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睡到半夜,施詩磊驀然睜開眼睛,直勾勾盯着床帏,床頂上的雕花看不清晰。

他手邊碰到了符欽若的手,想也不想就勾過了他的手指,也不管他是不是累、是不是困,轉身鎖住他的腰把臉埋了下去。

符欽若很快醒來,模糊之中擡起手環抱住他,也将身子側了過來。

“怎麽了?”他緩緩撫了一會兒施詩磊的背,聲音又軟又糯,分明都是睡意。

施詩磊鼻子一酸,甕聲甕氣地說:“我夢到你離開我了。”

符欽若手臂稍微僵了一下。片刻,他低頭,幹燥的嘴唇柔軟地摩挲過施詩磊的耳朵,說:“放心。”

終究一夢過後就沒有困意了,施詩磊眨了眨眼睛,貼得太近,睫毛還劃過了符欽若的衣扣。側臉在他肩頭蹭了蹭,施詩磊擡頭問:“你今天究竟跟爺爺奶奶說了什麽?他們問起了什麽嗎?”

“嗯?”因為施詩磊白天問過這個問題,符欽若似乎對他再度提起感到不明所以。

他努了努嘴巴,說:“就是一般人家,獨孫跟男人談戀愛,也非鬧得天崩地裂不可。可你們家也太簡單了吧?我什麽都不用做呢。”

黑暗裏,符欽若沉默了良久。施詩磊心裏緊張,權當他在考慮怎麽說,也只好耐着性子等。

“他們問了些你的事,家裏的情況。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了他們……”他頓了頓,又說,“但沒說你之前的工作。”

聞言施詩磊心裏咯噔了一聲,竟不知要怎麽接話才好了。

符欽若也安靜下來,但呼吸比睡夢中到底更有力一些。他用手指扣住了施詩磊的手腕,溫聲細語道:“我知道你平時花錢大概會比平常人多一些,但以後如果要賺錢,還是找份正經的工作好不好?”

施詩磊手指輕輕一扣,眉頭也皺了起來。

“要是沒有錢花了,我會給你的。”符欽若說。

聽到這裏,施詩磊終于把氣沉到了底,掙開他的手,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出去賣,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我很不檢點,也沒有道德,對不對?”

符欽若看他氣呼呼地坐起來,不得不也撐起身子,說:“我沒有這麽覺得。”

施詩磊冷笑了兩聲,扭過頭說:“你就是這麽覺得的,只是你不自知罷了。你用這麽平等的方式跟我對話,不就是怕傷到我的自尊心嗎?所以,在你的意識裏,你就是覺得我是喜歡去賣的,所以你要尊重我。”

聞言符欽若一梗,黑暗中複雜的神情看得不那麽明顯,但嘴唇卻緊緊抿着。

施詩磊看他不說話,立即掀開被子,踢了他的腿幾下,嚷嚷道:“讓開,我要下去!”說完見到符欽若沒有半點動靜,索性一股腦站起來,誰知一下子就撞到了床頂,“砰”的一聲巨響,被雕花的紫檀木頂部撞得眼冒金星。

“啊喲!”他搖搖晃晃又摔坐回了床上,“喂!”

符欽若趁他還沒有緩過來,把他摟回了懷裏。施詩磊哪裏還肯讓他碰自己?也不管頭頂被撞得有多疼,抓住他的手要扯開,喊道:“放開我!神經病!”

“別鬧了,三更半夜的。”符欽若皺着眉頭,低聲敦促。

“好啊,我不鬧。你先給我錢,才能碰我。”施詩磊一邊說着,手上還是在扯開他的手,但他沒有想到符欽若這麽文弱一個人,此間竟然不知道哪裏來那麽大的力氣,別說要掙開他,鎖住他腰的手簡直要讓他喘不過氣來。

符欽若的手腕被他攥得火辣,語氣除了無奈還是無奈,卻不見聲調有分毫擡高:“你這人怎麽這麽別扭?不能好好說話嗎?”

施詩磊被他勒得沒法動,聽他這麽說,好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下來,扭過頭卻咬牙切齒地說:“我不能。”他低頭用力一掐符欽若的手背,又嘟哝道:“你神經末梢是死的嗎?不會疼?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松了手,你豈不是跑了?”符欽若答非所問。

聞言施詩磊心裏好像被什麽踏了一方,仍是努嘴,挑眼道:“你不疼?我氣都喘不順了。”

符欽若靜了靜,松開一邊手打開了旁邊的夜燈。

橘色的燈光染出一片光暈,施詩磊看到他開燈的那邊手,不禁怔了一怔。

“喝水嗎?我給你倒杯水。”符欽若說完,掀開被子要下床。

不知是不是才看到光,他仿佛還看到符欽若雪白的手從燈上收回來時劃出來的弧度,手腕和手背上的紅痕都留在視網膜上。聽到他說話,施詩磊一個激靈,連忙從背後抱住了他,臉貼到了他耳後,将吻貼在他的耳背。

符欽若輕聲一笑,說:“癢。”

施詩磊卻不依,往他耳廓上輕輕一咬,惱道:“你以後再說那種話,我就不理你了。”但他心底卻知道,就算符欽若不理他,他也還是會倒貼上去的。

聞言符欽若無聲一嘆,低頭拍拍他的手,耐心說:“你還在上學,我擔待一下也是應該的。不是說了嗎?會照顧好你的。”

想到自己那些糟心事,施詩磊鼓了鼓臉頰,還是說:“我不要你擔待,你也擔待不來。”

“我雖不像那些總裁一樣有錢,但供你念完大學的錢還是能出的。你如果要讀研,我也能繼續供你。”符欽若卻說得一本正經。

施詩磊噗嗤一笑,引得他奇怪地回過頭。

“你吃醋了啊,符公子。”施詩磊雙手搭在他的肩頭,輕輕點了一點他的鼻尖。

符欽若垂下眼簾,沒有否認什麽。

大抵是他的模樣看起來太過純良,施詩磊就算有諸多瑣事要憂心,也不願意拿出一星半點來與他分擔。他只看得到符欽若在自己眼前,眼底的微光透在長睫之下,靜得像畫,再想不起其他冗繁。

“啊呀!”施詩磊忽然受不了,大聲叫起來。

符欽若吓了一跳,擡眼問:“怎麽了?”

施詩磊苦着一張臉,委屈道:“怎麽辦?開學後我回學校,就見不到你了。雖然車費不貴,可是來來回回的也不是辦法。而且!跨市打電話還是長途!怎麽辦怎麽辦!欽若哥哥!”

還沒等符欽若真的考慮這個問題,施詩磊已經壓住他的肩膀,把吻送了過來。

符欽若大吃一驚,被推翻在枕頭上,才輕輕一咳嗽,施詩磊已經趁機把舌尖伸進了他的口腔裏。

他的舌頭向來機靈,靈巧地在他的唇齒間滑動翻飛,符欽若感覺到他分開的雙腿壓在自己的胯骨上,迷迷糊糊間聽到他含糊不清地說:“欽若哥哥,把舌頭伸出來。”

這一吻沒有間隙,符欽若扶住他的後頸,仰起頭讓舌尖順着施詩磊的牙床滑過去,濕濕滑滑的觸感仿佛要沉溺在一起。

連空氣都沒有了。

“啊。”施詩磊眼前一黑,還是不得不放棄,倒在了一旁。

符欽若大口大口喘着氣,眼前也是灰蒙蒙的一片,轉頭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拍拍他的臉:“笨蛋,呼吸啊。”

“我知道!”施詩磊被自己的生澀給弄得莫名其妙,沒好氣地回答着。

他垂眸想了想,側過身,一言不發看着還在喘氣的施詩磊。

餘光瞥見他似笑非笑的模樣,施詩磊眯起眼,忽然上去咬他的鼻尖:“我要吸光你的靈氣,将你吞進肚子裏。”

符欽若一聽愣住,眨巴了兩下眼睛。

“這樣我就能随身帶着你。想你的時候呢,就拿出來抱一抱、親一親,陪我寫字、畫畫,聊天~”施詩磊說得興起,美滋滋的。

他笑道:“那你不成妖精了?”

施詩磊不以為意,揚着下巴反倒有幾分自豪的樣子:“我本來就是啊!”

符欽若忍笑,點了點頭。

可這些終究都是說笑,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施詩磊拉着他的手,撒嬌道:“怎麽辦?一想到分開了以後,要到周末才能見一次,就好想你。”

符欽若一愣:“嗯?”

施詩磊扁着嘴巴,彎腰投到他懷裏,奶聲奶氣地說:“欽若哥哥,怎麽辦~我好想你~”

“這不是……”符欽若失笑,但還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全。他擡手緩緩安撫着他,半晌,道:“沒關系。我有時間會去找你。總是你來找我,也說不過去。”

“嗯。”他點頭,額頭在符欽若的胸前蹭了兩下。

“小孩子一樣。”符欽若輕聲說着,但沒過多久,便聽到施詩磊在自己懷裏均勻的呼吸。

三更半夜鬧了這麽一場,施詩磊一覺睡到大天亮。要不是聽到樓下傳來掃雨水的聲音,他還不知身在何處。

被窩裏暖融融的,他恨不得一直窩在裏面。

施詩磊在床上翻滾了好幾回,想要睜開眼睛,可還是沒有。又斷斷續續睡了一會兒以後,施詩磊突然想起自己是住在符欽若爺爺奶奶家的。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到外頭已經日上三竿,吓得立即從床上跳了起來。

符欽若早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他正打算找鞋穿,又想起昨天自己根本沒有穿拖鞋下來,額頭冒出一陣冷汗,只好赤着腳往外頭走。

誰想到才打開房門,便看到符欽若站在走廊外同奶奶說話,施詩磊一個冷激靈,還沒閃回屋裏,已經被奶奶抓了個正着。

“施施,醒啦?”符奶奶溫和地微笑問。

施詩磊額頭僵成一片,勉力笑了笑:“奶奶早。”

“嗯,洗漱了嗎?”她看看符欽若,還是對施詩磊笑道,“起來喝杯熱水,準備吃中飯吧。”

聞言施詩磊睜大了眼睛,吃力地扭頭看了符欽若一眼,眼風瞥見奶奶低下頭看自己的腳,連忙跳回了符欽若背後。他扶着符欽若的手臂,從他背後探出頭來,對奶奶不好意思地笑:“我起晚了……”

“沒事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睡點好。”符奶奶毫不在意,對符欽若說,“給他找雙鞋穿,別凍着。我先去準備飯菜了。”

施詩磊一聽忙說:“奶奶,我等等下樓幫您!”

“不用,中午就吃昨晚那幾個剩菜,沒什麽要幫忙的。”符奶奶揮揮手,又道,“只能吃剩菜了哦。也不是客人,将就一同吃吧。”

他一怔,讷讷點了點頭。

等到奶奶走了,施詩磊才松一口氣,瞥見符欽若正皺眉看着自己,只好委屈道:“我不是故意睡懶覺的。”

“怎麽沒穿鞋就出來了?”符欽若卻低頭怪他這個。

“我不是沒鞋穿嘛。”施詩磊撇撇嘴。

他嘆氣道:“這麽冷的天。”

“那你背我?”施詩磊眨眨眼,笑道。

符欽若一愣,失笑搖了搖頭。

施詩磊笑嘻嘻地做了個手勢讓他轉身,看他果然還是轉身過來,便一下子跳到了他背上。

下了一夜的雨,庭院裏積了好些水,挂在房檐下的燈籠也被打濕了,穗子結在一起,顯得有些破舊。

施詩磊下樓見到是符爺爺在掃雨水,連忙将這活兒搶過來做,把積水都掃進地縫間的排水口裏,又把落葉掃進簸箕。院子裏雖然幹淨,但畢竟種着樹木,和着泥土的雨水少不得要弄髒施詩磊穿着拖鞋的雙腳。

他擡頭望着放在樓上窗沿外的雪地靴,心裏有些懊悔沒多帶一雙鞋來,現在不知要穿什麽出門才好了。兩只腳都被弄得髒兮兮的,他把簸箕裏的落葉拿往門外垃圾桶打算處理掉,正巧看到一個中年婦人走進店裏,手裏端着一把套了傘套的油紙傘,面上看來有些眼熟。

不知為何,婦人見到施詩磊,一臉驚愕,轉眼間就露出厭惡的神情。施詩磊不明不白,眨了眨眼睛,還是禮貌地點頭問了聲好。

婦人緊抿着嘴巴,淡淡點了點頭,握着傘退到了旁邊。

施詩磊莫名其妙,但也得趕緊把簸箕拿出去,免得髒水打濕在店面裏。他匆匆走出去,把落葉都倒掉以後,見到還有幾片夾在竹簸箕的縫隙間。無奈沒拿掃把,他只好用手指把葉子撚出來丢掉。

“啧。”施詩磊看看弄髒的指尖,突然想到了那個婦人在哪裏見過——她長得有幾分像劉天楠。

意識到這件事,施詩磊連忙轉身往店裏走,正巧碰見符欽若在和那婦人說話,低着眉眼神情很淡。

婦人把傘交到了符欽若手裏,說:“楠楠她出差去了,我給她拿過來。”

符欽若接過傘,擡眸見到施詩磊站在門邊,還是對婦人微微一笑:“謝謝阿姨。這件事,真的很抱歉。”

“呵呵,都是過去的事了。”婦人笑了兩聲,“我先回去了。”

他忙道:“阿姨留下來吃中飯吧?”

“不用,你們吃着吧。”她說着就轉過了身。

施詩磊沒有避讓,正好見到她迎面走過來,目光撞了個正着。還沒等施詩磊開口,她已經低頭匆忙離開了。他也不以為意,撇撇嘴,走過來問:“這是什麽?”

“第一次見面時候拿的傘。”符欽若話還沒說完,傘已經被施詩磊拿走了。

他把傘套取下來丢在一邊,很快注意到了傘柄上的紅繩。施詩磊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符欽若時,他穿着白襯衫,打着這把油紙傘,這根紅繩像是長命縷一樣纏在他白玉一樣的皓腕上。

“她送這個來幹什麽?”施詩磊滿不高興地說,“咒我?”

符欽若聽了一愣,說:“也沒別的意思吧,不過是送回來了。”

“你就只送了她這個?”看他沒說話,施詩磊自顧自把傘打開,絮絮念叨,“別的東西不送回來,光還這傘,怎麽個意思?——好家夥,你看,還壞掉了。”

果不其然,這傘看起來不僅僅是傷了一點,而是完全不能撐了,傘面上破了很大幾個洞,一看便知是人為破壞。施詩磊沉了沉氣,幹巴巴地說:“還為她說話?”

符欽若抿了抿嘴唇,還是說:“本來就是我們不對。”

他一怔,坐在旁邊的梨木椅子上,轉了轉手裏的破傘,嘟哝道,“那也不用這樣子啊。”他一個激靈,又擡頭問,“她沒做其他奇怪的事情吧?”

“嗯?”符欽若眉心一蹙,緩緩搖了搖頭。

施詩磊看在眼裏,立即猜到不是這麽一回事了。“她真的做了其他奇怪的事?!”他鬼使神差地往外頭望了一眼,悄悄說,“我剛剛出去倒垃圾的時候,看到隔壁人家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該不會這一帶都知道了吧?”

符欽若垂下眼簾,想了想,反問:“你不希望別人知道?”

施詩磊被問得一梗,慢吞吞地把傘收好,說:“你沒看到外頭人的眼神,指不定在背後怎麽指指點點說你們家呢。我是無所謂啊!你這麽好,是個人都應該喜歡你,我喜歡你有什麽錯?可是別人說爺爺奶奶他們,總是不好的嘛!”

“怎麽了?洗洗手,進來吃飯了。”就在這個時候,符奶奶從廚房裏端着菜走出來,看到他們兩個人杵在店面裏,便敦促了一句。

施詩磊連忙點頭:“哎!”

“手裏拿着什麽?”她問了一句,卻沒等答案,把菜端走了。

符欽若看施詩磊還是耿耿于懷,便說:“沒關系,你在這一帶很受歡迎的。”

“這一帶?”他翻了個白眼,“哪一帶?”

符欽若笑着伸出手指,從店鋪門口指向庭院後門:“這一帶。”

施詩磊哭笑不得,對他皺了皺鼻子,湊過去陰陽怪氣地說:“符公子,你好生油嘴滑舌啊。”

“該吃飯了。”身後忽然傳來符爺爺的聲音。

施詩磊吃了一驚,回頭看到老人家雙手背在身後,正無奈看着他們搖頭,又轉身先走進了飯廳裏。他吐了吐舌頭,把傘放在一邊,也不等符欽若,自己先去洗手了。

吃飯時,奶奶又問起那把傘的事情。

兩位老人家聽說是劉天楠的母親親自送過來的以後,不免對符欽若責怪了兩句。施詩磊心裏覺得兩家人都鬧成這樣了,再客氣也沒什麽意思,但嘴上不好說什麽,只顧悶頭吃飯。

也不知符奶奶是不是看出了什麽,忽然問:“那把傘剛才乍一看,似乎是用不了了?”

過了很久也沒人回答,施詩磊擡頭,才知道原來奶奶問的是自己。他咬了一下筷子,點頭說:“嗯,傘面壞了,傘骨還是好的。”

“既然如此,拿去修一修,換個傘面吧。”爺爺說。

“嗯,對的。也用了二十幾年了,傘骨是很好的,丢了可惜。”奶奶吩咐符欽若道,“待會兒吃完飯,拿到李師傅那裏去修一下。反正你們今天應該也沒什麽事吧?”

符欽若搖頭表示無事。

奶奶想了想,笑道:“這才正月,就修了兩樣東西了。”

“也好。”爺爺還是很平靜地說。

施詩磊聽不太懂爺爺說的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吃完飯後,他留在廚房裏刷碗,符欽若被奶奶叫了出去,回來時左手腕上多了一根串了苗銀小鎖的編織紅繩,在白色的手腕上特別顯眼。

施詩磊倒着碗裏的水:“奶奶給的?”

“嗯。”符欽若過來幫他擦碗。

他眨巴了兩下眼睛:“辟邪?招桃花?”

符欽若一聽笑了:“沒別的意思,本命年才戴的。過年我沒回來,只能現在給我。”

“本……”施詩磊放下手裏的碗,濕淋淋的手摸向符欽若的口袋。

他忙不疊避開:“找什麽?”

“身份證!”施詩磊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他的身份證,看他口袋空蕩蕩的,訝然道,“你今年才本命年?不是都畢業好幾年了嗎?”

符欽若一怔,含糊地點了點頭,只說:“我讀書早,畢業也早。”

“是個神童?傷仲永啦?”施詩磊繼續洗碗,把碗都洗好以後才忽然停下來,說,“你……”

“怎麽了?”符欽若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

施詩磊盯着他看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搖頭。

說不定符欽若也是知道他想到了什麽,不再追問他到底想說什麽了。

符家世代居住在紹興,爺爺奶奶也是長居于此,認識許多當地的工藝能手。家裏的幾把油紙傘,都是從奶奶口中的那位李師傅家裏訂做的。

在去往李師傅家的公交車上,施詩磊才知道原來李師傅家裏從前是符家的長工,此前好幾代人都在符家當過奴仆。

施詩磊睜着大眼睛聽着符欽若說起一些距離他們很遙遠的事,看看手裏的油紙傘,問:“那他們家不會不喜歡你們嗎?”

“嗯?”符欽若想了想,搖頭道,“不會吧。雖然是主仆,但他們家跟我們家關系很好。”

他歪着腦袋聽,還是慢慢搖了搖頭,感到不明不白。

符欽若看他這樣,不禁莞爾。

“你笑什麽?”施詩磊莫名其妙。

他還是搖頭,只說:“笑你可愛。”

“可愛有什麽好笑的?”他瞪了符欽若一眼,抱着傘,說,“奶奶說的是,才正月,你們家就修了兩樣東西。又是斷了弦的琴,又是破了面的傘,好不吉利,而且都是因為我的關系。”

符欽若抓着頭上的杆子,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卻道,“我們家還是爺爺做主的。爺爺說的才是。”

施詩磊一愣,擡眼去看他手腕上的紅繩,小巧的長命鎖上寫着“出入平安”四個字,願望簡單又平凡。他擡起手,把小鎖翻過來看另一面,不由得咧嘴笑起來:“長命富貴?——沒想到奶奶還求你這個呀?”

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到底也是一般人家吧。”

“一般人家……”施詩磊扁了扁嘴巴,卻想不到自己還認識哪一戶一般人家像他們家這樣。

他們在公交車的倒數第二站下了車。李師傅家是一家挺大的店鋪,門外就懸挂着好幾把油紙傘,在古香古色的門面屋檐下,傘上的花鳥圖案畫得精致,喜鵲似乎要從枝頭上飛下來。

還沒進門,鳥籠裏那只鹦鹉就叫了一聲“回來了”,施詩磊聽罷暗暗吃驚,忍不住發笑,跟符欽若說:“它還有吳越口音啊?”

“小少爺來了?”卻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者走過來,殷切地問候道。

這稱呼讓施詩磊着實吃了一驚,見到老人家身骨已經嶙峋,但眼神卻十分光明。他看到符欽若對老人家微笑颔首,真的有幾分古時大戶人家少爺的模樣,話說得溫和而客氣:“銘叔好。”

沒等符欽若介紹,施詩磊主動先開口道:“銘叔好,我叫施詩磊。您叫我施施就好了。”

大概是銘叔早就知道了什麽,雖然表現得不太明顯,但笑時還是不經意低下了頭。

“這裏有把傘壞了,拿過來想要修的。”施詩磊說完,才認真看到門旁挂着的招牌,被好幾把傘掩蓋住了。不過就是一個古體的“傘”字,施詩磊看到在傘蓋下共步的一雙人,不由得一愣。

銘叔從他手裏接過傘,解開傘套一看,訝然道:“這不是太太的傘嗎?怎麽……”他話說到一半,長滿皺紋的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了厭惡的表情,但碰到符欽若的目光,又自發自覺地軟了下來。

施詩磊看得不明所以,見到店內的桌案上放着一把似乎才畫好江南煙雨圖的傘,便兀自走過去看起來。

“借出去以後,不小心弄壞了。爺爺說應該還能修,讓我送過來。”符欽若解釋着,也見到了那把傘,便道,“也不急,就放在您家。什麽時候修好了打個電話,我們再過來取。”

銘叔手裏摩挲着那把傘,為難道:“可是我這裏手邊有一份活,還沒有做完。是個重要的客人,交給徒弟也不放心。”

施詩磊心裏覺得好笑,說:“符欽若不是說不急?您弄完自己的活,再修也是一樣的。”

“少爺家的事可是不能擱着的。”銘叔說得一本正經。

施詩磊被堵了一遭,努了努嘴巴,看他們早就不是主仆關系了,銘叔還是這副模樣,自己插嘴反而沒趣,只好點了點頭,把手背在身後繼續看他的畫。

“是這一把嗎?”符欽若走到施詩磊身邊,指尖輕輕撚起傘的一角,轉了一葉。

施詩磊指着角落裏悄聲說:“這個瓦當畫得好。”

符欽若點頭,聽到銘叔說:“還沒題字呢,不知道要寫什麽。那邊還有一面折扇。呵呵,這是一對小情人來訂做的,訂親送給對方的信物。”

“也送傘?”施詩磊聽了,意味深長地看向符欽若。

符欽若面上一紅,只問銘叔:“扇子也沒做好?”

“才把面裝上去,還沒畫的。”銘叔回答。

施詩磊想了想,扯了扯符欽若的衣袖,說:“符欽若,我想帶那把傘回學校呢。”

他一怔,遺憾地搖頭:“等銘叔做完手上的活,再接這把傘,來不及了。或者他修好了,我給你送過去?”

施詩磊努着嘴巴,不置可否。

過了一會兒,施詩磊看符欽若和銘叔都不說話,突然拍手說:“符欽若,不如我們幫銘叔寫字和畫畫吧,這樣很快就好了?——銘叔,讓你小少爺幫你畫扇面好不好?他的畫很好看的。”

銘叔聽了受寵若驚,擺擺手:“怎麽好讓小少爺做事?”

符欽若看看一臉積極的施詩磊,說:“如果您不嫌棄,我幫您把扇子畫了吧。還有這傘上的字。”

饒是如此,銘叔還是推托了好幾回,可最後還是很為難地答應了。施詩磊看他為符欽若張羅筆墨紙硯的背影,忍住笑,對符欽若小聲說:“他可高興了。符欽若,你的墨寶是不是在這一帶聞名遐迩啊?”

“哪一帶?”符欽若笑問。

施詩磊不說。他趁着銘叔不注意,偷偷親了符欽若一下。

傘上留有一片題字的空白,在煙雨蒙蒙和幾片紅葉之間。施詩磊坐下來,手裏拿過一只狼毫沾了墨汁,轉着眼珠子想要在上面寫什麽——必定是不能寫“風景曾舊谙”的。

他皺着眉頭,把傘面拉過來,正要往下落筆,瞥見在一旁拆破傘面的銘叔轉頭盯梢似的看自己,還是把狼毫交給符欽若:“你來寫。”

符欽若正打算好好看一看傘上的風景,好方便在扇子上畫一幅相應的,轉眼看到施詩磊端着筆等自己,只好放下還是白面的折扇,搬一張椅子在旁邊坐下來。

“題個自己寫的詞?”施詩磊趴在桌面上,仰臉問。

“好的好的啊!”這話被銘叔聽見了,在外面說,“他們就是想要手工的,要是上面的詩詞也是獨一無二的,就更好了啊!”

施詩磊噗嗤一聲,心道老人家聽力真是好,卻聽符欽若說:“我造詣低,寫不出什麽好詞。”

“哪裏的話?”銘叔蠻不高興地說。

“不過這對小情侶也挺有情致的,想到要送這些來做定情信物。現在多是送送戒指首飾就好了的。”施詩磊感慨道。

銘叔呵呵笑,說:“也許是覺得古時候的人比較長情吧。他們就要兩地分隔了,男的那個要出國讀書,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呢。”

這倒是讓他們很意外,互相看了看對方。

半晌,符欽若跟施詩磊說:“你腦子轉得快,你來想,我題字就好。”

“真的?”施詩磊笑嘻嘻地看他,卻見他低着眉眼,便忍住笑,“嗯,我來想。”

原本只是把傘送來修,但為了幾行詩詞,一把扇面,還是在銘叔的店裏耗了一整天。銘叔的老伴去世了,兒子也在外地,中午符欽若他們陪銘叔一道吃了午飯,後來施詩磊蹲在後院的水龍頭旁邊洗碗的時候,銘叔放假回家的徒弟回來了。

徒弟看起來很普通,從脖子那兒可以看到有力的肌理,恐怕衣服底下也是包裹着一副充滿力量的身體,根本想不到是個制作油紙傘和扇子的手工藝人。

他聽說符欽若要幫自己師父完成手頭上剩下的活,還走過來看符欽若畫江南煙雨圖,看了一會兒。

施詩磊親眼看到他神情中倦怠的情緒慢慢消失,變成津津有味、意猶未盡的樣子,又看看一直專注于畫扇面的符欽若,托着腮不禁揚起了嘴角。

他取過一張廢報紙,随便撿了一支畫筆在上面寫字,才寫了上阕,就聽到銘叔的徒弟問:“你這是在寫什麽?”

“嗯?草稿。”施詩磊用筆尾撓撓臉頰,“待會兒讓符欽若寫在傘上。”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又問:“這是誰的詞?”

符欽若聞言也看了過來。

施詩磊仰面笑道:“我的詞。”

“數葉紅楓,重顧又得,醉焚椒蘭。挪步無影,團雲聚浪,無聲聞蟬。”男生用明顯的當地口音念出來,原本渾厚的聲音語調卻是軟糯的吳語,聽着有幾分別扭,卻很溫柔,“金樽見底抽心,銷不斷,寸寸愁腸。——然後呢?”

施詩磊抽了抽嘴角:“然後沒想出來。”

符欽若一聽,忍俊不禁。

“你來想最後一句?”施詩磊托着腮看他,笑說。

他緩緩點了頭,問:“寫在這傘上?”

“嗯,既然是留給姑娘家,寫這個吧。雖然不是很好。”施詩磊推推他拿扇子的手,“想最後一句?”

“酒鬼。”符欽若卻說。

聞言施詩磊一愣,頓時張牙舞爪地要掐他,看得旁邊的男生莫名其妙,咯咯直笑。

聊着聊着,到了晚飯時候,銘叔的徒弟被派遣出去買菜,留着符欽若和施詩磊在畫室裏。施詩磊始終想不出最後一句,靠在高椅上晃了晃兩條腿,還是湊到符欽若身邊看他畫扇面。

“要是我下回放假回家,應該就能寫出最後一句了吧。”不知不覺,施詩磊自言自語起來。

符欽若筆下稍稍一停:“離開江南?”

施詩磊點頭。

他才想說些什麽,手機就響了,是家裏的電話,應該是奶奶打電話來問要不要回家吃飯。符欽若把電話交給施詩磊去聽,心裏還在想着他之前說的那句話。

“奶奶讓回家吃飯呢,可是小藍哥已經買菜去了。”施詩磊把手機還給他,雙手撐在椅面上,“我們不在這裏吃了吧?”

符欽若點頭:“我把詞寫上後回去。起碼先把傘弄好,扇子等什麽時候有空閑了,我再過來繼續。這也畫到一半了,今天是肯定畫不完的。“

施詩磊同意點頭,又想起什麽,眨眨眼:“最後一句想出來了?”

“嗯。”他把傘面扶過來,開始提筆寫先前施詩磊寫在草稿上的句子。

施詩磊湊過去看,呼吸就在他的手邊,氣息慢慢在符欽若的手背上鋪開,沾染上若有似無的潮氣。

最後一句是:最是良人,不可方物,不可江南。

“不可江南……”施詩磊抿了抿嘴巴,擡頭看他順勢要落款時的停擱。

符欽若最後還是沒有落款,說:“沒帶章。”

施詩磊還在看最後一行,半晌才回過神來,點了點頭,仍恍惚道:“隔天再過來钤印吧。”

“嗯。”符欽若從容放下筆,看看腕上多了兩塊墨印,不由得失笑,再看看施詩磊的手,同樣被墨汁弄髒了不少,連指甲縫裏也是墨。

“去洗手吧?”施詩磊起身說。

店裏只有香皂,沒有洗手液。

施詩磊等符欽若用香皂在手上抹滿泡沫才把香皂接過來,香皂滑不溜秋的還掉在了地上。符欽若撿起來在水龍頭底下沖了沖,香皂幹淨了,手上的泡沫也沒了。

等他把香皂放回盒子裏,施詩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