嬷姓袁,是祖母身邊多年的陪房,素日裏最是親近信重的一個,也算是一手将他帶大的老嬷嬷。
袁嬷嬷的态度還與往常一樣,待他又親近又熟稔,說到最後,甚至還格外客氣的朝他彎了腰,求着若是一會兒老太太醒來了因她自作主張生起氣來,還請二爺看在她這張老臉,千萬為她說一句好話。
齊茂行一句句聽着,面上并沒有太大的變化,甚至于剛才臉上的擔心神情,都還挂在臉上,沒來得及消去。
只是不經意間,手心卻只覺一陣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