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蘇磬音回憶起這位齊大爺的身份之後, 也立即颔首為禮,趁着擡頭時,順帶打量了一眼這位耳聞已久的大伯哥。

旁的且不提,只這一眼, 蘇磬音瞬間便清楚, 她的公爹齊侯爺, 為何對這個庶出長子這般偏心喜愛了。

旁的不提,單單是這齊家大爺本身的長相, 就已足夠沾光。

這齊家長孫眉目間, 明顯的與公爹齊侯爺七分相似,但許是因為年輕,卻是處處都比齊侯爺來的更加斯文俊秀。

雖還未深交,但只從這兩句招呼裏, 也已能看出其行動間溫文爾雅, 君子端方。

公爹齊侯爺原本就看重讀書人, 生出的長子滿是書生士子的彬彬有禮,卻并沒有齊侯爺的教條古板,簡直像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齊侯爺的美化升階版, 當爹的自然會喜歡。

而相較之下的齊茂行呢?

雖然也是唇紅齒白、皎皎白駒, 但五官或許是更仿了生母這一邊,是一種更為奪目的俊逸。

且他許是因為打小習武,眉目之間是一股勃勃的英氣,比起大爺的君子內斂,他更像是會少年肆意,縱馬行俠的另一種明朗。

這兩種模樣,哪一種更好一些, 對于旁人來說不好分辨,但對于為人父的齊侯爺,只一個“青出于藍,”一個“子不肖父,”就已經足夠在心中分出明顯的偏向。

雖然許久未曾回府,但大爺齊君行站在這鴛鴦館前,卻并沒有什麽生疏無措的神色,只是繼續對着齊茂行低頭笑道:“我從前日回府,就去了好幾遭抱節居,只是總遇上二弟有事,沒能進去看望,可巧今兒個撞見了。”

齊茂行面無表情,沒聽到一般毫無回應。

誰都知道,說什麽有事,不過是齊茂行不願見他,故意尋的借口罷了。

齊大爺卻仍舊是一副溫文有禮的斯文模樣,甚至還躬下了身來,滿面關心:“二弟精神瞧着倒還好,刀口可痊愈了?”

齊茂行這次有了反應,他手下用力,推着椅輪猛地往後退了幾圈,微微擡眸,面上滿是不加掩飾的嫌惡:“離我遠些,別将一身的虛僞惡氣染我身上。”

蘇磬音為他不加掩飾的厭惡,微微有些詫異,不過因不明情形,也未多說什麽,只是默默看着。

這話的确是直白的刺人,聞言之後,齊大爺還沒送什麽,跟在他身後的,一個穿着褐色短衫的寬臉小子便滿面忠心的竄了出來:“我們少爺好心好意關心你,二爺怎的不識好人心?”

齊茂行冷笑一聲:“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青雲!不得無禮。”不等小厮分辨,齊君行便嚴肅的打斷了他:“與二爺請罪!”

那名為青雲的小厮還有些不忿:“小人是覺着您明明……”

“二弟身子不好,與兄長說幾句氣話算什麽?”齊君行卻徑直打斷了:“在外頭便罷了,怎的回了府裏還是這般莽撞?與二弟磕頭請罪!”

這青雲似乎對齊君行十分的信服,雖然滿臉的忍辱負重,但一聲吩咐之後,卻還是格外順服的跪了下來,下跪磕頭都是結結實實、觸地有聲,再擡起頭時,額頭都帶了紅腫。

齊茂行冷眼看着這小厮的動作,待他磕完頭後,嘴角微啓,便帶了幾分看戲似的不屑:“一個虛僞,一個蠢笨,主仆兩個倒也是絕配。”

齊君行果真是好修養,被這般連着罵了兩次虛僞,卻還是面色溫和,伸手攔下氣的滿面通紅的小厮青雲。

像是覺着齊茂行實在無法溝通,齊君行又将視線轉向了後面的蘇磬音,也是滿面的斯文有禮,只叫人如沐春風:“原來弟妹也在。”

“大婚之時匆匆一面,許久未歸,弟妹莫要見怪。”

蘇磬音也只是按着規矩微笑斂眸,客氣道:“哪裏,自然是學業要緊。”

齊君行的聲音愈發溫和清潤:“二弟受傷,脾氣難免大了些,這些日子想必辛苦弟妹了。”

蘇磬音仍是客氣微笑:“份內之事,不敢稱辛苦。”

又這般客氣幾句,看蘇磬音都是渾身都是無懈可擊的矜持客氣,齊君行便有禮的退了一步,善解人意道:“二弟可是來看吳家表妹的?表妹已起了,直接叫門就是。”

如果說方才蘇磬音還摸不準情形,甚至覺着這齊府大爺很有些君子端方的做派的話,這麽一句話一出,她的心情就頗有幾分微妙——

在這個時候、還是當着她的面,用這種口氣提起表姑娘……

別說他們一看就是要出門的架勢裝扮了,只這府裏誰不知道吳姑娘和齊茂行的“真愛”關系,她身為齊茂行的正室夫人,怎麽可能一大早的陪着夫君來看望真愛?

果然,齊茂行聞言之後,面色也越發的陰沉。

他剛才已經看見了齊君行從表妹的門口出來,心中自然是在意的。

但是他更加知道自己這個庶出兄長的脾性,知道他即便開口,也決計得不到什麽想要的真正情況。

甚至齊君行還很有可能會借着這個時機含糊其辭,說出一堆似是而非的話,來故意打擊激怒他。

娘親還在時,他年幼氣盛,禁不住挑撥,就沒少在父親的面前吃過這樣的暗虧。

即便相隔多年未見,他也并不認為齊君行便會因此改了本性。

也正是因着這個緣故,齊茂行雖然格外在意,卻還是對庶兄從鴛鴦館出來的事不提不問,即便對方故意提起來,他也仍舊緊緊攥着輪椅扶手,雖面色陰沉,卻未發一詞。

可齊君行卻并不因此放棄,他後退一步,又無意一般嘆息一聲,惋惜道:“我昨日路過大廚房,湊巧撞見吳表妹身邊的丫鬟給姑娘要燕窩,這麽一件小事,卻是又求又等,半晌都沒成。”

“我瞧着實在是可憐,只是父親急着見我,耽擱不得,便只問了幾句,今日一早實在是不放心,這才特意來瞧瞧,還好,到底還是送去了,沒當真叫表妹虛着身子,卻連一口燕窩都吃不上。”

到了這個地步,齊茂行再不說話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他冷冷瞧他一眼:“你既是這麽心疼表妹,當初吳家獲罪,你便合該出面為吳家奔走,接表妹回府,那時怎的沒見你出來好心?”

“哦,是了!”

齊君行聞言便又是一聲嘆息,還沒來得及分辨,齊二便忽的擡了頭,繼續冷笑道:“我都險些忘了,你不過一介窮秀才,既無功名、又無官職,想必是衙門口進不去?”

功名官職,這四字一出,即便是一直彬彬有禮的大爺,表情也忍不住的凝滞了一下。

不為別的,主要是齊茂行這話說的實在沒錯。

一個秀才,放在外頭或許叫人客氣幾分,但放在盛京,這侯府裏,那分量當真是什麽都不算,說句不好聽的,就是一個世家裏得臉的管事都能瞧不起的。

至于官職就別提了,再是被侯爺嫌棄棄文從武,齊茂行從軍之時,就已領了校尉之銜,等到回京,受太子看重擔任東宮侍衛統領,那也是正經的正六品武官,且還是位不卑權極重,宮中心腹的那一種。

齊君行呢?一介白身,其間還差着十幾級。

但即便如此,凝滞也只是一瞬間,齊君行回過神來,仍舊還是那副青衫磊落的模樣,甚至于還當真坦然點了頭:“二弟說的沒錯,我空活十幾載,卻是不及二弟遠已。”

再是一語中的的尖酸話,如果被說的對方毫不在意的照單全收,那麽落了下乘的,就難免會轉變為開口的一方。

但齊茂行卻對他這樣的反應并不意外。

他只是用一種像是看穢物一般的眼神看了庶兄一眼,便挺直了身子,冷淡的推着輪椅徑直行過。

齊茂行已經是個“命不久矣”的病患,自然可以任性一點,落後一步的蘇磬音卻不能像他一樣。

她微微點頭,還是客氣的告了別:“夫君是要陪妾身回蘇家祭拜祖父,這才着急了些,府裏也要祭祀,大爺今日必然也忙的很,便不多打擾了。 ”

齊君行并不因齊茂行的言行而對她遷怒,聞言也是有禮的拱了手,聲音清潤道:“弟妹應當知道,我自小在鄉野之地長大,行事難免粗野些,言行之間若有叫弟妹不痛快,還請直言,萬萬不要因我失言,便對二弟心生芥蒂。”

他的姿态格外坦然,神情看起來也過于真誠,居然叫蘇磬音一時間分不清他是個故意挑撥的小人,還是當真只是個一時失言道歉的坦蕩君子。

不過不管怎麽說,既然對方客氣,蘇磬音便也按着禮數謙讓了幾句,又代齊茂行解釋了幾句諸如心情不好、不要見怪之類的客氣,這才轉身也朝着門外行了出去。

齊君行面帶微笑,目送蘇磬音拐出門外,方才慢慢轉過身,眸光微微垂下,似乎帶了幾分沉思。

他身後的小厮青雲還在不平于自家少爺受的委屈:“二奶奶還算有禮些,那茂二爺分明是爺的弟弟,知道您都為了他在那清苦莊子上受了十幾年的苦,他怎的能這般不依不饒、不知好歹!”

齊君行并不回應後面幾句,沉默一陣後,只是低聲道:“二奶奶出自太傅蘇家,據說還是蘇太傅最是看重,從小便親自教出的孫女兒,自然是與尋常小戶女不同。”

弟妹出自蘇家,其祖父蘇太傅德高望重、門生無數,甚至如今國子監裏教授的書本,都有多本乃是蘇太傅親自編纂,若是能成了蘇家的女婿,文人士子之中任誰都會給幾分薄面,日後讀書考取功名,便更是極大的助益。

可齊茂行卻只不過是一介武夫,娶了蘇家女,又有何用?呵,匆匆幾月,就能定下這麽一門親事,到底是嫡出,府裏他的二弟還當真是看重的很……

“大爺?”小厮青雲的話打斷了他的沉吟:“咱們是不是該走了?今日是您第一次回來祭祖,老爺還等着,可不能遲了。”

齊君行回過神來,帶笑點頭,還臨走之前,還不忘又囑咐了一句:“這幾日有空多留意着鴛鴦館這頭,看看表姑娘若是受了委屈,便立即來告我,唉,無親無故的孤女,能幫的便幫一幫。”

青雲幹脆的應了,一張寬臉上滿是發自內心的忠心敬佩:“大爺當真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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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當齊君行趕着去給齊侯爺請安時,蘇磬音與齊茂行都已出了侯府的西角門。

門外已經備好了藍頂青帷的寬敞馬車,蘇磬音倒沒什麽,只是齊茂行因為廢了雙腿,略微折騰些,在幾個守門男仆的幫助下挪上了馬車。

齊茂行原本就因庶兄從鴛鴦館內出來的事心情低沉,被這麽折騰一圈,面色便越發難看,向來英氣勃發的人,都像是籠在了一層陰雲裏。

蘇磬音當然看出了齊茂行的不開心。

但這樣難得能出門回家的日子,她會在乎齊茂行嗎?會因為齊茂行的心情就影響自個的計劃嗎?

那是當然不會!

因着這緣故,雖然齊茂行靠着馬車最裏,一言不發的散發着渾身的陰郁,但蘇磬音卻就是可以做到毫不知情一般,微微掀了一角的車簾,一路打量着車外,時不時的,還要拉着丫鬟興致勃勃的議論一陣。

正是清明,按着風俗,除了祭祀之外,原本就也是個最适合交友踏春的節日,行出了住滿了權貴的朱雀街之後,一路上,便果然越來越是熱鬧了起來,不少姑娘小子還提了籃子,當街賣花。

等着馬車行到甜水巷,蘇磬音更是戴了帷帽,親自下車去,買了春餅鋪子裏的甜水,就在車上墊着帕子吃了一碗。

之後又叫住走街串巷的賣花女,仔細的挑了兩把開的正好的木蘭繡球,又多買了一方小竹籃裝着,這才滿意的重新上了路。

有的人自個生氣的時候,看見旁人開心玩樂會更不痛快,但有的人,處在周圍人都是高高興興的氣氛裏,卻會主動收斂自己的情緒,甚至被這氛圍影響,也漸漸的輕松起來。

齊茂行是屬于後面的這一種。

買了鮮花之後,蘇磬音便興致勃勃的和她兩個丫鬟擠在一處,試圖拿鮮花柳條編成精致的小花籃,只是因那木蘭花的花枝被剪的短且脆,用力些便會折,可若不用力編,便會有一截露在外頭,總顯得不平整。

連石青這樣手巧的人試了兩次都沒能編成,蘇磬音便索性試都沒試,只接過花籃,滿意的舉在眼前來回轉動:“壓不進去也不妨事,露着這一截也挺好看的嘛!”

齊茂行有意無意的瞧了一路,也已暗暗的忍了一路,直到聽見蘇磬音的這句話,這才終于忍無可忍,一擡手,将正巧怼在了他眼前的花籃搶了過來。

蘇磬音的手下一空,就看見一旁的齊茂行緊緊皺着眉頭,把所有不平整的一截的花枝一根根這段,扔到一邊,之後又解開石青在籃底結的繩口。

之後他又起身伸手,從旁邊拿了未用過的花和嫩柳條,細長有力的手指幹脆利落的來回翻轉着。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蘇磬音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手心便又是一沉,一個整整齊齊,漂亮精致的辛夷花籃就已經重新放到了她的手心。

蘇磬音瞪大了眼睛,來沒來得及贊嘆,齊茂行便還不滿足一般,左右打量一遭,又叫月白将剩下的花一并遞過來,也不用刀剪,就用修長的手指劈折修理了,又一枝枝長短不一的重新整好,最後用嫩柳條仔細在花籃裏綁好。

這樣在籃中,便一下子盛滿了各色鮮花,且因他編的巧妙,長長短短的垂下來,看起來格外的漂亮不提,還很像是籃裏長出的花兒開的太多,盛不下流淌了出來似的,更添幾分趣味。

蘇磬音回過神來,贊不絕口:“二爺竟還有這樣的本事,當真是心靈手巧,叫人刮目相看!”

“手下仔細些就是了,并不比開弓練劍來的難。”

齊茂行這才平展了眉頭,将籃子放下,一面兒拿清水濕了帕子擦着手,一面便看向蘇磬音,忍不住道:“既是要編,就好好的編,花枝還露在外頭便不管了,你自個瞧着不難受嗎?”

蘇磬音聞言便了然的笑了。

她這個明面夫君與她的随性不同,向來愛整潔愛幹淨,就是坐上了輪椅,停下的時候,都要整整齊齊的貼平了磚縫的,就更別其它,也難怪竟是看不下去方才的花籃。

“這有什麽難受的?”

蘇磬音像是想到了什麽,接過花籃,便笑眯眯道:“二爺您這麽講究,一會兒到了蘇府,恐怕就又要不舒服了。”

齊茂行有些不解,蘇磬音卻故意一般,并不解釋,之後再說幾句,馬車緩緩停下,便又下人禀報着已到了蘇府門口。

聽到這個消息,不提蘇磬音,只月白石青兩個便都是眼眸閃亮,面上也忍不住的帶了雀躍之色。

她們兩個都是自小就跟在蘇磬音身邊,從小在蘇府裏長大的。

尤其跟着主子嫁進了侯府之後,攤上一個齊茂行這樣的姑爺,日子也過得并不算十分痛快,三個月過去,自是會難免想家。

雖說如今蘇家人都已經因為老爺子逝世,而回了嶺南結廬守孝,并沒有主子。

但哪怕是單純回去看看住慣了的屋舍院子呢,也總是叫人高興的。

石青和月白當前下了馬車去叫門,如今宅子裏沒什麽人住,只留了幾個放心的仆從看屋清掃,早幾日便得了消息知道蘇磬音要回來,已是等了許久,剛一叫門,便又驚又喜的迎了出來,對着蘇磬音請起安來。

只是到了門口,蘇磬音的面上便已情不自禁的柔軟起來,她去了帷帽,滿面帶笑的說出了幾個迎上來的老人名姓,問他們家裏如何,身子可好,神色既親近又熟稔。

連之後下車的齊茂行,她也是滿面溫婉的介紹了身份,又眉眼彎彎的與他解釋了最前的一位姓陳,是家裏積年的老管家,當初配着祖父走南闖北,也是看着她長大的。

成婚三月,齊茂行還當真沒有見過她這般溫柔又惬意的神色,恍惚間,竟像是他們當真是一對兒新婚不久的佳偶,陪着嬌妻回門的錯覺一般。

原來,平常時候的蘇磬音,竟是這般模樣?

齊茂行還未回過神,面前老管家已帶着仆從跪地磕頭,口稱姑爺,看向他的眼神亦是恭敬中帶着七分親熱,聽聞他傷了腿之後更是滿面的震驚嘆息,連聲張羅着快取平整結實的木板來,好墊着叫姑爺進門。

比起主子,倒更有些對待極其鐘愛的自家子侄。

侯府講究上下尊卑,下人們固然也會待他巴結殷勤,服侍周到,但又并不是眼下這般的發自真心的親近。

齊茂行在這新奇的感覺的裏有些無措,若在侯府,他此刻便會随手賞下些銀子佩飾,毫不在意的進去了,但是對着眼前的老管家,他不知為何,卻莫名做不出這般的舉動來。

遲鈍了一瞬,齊茂行最終還是乖巧的道了不必麻煩,雖也給了見面的荷包,卻是雙手遞過,神色認真,與侯府賞人的随意全不相同。

老管家也是笑眯眯的接了,便當前迎着他們進門。

蘇府不及齊侯府的富貴,自然住不了城西權貴遍地的朱雀街。

蘇家的本家遠在嶺南,這京城的宅子,還是當初蘇老爺子被召進宮中,教導皇子時,才置辦下的一處兩進的宅院,是位于盛京西面的绫羅街,他們一早出的門,雖說中間買東西耽擱了一陣子,但進了門時,卻也已經過了巳時。

盛京這寸土寸金的地界兒,宅子本就不大,蘇老爺子的書房還就占了一半的主屋。

當初蘇家兩個兒子都是住在一座院子的左右廂房裏,也虧得蘇磬音的父親與叔父都是考□□名之後就領了外放的職,只逢年過節才帶着妻兒回來住幾日,若不然,還當真不一定能住得下。

而蘇磬音帶着齊茂行下車進門之後,就毫不耽擱,熟門熟路的進了位于主屋的大書房。

剛一進屋,看到這書房內裏的情形之後,齊茂行便瞬間明白方才蘇磬音說過的,“一會兒到了蘇府,恐怕就又要不舒服了”的話是什麽意思了。

這間書房……實在是亂的很。

以蘇府這宅院的大小,只這書房,便占了主屋裏一明一暗的兩間,完全能稱得上一句寬敞。

但就饒是如此,書房裏的東西,也仍舊是堆的滿滿當當。

滿滿當當其實并不是什麽大事,蘇老太傅德高望重、學富五車,書房裏東西多一些才算是正常,但問題是,這滿滿當當的東西,放得實在是過于随意。

書櫃書桌且不提,最顯眼的,是東面窗下還擺了一張羅漢榻,榻上的一面堆滿了靠背引枕,另一面則是零零散散放着些筆墨紙硯,榻前的地磚上不是平常的承足,而是冬日裏才用得着的黃銅腳爐,瞧那樣子,該是一直就放在那,冬日添炭火,平常就當尋常腳踏踩着。

榻中小案下頭,甚至還斜斜的塞了一張還落着子的棋盤,那棋子也是叫人撥過一般,全都壓在了一處。

再往旁看,頂天立地的楠木大書櫃內,各色的書卷典籍竟也是雜七雜八,包羅萬象,最常見的四書五經,史書本紀自不必說,《商經書》、《韓非子》,墨家的《墨子四部》,各色的道經佛經,甚至于連農學醫術、蔔經周易之流也都擺了半架。

但叫齊茂行難受的是,這些書本卷軸,幾乎沒有一本是整整齊齊放好的!

其中固然也有平整嶄新的,但絕大多數,都滿是翻閱彎折的痕跡,紙頁泛松,一看便是其主人手不釋卷,認真看過許久,偏偏放回去卻像就是随手一堆,甚至還有明顯被壓折了書頁,露出一半在外頭的。

齊茂行只看了一眼,就覺着滿心裏難受,可偏偏這是已故的蘇老爺子書房,他又不能像對花籃一樣随意規整。

沒奈何,他只好轉動輪椅,叫自個的目光從叫他難受的書架上移開,轉而看向了唯一幹淨一點的南邊白牆上。

之所以說幹淨一點,是因為牆上也挂着些東西。

一張舊琴,一根竹笛,一把還未開刃,一看就并不能當真禦敵賞人的長劍,剩下的,就是幾張挂起的字畫卷軸之類。

齊茂行原本以為這些字畫,應該都是蘇老大人生前最鐘愛的墨寶,但仔細看了幾眼之後,卻又發覺了不對。

就算他對文墨不甚精通,旁的看不出,這眼前這最大的一張,畫着“将軍上陣圖”的,卻是怎麽瞧怎麽怪異,将軍的身形過于年老清瘦,筆跡也顯得有幾分稚嫩,只一眼就能看出絕非什麽大家名作。

“那是我畫的,七歲的時候。”

蘇磬音發現了他停留在畫卷前的疑惑目光,從身後走過來,帶了幾分回憶的開口道:“七歲那年,我照着爺爺的模樣畫了這畫上的将軍,爺爺看了說的我的別有風趣,特意去裱了挂在這,一直沒換下來過。”

“不是自誇,這位将軍的五官模樣,和祖父可是像足了八成,任誰都是能一眼看出來的!”

之所以有幾分怪異,是因為她為了讓将軍的五官更像祖父一點,下意識的用了上輩子的寫實畫法。

蘇磬音微微彎了嘴角,伸手在畫上輕輕拂過,眼前便好似重新看到了當初祖父看到這幅畫時,撫着胡子滿面糾結的沉吟良久,最終還是哈哈一笑,誇她另有一股靈氣的暢快模樣。

齊茂行聞言看去,畫上的将軍身着甲胄、威風凜凜,雖看來已是年過花甲,但是鶴發童顏,眸光沉穩且清亮,嘴角微微彎起一絲弧度,是一位一眼就會叫人心生親近與信賴的長輩風範。

提起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又是蘇磬音的長輩,齊茂行的神色也鄭重了許多:

“可惜我生的晚,又從了武,無緣領受蘇大人教導。”

齊茂行進宮當皇子伴讀的時候,蘇老爺子已經因病回府靜養了,若不然,的确也能算是齊茂行的啓蒙恩師。

蘇磬音聞言便笑了:“你若是能早受爺爺教導,說不得便不會厭煩讀書了。”

齊茂行也沒反駁:“常聽聞蘇大人有教無類,循循善誘,太子殿下但凡提起,也都是頗為贊譽的。”

蘇磬音一點客氣自謙的神色都不見,滿臉本該如此的得意:“凡是爺爺教出來的學生,就沒有一個會說不好的!”

她說出這話來是有底氣的。

蘇老爺子的性子,其實并不擅于當官從政,他三十及第,傳胪出身,之後卻只在翰林院待了兩年,便看清了自個志向才能皆不在此,決意辭官,轉而去了一處尋常的書院去當了教授教書。

祖父在書院一教就是十餘年,在這期間,不論多麽刁鑽蠢笨的孩子,在他手下都能服服帖帖,一日千裏,教出神童案首、進士舉人不計其數。

就這般,祖父的名聲愈傳愈廣,從尋常書院教到官家府學,又到國子監,最終傳到天子耳中,一道聖旨,送去給當時皇子們開蒙,再往後當初的三皇子冊為太子,祖父便順勢被封為太子太傅。

只不過,旁的太傅多少會教導太子一些為君治國之道,而天子提拔祖父,就當真是只單純的叫他給太子教書開蒙罷了。

但不論怎麽說,單憑着教書便走到一品大員,這經歷也稱得上一句傳奇。

旁人只說蘇太傅是才望兼隆,良工心苦。

但蘇磬音卻知道,祖父并沒有那許多打算。

祖父不像官員,他更像一位單純的教育家。

他做這一切,并非為了高官厚祿,甚至并不為什麽桃李滿天下。

祖父而是就單純的喜歡教書育人,不論教導的身份,甚至不論教導的內容。

他本身觸類旁通,能夠教的,也并不單單就是聖賢之書、科舉之道。之所以憑此出名,不過是因為世人只看重這個,對于旁的并沒有太多興趣與餘力去學罷了

尤其是被召進宮中之後,教導皇子甚至太子,原本就需處處小心,言語謹慎,且因為成了太子太師,便再不能如以往一般教導滿堂學生,祖父口中不說,心下卻是常常引以為憾的。

蘇磬音兩三歲時,父親剛剛中了進士不久,領了康州的縣官外放,娘親不放心,要跟去照顧,那地方離得遠,不好帶她,便索性将她留在了京城,托付了給兄弟祖父照顧。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蘇老爺子偶然間遇上了年幼的孫女蘇磬音。

蘇磬音穿越到這個世界之前,就是一個乖乖好學生,唯一擅長、并且習慣的就是學習,更別提來到這個地界兒,身為書香門第裏的閨閣幼-女,每天的日子都單調的乏味至極,實在是閑的無聊,她自個就已經好學的尋常書本都不夠她看的了。

并且她身為女兒身,又不必考科舉,加上蘇磬音自個的性子是見着什麽都覺着有意思,琴棋書畫、詩書禮儀,甚至插花點茶、古字刻章,什麽都想要學一點的。

這麽一來,他們一個想教、一個願學,祖孫兩個湊到了一處,簡直是相見恨晚。

凡是她願意學,并且學的高興的,蘇老爺子便都傾囊相授,卻并不強求她一定學成什麽。

多年下來,她什麽都未學精,但卻什麽都略有涉獵,觸類旁通,落下一肚子的消遣雜學,之後長大了,也仍舊選擇待在京城,再沒有跟着外放的父母離開過。

雖然自小與父母分離,父母親緣淺薄了些,但有祖父,蘇磬音就已經足夠感激與慶幸。

若不是有祖父,她乍然來到這與從前迥然不同的地界,也必然不能這般安之若素、自得其樂。

齊茂行擡頭看着蘇磬音。

在提起蘇老太師時,蘇磬音的神色,是一派純粹的親近與孺慕,圓亮的眼眸都仿佛湛然生光,整個人都瞬間明亮且生動起來,幾乎刺目。

他之前說的無緣拜入太師門下,更多的其實是一種尊敬客氣,但此刻看見蘇磬音這少有的敬慕之色,一時卻也當真忍不住生出幾分惋惜來。

若他早生幾年,受幾年蘇太傅教導,說不得,他當真也會有些有些不一樣?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搖搖頭,便叫自己放下了這無用的猜測,只點頭應了一句:“畫的當真很好,那時你才是七歲?就更是難得了。”

“那是自然,祖父教了我這麽多本事,唯一能出師的,也就是這畫了。”

既然提起這張畫,蘇磬音的興致起來,便将別的也一一說了起來:

“這個畫的是神獸白澤,是十歲時我與祖父一起,那時我讀了《山海經》,起了念頭将裏頭說的神獸都自個畫出來,畫了有幾十張,祖父說只這一張畫的最好,還專門為我提了字。”

“上面這一張《悲國賦》也是我寫的,十三歲的時候,我剛學草書,學了好幾月,總也寫不好,爺爺就叫我臨《悲國賦》的貼子抄一百遍,抄到最後,我實在是不耐煩了,亂寫一氣,祖父笑話我技藝雖不成,卻已有章草的狂氣,他遠不及也,之後還故意也親自寫了一遍,與我的挂在了一處,說什麽也不肯撤下來。”

“唔,還有這個棋盤……”

……

齊茂行一句句靜靜聽着,漸漸的,竟也忘記了這書房的雜亂,聽着蘇磬音沉浸在回憶裏,寧靜且恬淡聲音,眼前竟仿佛從這雜亂裏看出十幾年裏,蘇磬音與蘇老大人祖孫二人自得其樂的一幕幕場景。

這感覺叫他既詫異又新奇,他的長輩裏,生父繼母自不必提,生母雖是意外早亡,但他的娘親即便在世時,二人相處,更多的也是娘親不停的苦口婆心,叫他好好讀書,好好用功,莫要惹你父親生氣。

祖母當然也待他慈愛,但更多的也就是操心的衣食住行,給他物件丫鬟,他也只是恭敬孝順,心懷感恩。

如蘇磬音與蘇老太傅這樣忘年交一般,親自教導,親密無間,甚至嬉笑打鬧的情形,卻是從來都沒有過的。

更不可能将他孩童時的幼稚筆墨這般挂在書房內,一挂便是近十年。

“還有這個《九九消寒圖》,去年剛挂上去,原本說好了祖父說顏色,我每日塗一片花瓣的,只是後來……”

說到這,蘇磬音的聲音一頓,打剛才起一直興致勃勃的神色忽的低沉了下去。

齊茂行聞言擡頭,五彩斑斓的消寒圖上,只填了一多半的梅花,剩下的卻還空着。

算起來,那正是他們成婚不久,蘇老太傅逝世的日子。

所以,蘇老爺子不放心親手教養大的孫女,在臨去之前親自為她定下了親事。

而在大婚當日,被蘇老太傅記挂的蘇磬音,卻是一掀蓋頭,便遇上了一張口就要和離的他嗎?

一想到這,齊茂行像是直到這時,才猛然意識到什麽。

對着面前的蘇磬音與畫中的老人,他有些不安的動了動手心,第一次的,心中忽的泛起一股說不清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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