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哦, 還有一樁事。”

齊茂行将太子殿下一路送到了侯府大門,臨走之時,殿下便又想到了什麽一般,随口道:“刺客那事兒, 宮中已查清了是六弟一時糊塗, 做錯了事, 父皇方才下了旨,着實打了幾十板子, 送東山陵去給祖宗守門, 無旨終生不得擅離。”

說起這事時,太子面色到沒有太多變化,還是與方才一般既随意又平和。

但如齊茂行這般跟随了多年的親衛眼裏,卻能明顯的察覺出其平和的神情下, 隐隐壓抑着的波瀾。

齊茂行當然明白其中緣故。

六殿下, 如今才十四五歲的一個半大小子, 生母不過一介宮婢出身的小小貴人,說白了,不過跟在大皇子後頭的狗罷了, 壓根不被人放在眼裏。

若不然, 也不會這麽一遇着事, 便被推出來當替死鬼。

在旁人眼裏,太子殿下皇子龍孫,自小得陛下格外看重,十來歲的年紀,就一排衆議,冊為太子,為了叫他名正言順, 連宮中那許多家世更高,隆寵更重,子嗣更豐的娘娘都硬是不提,偏一步步封了當初只是貴嫔的齊娘娘為後。

陛下身子又不大好,只等着陛下駕崩,便能少年登基,一展宏圖,可以說,是獨得上天恩寵,再無什麽憂患坎坷。

可在如齊茂行這等在東宮當差的人眼裏,所能看到的,卻是比不明情形的外人多得多。

旁的不提,只說殿下若是當真這般一帆風順,衆人敬服,之前出京巡查的路上,就不會出現刺客。

更不會即便實實在在的遭了一場刺殺,宮中卻連“刺客”一事都不許提,只說是路遇匪人。

這可并不單單是顧忌刺殺這事不太好聽,傳出去有礙皇家的名聲體面。

連齊茂行都清清楚楚的知道,若是這一場刺殺裏,殿下無恙,他也沒有性命之危,只是死了幾個無傷大雅的親衛的話。

這一場刺殺,殿下往下查不得幾日,宮中陛下就要出面做這個和事佬,說着些諸如“不過虛驚一場”的話頭,将殿下安撫下來。

就算他故意裝着“中毒”不愈,一個侯府嫡子,娘娘母家親侄兒的一條命在裏頭填着,陛下礙于情面,不好攔着殿下查明這刺客背後的情形,最後都只不過是推出了一個無人在意的六皇子。

堂堂一國儲君,被人刺殺,最終卻只玩笑般的推出這麽一個主使便糊弄了過去。

這事叫旁人聽來或許不可思議——

但殿下在宮中的處境,的的确确就已經艱難至此。

太子殿下舉步邁出門檻,擡手制止了齊茂行要繼續送出來的舉動,最後道:“方才倒忘了說,六弟明日就要送去皇陵,這事傳出去不好聽,明面不會張揚,這兩日宮裏就要再派人來,算是填上你的口,有什麽想要的,也不必客氣,只盡管與孤開口,也算是你不白挨了這一刀。”

齊茂行這才恍然,難怪殿下今天這麽毫不遮掩的上了門。

雖然暗地裏是要告訴他無恙之後,去城外領下的差事,明面上,卻是帶着宮中的旨意,來與他商議封口費來的。

他雖也是齊侯嫡出,皇親國戚,但哪怕是被推出來的替死鬼,他的一條命也到底是比不上皇子的,說破天去,也沒有皇子給臣下之子償命的道理,能送去守皇陵丢了前程,那大半都是看着太子殿下的分量上,可不是為着他。

陛下這人向來“仁愛,”是個被宮人失手灑了熱湯,手上燙出幾個大泡,都還會特意囑咐下頭不許為難宮人的好脾氣帝王,想來,也是覺着對他虧心,這才特意叫殿下來問他還想再要什麽。

想到這,齊茂行心下忽的有些灑然,不為旁的,卻是為了剛剛才再殿下跟前掙出一個司義郎的庶兄齊君行。

殿下何等樣人?領着宮裏的旨意過來賞賜降恩,這樣的恩典,卻偏偏當着全家人的面時,偏偏“就忘了說?”

只怕是殿下冷眼旁觀府裏這般迫不及待的将庶兄推出來的行徑之後,為着他想,才故意“忘了”在花廳裏提,只單獨與他提了起來。

府裏但凡能穩着些,不要如此着急,那殿下方才在花廳提起這事之後,父親祖父便可順勢将齊君行這個庶出長子送出來,他當時心念已定,又是當着衆人的面,自然也不會阻止。

旁的不說,他如今乃是六品,府裏廢了一個六品的孫兒,但凡開了口,宮裏最不濟,也要給他齊君行再補一個六品不是?

若能有這個出身,怎麽說也比一個小小的司義郎強得多。

“臣多謝殿下。”回過神後,齊茂行便不禁擡手,面帶感激的恭敬謝恩,不單為了這份賞賜,更是為了這一份擡愛。

聰明人原不必将話說的那麽明白,太子殿下只擺擺手:“你自個可有什麽要的?”

齊茂行聞言思量了一瞬。

庶兄齊君行自是不必再提了,不說他自個沒這麽以德報怨的好脾性,只說殿下都已為了他特意單獨相詢,他卻再把齊君行推出來,那就純屬是沒個眉眼高低,往頂頭上司臉上扇巴掌。

再一者,宮中是抱着賠他這一條命與前途的打算才開的口,可殿下心知肚明,他到底沒有當真喪了命,若是獅子大張口,為自個求得太多,難免又顯得過于貪心,自然也是不成。

如此一來,最好便是些事情不大,但又必得宮裏才能成的事……

想到這兒,表妹吳瓊芳的除籍之事在他心裏一閃而過,但不等當真落下,卻又瞬間被另一個清麗的身影蓋了下去。

他早已在姨母面前親口答應照料表妹的日後,來日方長,且他年紀尚輕,跟着殿下,只要他忠心上進,日後不難尋着機會求這個恩典。

可對明面夫人蘇磬音,他若是這一次不開口,往後和離,卻是再沒有機會補上他這一份虧欠。

一念及此,齊茂行心下便已下了決定,沒有立時開口,只是擡頭道:“可否等屬下好好想想,之後再派人去與殿下禀報?”

這麽點小事,太子自是無有不可,微微颔首之後,齊茂行恭敬拱手送別,太子殿下便也在侍從服侍下,上了雙架的寶蓋馬車緩緩離去。

—————

送走了太子殿下,齊茂行也沒有再去與府裏親人多話,只叫奉書推着他一路回了抱節居。

為了平日裏方便進出,他又是拿長弓威脅府裏管事,又是與生父鬧了一場,府裏自是不敢再敷衍耽擱。

他這抱節居前後的臺階門檻,是他特意看着動工的,丁點凸起凹陷都無,平平整整,只一眼看着就格外舒服,到了院門之後,齊茂行便叫奉書下去,自己轉着輪椅行了進來,

雖然天色轉晴,但到底已是日暮,走了這許多下人丫鬟,冷靜了許多。

東邊他的屋子安安靜靜,毫無聲響,西面蘇磬音住着的屋裏,卻是門窗都大開着,隔着竹簾,伴着這雨後的清爽涼氣,隐隐便能清楚的聽到屋內傳來的,一道道清脆人聲。

“沒錯,當真是太子殿下。”

“不成這個不能送,太簡薄了些。”

“哈哈哈瞧你說的,也就是人的模樣,難不成還能有三頭六臂不成?”

“你別說,當真不比常人,長相其實也就是尋常,但是一眼看過來,心裏就怕的很……”

“小姐你瞧,這一套筆墨紙硯成不成?”

“那就是龍氣吧?肯定攝人的很……”

成婚之後的三個月裏,為了避嫌,他除非必要,都特意不在家裏久居,與明面夫人接觸的自然不多,偶有見面,也是幾句話功夫,便會提起和離這事來,往往都是不歡而散。

倒是自打受傷,日日待在抱節居裏,再加上他這一副天生強于旁人的目力耳力,齊茂行卻反而漸漸發覺了蘇磬音許多以往不曾留意的細節——

比如眼下這樣的,和兩個丫鬟的閑話時,聲音既歡快又閑适,每一句都帶着愉悅的意思,不同于在外頭蓄意裝出來的賢惠溫婉,更沒有私下裏對他的諸多防範,冷嘲熱諷。

零散聽了幾句,雖只是些沒什麽要緊事的瑣碎閑話,但齊茂行卻是連自個都沒有發覺的,嘴角微微的彎起了一絲弧度,一時間,連方才在花廳裏生出的難過低沉,都漸漸消了下去。

輪椅的聲音還算是比較明顯的,等到齊茂行推着椅輪行到屋前時,蘇磬音幾個便也聽到了聲響,屋內停下了方才的閑話,丫鬟石青便迎了出來,一點不小意的朝他硬邦邦行了一禮:“這是西邊兒,二少爺可是走錯門了?”

齊茂行幹脆道:“我尋你們姑娘有事商量。”

雖然待他這個明面姑爺的态度不甚恭敬,但石青聞言卻還是蹲下去将門簾卷起一半,利索的擡在頭頂,方便他能不轉方向,徑直推了輪椅進去。

齊茂行并不在意她剛才的失禮,客客氣氣的道了一聲謝,伸手推了椅輪進內。

倒是一向暴脾氣的石青,得了這一聲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難得的去外頭打水擰了濕帕子,自個不進去,找月白替她遞上。

齊茂行講究,推了輪椅回來,的确是要先淨淨手的。

蘇磬音放下手裏的零碎物件,見他果然一副有事要說的模樣,便示意月白也先出去,開口道:“怎麽了?”

齊茂行換了兩回帕子,一根根的擦着手指,淨手的功夫,便也将宮裏要給他補償恩賞的意思與她說了個清楚。

蘇磬音一點沒覺着這事和自己有關系,聽罷之後,還在毫不在意的點點頭:“然後呢?”

齊茂行這才認真道:“我若為你請個诰命,你可願意?”

“诰命?”不妨竟聽到了這麽一句話,蘇磬音滿面驚詫,一時間竟是有些反應不過來。

請诰命?齊茂行為她?

齊茂行平靜點頭,仔細說了他方才想起的打算:“我日後還不知如何,若是能給你請個诰命,你只靠着诰命,也總能安身立命。”

“只是一樁,你這诰命是因我而來,日後和離守寡倒都無事,只是若要再嫁,诰命丢了不說,只怕也要落人口舌。”

齊茂行将利弊都與她說了個清楚,方才在太子跟前,之所以沒有直接開口,也就是因為顧忌着這個。

蘇磬音站起身,順着他這話琢磨了一陣,越是琢磨,心下就也越是心動。

有诰命在身,不單單是有品階俸祿,更要緊的是有了皇家認證的身份,便是品級不夠年節時進宮請安,那也是有資格給宮中皇後上折子的!

往後不管是守寡還是和離,回娘家,可以挺直腰板,不會丢了家裏顏面,便是自立門戶,有诰命品階在,沒身份的欺辱不了她,有身份的也會顧忌這一層名聲。

至于再嫁?

那就更不算個事!什麽是夫為妻綱,君王是臣子的主子,丈夫就是妻子的主子。

她既然都能守寡或者和離了,又有了傍身的身份與銀錢,不愁度日,何苦來要為自個找個夫主壓在自個頭上!

便是再退一萬步說,別說她再婚的概率實在是小的幾乎沒有,就算她日後當真決意再嫁,連這樣不平等的夫妻關系都能忍了,還在乎什麽诰命名聲?又不是舍不得!

當然,要真是這樣,那她是得被勞什子“愛情”給迷暈成什麽樣啊……最好還是別了。

一念及此,蘇磬音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連連搖頭:“我原本也沒想過再嫁!”

說罷之後,她又有些猶豫問道:“只是……你将這恩典給了我?”

她是實在沒想到,齊茂行這個明面夫君,會為了她做到這一步。

“我不是說了,不論我死不死,都必會将你安置妥當。”

齊茂行第一次在她面前揚着嘴角,氣定神閑:“我這人說話,從來都是言出必踐的。”

雖說被三媒六聘嫁進侯府,卻在新婚之夜遇上了齊茂行這麽一個張口就要和離的夫君,這事放在誰身上都是個晴天霹靂,但是若是能換來诰封,憑良心講,她覺着是賺了的。

尤其這一份“賠償,”齊茂行原本是可以不給的,甚至就算他就是不要臉,一面納着真愛表妹,一面待她棄若敝履、諸多折辱,蘇磬音除了惡心,也只能暫且忍耐,再尋旁的方法。

蘇磬音不會因為齊茂行沒有下流至極便因而感激他,但他能擔當起夫君的責任,給她這一份超出預期的“安置,”她卻承他這一份用心。

蘇磬音轉身行到了齊茂行面前,認認真真的對着他屈膝福了一禮,第一次用不一樣的目光看向了他:“剛才那話是我的錯,不該置疑你。”

說罷,她也認真道:“若是你當真為我請來诰封,你我之間,便再無相欠,從前我待二少爺的冷言冷語,事後我再設宴與你道歉致謝。”

看着明面夫人杏眸裏的熠熠善意,再聽着這一舒心的番話,齊茂行只覺着成婚三四月來,這才能第一次在他揚眉吐氣的擡了頭。

“不必不必,從前原本就是我有錯在先,哪裏能再與你計較這些小事!”

齊茂行面上帶笑的擺擺手,這才有心思閑話:“你這是在作甚麽?翻找什麽東西?”

他打剛才進門時就想問了,這地上放了兩只黃花梨的頂櫃箱,瞧着像是蘇磬音過門時帶來的陪嫁,箱口敞開着,從木案到木榻,翻出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零碎雜物,從筆墨紙硯,到玉石佩飾之類的擺件。

也不知道在找什麽,亂七八糟,看着就叫他難受。

“哦,就要收拾呢。”

蘇磬音低頭,嫣然一笑:“這不是下月就是白家小弟的生辰嗎?我正看着給他送什麽生辰禮。”

作者有話要說:  齊茂行:!!!你還說你不想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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