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等蘇磬音又被小宮女帶回殿內時, 齊茂行坐在簾外端了一盞溫茶,垂眸不言的靜靜等着,也像是要走的模樣。
看到她回來,齊茂行便轉着輪椅正對了珠簾後的太子妃:“娘娘身子不好, 還是好好歇息, 我等便不多打擾了。”
蘇磬音聞言也是深以為然, 這麽虛弱的時候莫說庶務了,就連出面待客都不大應當。
畢竟若要見人, 就要更衣打扮梳妝, 正襟危坐,回去以後還要拆頭發,卸脂粉,光是這一套下來, 小半日就過去了, 還說什麽休養。
照着太子妃這個忙碌法, 也難怪面色這麽憔悴。
“也好,等有空了,再叫你們過來說話。”
或許的确是乏了, 太子妃聞言也沒有留人, 只是彎了眉眼, 輕聲慢氣的齊茂行最後道:“還有茂行表弟,嫂子剛才與你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了啊。”
齊茂行的面色便又是猛地一僵,幾乎有些手足無措般,遲鈍了一會兒,才又拱手躬下身去,飛快的轉了話題:“是, 臣回去便叫人送葛大夫來,與娘娘與小皇孫都請一回脈試試。”
落在不知道的人,譬如剛剛回來的蘇磬音耳朵裏,就會很自然的以為娘娘對他交代的,就是請大夫的事,與別的無關。
太子妃娘娘聞言,用一種了然的眼神看了他與蘇磬音一眼,沒有戳穿,只是笑眯眯的溫聲道:“你記得就好。”
齊茂行只是低着頭恭敬應是,又與蘇磬音一道最後行了一禮,這才一塊後退幾步,轉身出了殿外。
出了殿外之後,齊茂行便像是明顯的松了一口氣似的,脊背都微微彎了一些,往後靠到了椅背上。
蘇磬音看着覺着有些好笑,等到了宮道上,便低聲開了口:“還叫我不用怕,說你與娘娘認識多年,親近的很,剛在娘娘跟前,也裝的很像那麽一回事,怎的一出來也是如釋重負一般?”
齊茂行聞言便又是一頓。
他進宮伴讀時還不到十歲,之後過了半年,太子妃才與太子殿下大婚,那時的娘娘也就是個十五歲的姑娘家,得了殿下的吩咐将昏迷的他從弘文館裏接回來,或許是見他可憐,之後也一直留意,多有照料。
說句越規矩的,都能稱得上是半姐半母的情分。
Advertisement
他去面見娘娘,雖然恭敬,卻并不會驚慌害怕。
能他這般緊張到如釋重負的,卻是因為之前娘娘對他說的一番話。
他想着娘娘的囑咐,擡起頭,看了看身旁即便一身很是沉穩诰命朝服,也依舊不掩容光的蘇磬音,欲言又止的沉吟了半晌,卻也仍舊是說不出哪怕一個字來。
娘娘單說了趁着廢的時候,順勢示弱,作出一幅可憐的模樣來去認錯求肯——
可娘娘也沒說怎麽求啊!
他如今雖也十一有六,但因為自小的打算,連丫鬟都不多留意,略微大些,越發又是當差又是從軍。
軍中不必提,女子都沒有,宮中的妃嫔宮女倒是不少,但那些女子莫說他原本也就從未在意過了,便是在意,那也是有一個算一個,不是要低頭行禮就要扭頭避嫌的,多一句話都要小心,以免落人口舌。
雖有一個曾答應了要照料一世的表妹,可從前與表妹在一處時,也都是表妹說的更多,不過害怕感激,自慚自哀之類,他雖體諒瓊芳家境突變的不易,但聽得多了,也總會隐隐覺着,既是已經落罪了,從前的日子便已是過去了。
再往後過的日子,傷了身子,便聽葛大夫的話好好調整,落了賤籍,便暫且忍耐着等着日後,聽着了下人背地裏說怪話,有他在後頭,那就幹脆露面該打的打,該罰的罰,便是自個不好出面,事後都告訴他,他也出手教訓了,日後再不會有……
這不就行了嗎?
可她吳瓊芳卻偏偏就過不去了似的,非要哭的氣都喘不過來,自個又不出面教訓,他替她教訓了,又不樂意,只是說着從前如何,現在如何,又苦濕了一條帕子。
便是為家人難過,可事兒都過去兩年了。
總還揪着這些過去的事兒不放,又有什麽用呢?
當然,他再是不解風情,也沒有将這話直接說出來,
饒是如此,他不過耐着性子勸她養好身子,不要多心,若還是不成,就只能暫且躲開,多給些料子首飾之類,等她這個傷悲勁兒再去就是了。
軟言求肯,他還當真沒有幹過。
他從前也從來不曾要旁人可憐啊!
在女子身上實在是尋不出能用的經驗,齊茂行眉頭緊緊皺着,不得已,又只能将往別的地方翻一翻。
若往外頭找,低頭認錯他當然幹過。
可在殿下跟前,便是做錯了差事,犯了規矩,也只需跪地認罰,受了教訓,記在心裏日後再不犯就罷了,罰過了便是過去了。
裝可憐算是什麽?放在軍中,你犯了軍規,不老實認錯認罰,去與上峰裝可憐哭求?
莫說寬待了,不将你一棒子打死便是寬和的!
哎!不對,還當真有過。
齊茂行猛地想到了什麽,他從軍之時,大将軍身邊有一親衛犯了禁令,原本是要撸去一級軍銜,逐出親衛營去的,可這親衛便是抱着大将軍的大腿又哭又求,說是認打認罰,只求不被趕出去。
最終也果真得了個将功贖罪,雖暫且貶為了親衛營中最末等的夥頭兵,倒也如願留了下來,之後戎人來犯,又奮勇殺敵,在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又升了兩階。
若是順着這個路子去想,齊茂行的思路便瞬間清晰起來。
若換到軍中,他這情形,便約莫等于犯了要砍頭的過錯,因為不想死,便只能與上峰去求一個暫不問斬,将功贖罪的機會。
要想做得到,這第一步可不就得先哭訴陳情、越是可憐,越叫上峰心軟才越是好嗎?
娘娘不愧是大家風範,說的的确是有道理!
想到這,齊茂行又忍不住的擡頭看了身旁的蘇磬音一眼。
只可惜,他這明面夫人這般處處清明,對夫君,怎的就沒個諸如軍法之類的規矩呢?
若是也能與軍中一般,犯了什麽錯處,該是什麽責罰,得了什麽功勞,該是什麽獎賞。
這般兩廂一折,他應當如何,豈不是就明明白白,該要如何,只管去受就是了,也省的他這般一頭霧水的猜度不是!
走在一旁的蘇磬音,注意到了齊茂行這格外複雜,似乎充滿了委屈怨念似的眼神。
她當然不會想到齊茂行那轉了十八個彎的心思,見狀還只當齊茂行是在意自個方才說的,嘲笑他也在殿裏緊張的那一句話。
她想了想,還是給了他一個臺階:“你還好些,像我這樣沒有見過世面的,方才退出來,心下也是長長松了一氣呢。”
齊茂行聽着這話,卻是微微皺了眉頭,認真開口道:“世面這東西,出來多看看,就慣了的。”
“今年年節時若是可以,我陪你進宮去領陛下與皇後娘娘的大宴,那才算氣派。”
齊茂行說的年節時若是可以,考慮的是不知道那時殿下的大事能不能成,再加上當今陛下的身子能不能撐得到那時候。
可蘇磬音聞言,一時卻忍不住的有些沉默。
毒解不了,齊茂行就剩下一年半載的活頭,如今都進四月了,等到過年的時候還能不能活着進宮……這可不就只能說“若是可以”了?
說話間,兩人便也除了宮門,因為體諒他腿廢了,今日太子特意降恩,許他們夫妻今日從親王例,馬車可以停在最近的興隆門外,因此出宮門後,不必行太久,便可以直接上車。
到了這兒,送他們出來的內侍便該告退回去了,齊茂行熟稔的塞過去一張銀交子,蘇磬音将太子妃賞下的緞子頭面接過放進馬車,這才在宮人的幫助下,一道上了車內。
“對了,怎的好好的又叫我也跟着去莊子了?”
上了馬車之後,蘇磬音才又想起來什麽,順口問道。
之前的意思,她本以為是不願意叫她一塊兒的。
齊茂行張張口,原本想說是因為他得罪了太太,讓她一個在府裏或許會被遷怒為難。
只是臨開口前,想到了方才娘娘對他的囑咐,頓了一瞬之後,他便低下頭,硬生生改了口:“你可是不願去?”
蘇磬音一愣:“倒也不是不願意……”
“我知道你我已經兩清,原是不該麻煩你的,只是,”
齊茂行緊緊的攥着手心,以往沒有經驗,這時也不會說謊言欺騙,努力半晌,也只不過是将放在以往,只會自個撐過去的實情低頭講了出來:“府裏如今的情形,我也的确再尋不着旁人……”
齊茂行的臉上漲的通紅,說到一半,終究還是沒能說得下去。
自打娘親去後,他多少年,連一句軟話都沒再說過了,更別提這蓄意示弱求人可憐。
他側過臉,眉眼都無奈的低垂下來,有些像是自暴自棄:“你陪我去莊子上,你管的我那些財物,都盡管拿去花用,你往後用得着。”
蘇磬音聞言停頓一下。
這個話,簡直和那種身患重病,拿最後的財産交換,去求遠方親戚過來看顧最後幾天的孤寡老人一樣……
一想到這兒,再想想齊茂行如今爹不疼娘不愛,連命都不剩幾天的處境,就算蘇磬音也忍不住的一陣心酸,簡直都要聽不下去了。
“不必不必。”
她連忙開口,聲音都溫柔了起來:“我在府裏待着也沒什麽意思,正想出門轉轉呢!”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shia、42059040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圖圖、松暢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