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施詩磊拿着福利院那疊戶籍卡,反反複複翻了好幾遍,始終沒有看到自己的。他又開始翻,低着頭一邊問:“孫媽媽,我的戶籍卡呢?”

吃過早飯,施詩磊過來問自己拿福利院的戶籍卡,弄得孫立晴莫名其妙,問他也不說找什麽,現在聽他問,孫立晴頭也不回就随口回答:“都在裏面,你自己找找就看到了。”

施詩磊剛把其他小孩新學期要用的費用交給她,見她忙着算,蠻不高興地說:“我都翻了不下十遍了。難道我連我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

孫立晴從老花眼鏡後邊擡起眼,放下計算器走過來,把戶籍卡拿起來數。“也就十幾個人嘛。喏,可可的。”她說着把那張放在一邊,繼續一張一張數,數到最後果然沒有看到施詩磊的,不禁訝然,“咦?你的呢?”

施詩磊看她比自己還不解,登時瞪大了眼睛,喊道:“老媽,你把我的戶籍卡弄丢了?我成黑戶啦?”

“這哪兒能呢?你上大學的時候也沒辦戶口遷移,除了被領養走的,拿走遷進撫養人的戶口簿裏……”孫立晴話說一半,一拍腦門,“啊呀!你看我,老糊塗了。你也是個小糊塗。你的戶口不是早就遷進你劉叔叔家裏去了嘛!”

聞言他腦中轟然一聲,生生木住,不相信地說:“怎麽可能?我不是回來了嗎?怎麽可能還在他家裏?”

孫立晴看他這麽激動,不由得訝異,說:“你是自己回來的。你和劉先生的關系,在法律上還是沒有解除的呀!”

“為什麽會沒解除?我老早就不用他撫養了。”施詩磊仍是不相信,但他忽然想起來,前些年家裏其他孩子被領養走的時候,似乎都去民政局做了什麽登記。

他才想到這裏,孫立晴就說:“沒撫養是沒撫養,但你們的關系是鐵板釘釘去政府做了登記的。而且收養人在被收養人成年以前,除非雙方協議解除,否則是不能解除收養關系的。當初你自己跑了回來,不肯回去,我也是跟你說過劉先生不願意。你說不管他答不答應,反正你不回去了,然後轉眼就溜到外頭去了,整天不着家,再問你,你也是不肯再多說。這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了,你忘記啦?”

但凡是跟劉郢有關的事情,只要不是別人非要提,施詩磊哪裏還有要記得一絲半點的意思?而今想起來,當時劉郢似乎真的說過,就算他走,也還是他養子這樣的話。施詩磊用發涼的手指捂住了嘴巴,忽然覺得有些反胃,眉頭也緊緊皺了起來。

被收養的時候還未滿十周歲,都是孫立晴代為辦理的收養登記和戶籍遷移,他什麽都不知道,當然也不會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他竟然忘了還有這件事,就算是上大學離開本地,因為不遷戶口,也不會想起。

“唉,照法律上來說,你還有贍養劉先生的義務。可你一年到頭也不曉得給他打個電話,也算是個小沒良心的。他倒是很關心咱們,小斌要換腎,如果不是他張羅着,手術根本沒法做呢!”孫立晴百思不得其解,看着面色愀然的施詩磊,語重心長道,“施施,做人不好忘恩負義呀。他養了你十年,又教了你那麽多東西,別的不說,喏,就是你毛筆字和國畫能那麽好,還不是因為他麽?不然你現在哪裏能考到那麽好的學校?物質啊、精神啊,他都給你了,我想你以前也是青春期叛逆,不服他老是管着你讓你練字,不讓你出去玩,所以才回來的。可現在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是該想明白了。”

施詩磊輕蔑地揚了揚嘴角,心道自己究竟該想明白什麽?嘴上卻沒多說。

孫立晴只當他是不服自己管教,嘆了一聲,又想起一件事,說:“那個小符,一身的書卷氣,一看就是個斯文人。要不是你學了點本事,這樣的人能成你好朋友?”她頓了頓,不免又白了施詩磊一眼,“你上高中時認識的那些狐朋狗友,我都不想說了。”

他知道其中的确有這樣的因果關系,可是,他不想把這些都歸功到他最不喜歡的人身上。他為什麽要因為現在很幸福,就對過去的苦難心存感激?這算是什麽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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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沒病。

原以為只要不聯系,以後都跟這個人脫清關系了,沒想到竟然還有一道牢不可破的牽絆禁锢在那裏。

施詩磊聽到孫立晴叨叨絮絮地說照法律規定如何如何,煩不勝煩,可又不知道如果要把戶口從劉郢那裏遷出來究竟有多麻煩,便裝乖賣巧笑着問:“孫媽媽,不然你幫我去跟他說,把我的戶口遷出來?”

“遷出來?遷去哪裏?”孫立晴正納悶他為什麽來找戶籍卡,聞言更驚訝了。

他總不能說是遷進符欽若的戶口簿裏,再說,他還沒打聽清楚符欽若要怎麽辦到這件事。施詩磊沉沉氣,扯道:“學校啊。”

孫立晴蠻不相信,說:“你當我不知道?經我手的戶口多了去了,遷進來遷出去的,派出所都混了臉熟。把戶口遷進學校的集體戶口裏,也就只有在剛入學的時候,你現在都大三了,哪個還給你辦啊?”

“總之我就是不想再認劉郢當爹了。”施詩磊連裝的心情都沒了,沒好氣道,“我想回來,也就一張戶籍卡放回這疊紙裏,你還要不要我了?”

她一怔,哎喲一聲叫祖宗,又道:“哪裏有不想要你的道理?院裏以前長大以後就走了再沒人影的多了去了,你這麽有良心的,我沒再見第二個!可是施施啊,這可是福利院,收孤兒的,你都成年了,還怎麽加?诶,施施,我真的想不明白,劉先生這麽好個人,他怎麽虧待你了?你是不想他以後年老了贍養他,所以才非要跟他脫離關系?”

施詩磊心知再跟她說下去也沒用,更煩躁她這樣問東問西,過去的事情他提都不想提,說出來又有誰信?他幹巴巴地說:“不為什麽。”

他說完就走,不出所料又得孫立晴在身後一陣唠叨,直說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施詩磊氣急敗壞地回到房間裏,看到符欽若在打電話,便一屁股坐到床上,抓過一邊的毛絨玩具使勁往床上摔。

符欽若聽到他動靜,轉過身一臉訝然,甚至忘了自己還在說電話。末了他對電話裏說:“那麻煩您去說一說,謝謝了。”

施詩磊挑眼望着他客客氣氣地挂斷電話,一時忘記了生氣,奇道:“拜托人辦事?”

“嗯?”符欽若看看手機,走過來說,“我媽媽。”

聞言施詩磊睜大了眼睛,覺得好笑,說:“你這樣跟你媽媽說話呀?”

不知為何符欽若赧然一笑,在施詩磊身邊坐下來,拿過被他摔得有些變形的玩具揉了揉,把原先的形狀揉了回來。

他看符欽若兩只手摸着小貓玩偶的兩只耳朵,忽然傾身過去,在符欽若的左耳上重重咬了一下。

符欽若吃痛地抽了一口冷氣,還沒來得及問怎麽回事,施詩磊就伸手過來揉他的耳朵。他手裏還抓着小貓玩偶,見狀怔了一怔,頭便低了下來。

施詩磊爬到床上,跪在他身後,抓住他兩只耳朵也是一陣揉搓,弄得符欽若莫名其妙。他在符欽若回頭以前,把他的頭扳了過去。

他猶豫半天,問:“欽若哥哥,你剛才拜托阿姨什麽事呀?現在她那邊是晚上吧?”

“嗯,她晚上才有時間。”符欽若想回頭,可還是不能——施詩磊從後面抱住了他的頸項,趴了過來,“杭州的戶口本來就不好落,是要請家裏親戚幫忙。不過我很少和親戚們走動,所以才拜托我媽媽。”

施詩磊心裏咯噔了一聲,讷讷問:“阿姨願意幫我?”

符欽若付之一笑,糾正道:“是幫我們。”

聞言施詩磊怔住,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好了。

可是,他要怎麽跟符欽若說?他不想自己去找劉郢,但眼下沒人能夠幫忙,而且就算他親自去找,劉郢也未必松口,更何況托人幫助?

這次見到劉郢,他的很多行為都讓施詩磊摸不着腦袋。

施詩磊不想符欽若跟他見面,他們兩個最好一丁點聯系都不要有。他根本猜想不到符欽若如果知道自己的戶籍還在劉郢那裏,會怎麽樣。他會像孫立晴那樣勸他?或者跟他一起去找劉郢?前者施詩磊肯定他不會,但後者,施詩磊自己也不樂意。

記得劉郢跟符欽若說話的時候,一口一個止敬。無論他有沒有看出他跟符欽若的關系,起碼他是沒有真憑實據的,可是如果符欽若真的去幫他說話,那麽他們兩個的關系就等于在這個圈子裏攤開了。

施詩磊從來不怕別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戀,可是,他不能想象那些藝術家、鑒賞家和收藏家們知道符欽若性取向後的情形。他還想到對自己那麽好的符爺爺和符奶奶,他們清白了一輩子,他怎麽能讓別人對他們指指點點,說他們讓自己這樣的人進了家門,而且,是個男人。

他甚至想起那天在會所裏,那有着一面之緣的符欽若的舅舅,還有他曾經的金主,姚錫陽。

“怎麽好像不開心?”符欽若見他久久不發一言,側過頭發現他在出神,輕聲問道。

施詩磊恍然,忙笑着搖頭否認:“沒有啊。跟你在一起,時時刻刻都開心。”

符欽若一臉疑惑,問:“在想什麽?”

他心裏一堵,奇怪他怎麽今天這麽多話,于是眯了眯眼睛,又咬他的耳朵。這回符欽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施詩磊舔了一下他的耳廓,往他耳朵裏用黏黏的聲音說:“想等下怎麽吃你。”

符欽若怔住,轉眼耳根就紅了。他想了想,說:“劉郢剛才打電話給我,請我去看他的個展。”

又聽到這個煩死人的名字,施詩磊瞪圓了眼睛。想到劉郢竟然給符欽若打電話,他坐到一邊生生地把符欽若扳倒,壓到了床上。

老舊的床鋪軋軋作響,符欽若驚白了臉,而施詩磊轉眼間就跨過腿坐到了他腰上。

符欽若腰上一沉,只見一只毛絨玩具逼視過來,兩只占了大半邊臉的眼睛。

“看什麽看?不許去看!”施詩磊不客氣地說,“跟我去醫院看小斌,他後天就手術了。”

他說完想起手術的錢是劉郢的,心就更煩,又把小貓玩偶往符欽若臉上揉。符欽若任他折騰了一番,睜開眼時,施詩磊狠狠地把毛絨玩具摔到了枕頭邊。

果不其然,施詩磊看到他一臉莫名。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現在很不高興,要吃了你才能解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料到了這一步,符欽若沒有驚訝,清澈的眼睛裏反倒是落得幾許坦然。施詩磊坐他腰上不動,也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符欽若說:“小聲。”

似乎是從天明到天暗,忘記開風扇的房間裏,氣壓漸漸往下低,膩出了皮膚上的細細汗珠。施詩磊用濕漉漉的手撥弄符欽若的頭發,見他擡起眼睛,便彎腰下去吻他。

符欽若散去熱量的皮膚趨于冰涼,靜靜望了他一陣,問:“我們什麽時候去醫院?”

不知為何,施詩磊忽然嘆了一聲,把他摟進了懷裏,幹涸的唇埋進他的頸窩,深深吻下去,一直到離開的時候,那裏留下朱紅色的痕跡。

他沒回答,符欽若也不再問,就這樣讓他無聲無息地抱了一會兒。

施詩磊終究還是放開他,忽的坐起來找衣服穿,說:“現在走。”

符欽若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扶着發沉的額頭坐起來。

“要先去沖個澡嗎?”施詩磊抓過牛仔褲套上,撿起床尾的襯衫遞給他。

施詩磊背對着他,消瘦的蝴蝶骨和脊梁清清楚楚,還留着淡淡的紅印。符欽若端視了幾秒,跪起來将手覆了上去,施詩磊的身體由此一僵,怔怔地回頭看他在晦暗裏清楚的面容,心裏突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繼而轉身捧起他的臉,俯首吻他。

“我們就這樣死在這間房間裏算了。”施詩磊誇張地說,見他眼中掠過驚詫,便拍拍他的臉頰,笑道,“先去洗澡吧。走。”

外頭果真下起了雨。

早上孩子們吃過早飯,該出去玩的出去玩,去上補習班的上補習班,當然也不乏出去打暑假工的,孫立晴出門辦事,福利院裏只剩下門衛。

施詩磊發出去的打車信息遲遲得不到司機的回應,他和符欽若兩人只好從福利院往外走了半公裏路搭乘公交車。

正巧公交站臺在修花圃,挖出來的泥把路邊變得泥濘。旁邊倒是有個賣包子的攤子,正快到中午,施詩磊覺得到了醫院也是午後了,符欽若沒吃東西得餓死,便從他的傘下溜走,跑到攤子前買了幾個包子。

才買好轉身,他便已經見到符欽若打着傘站在了身後。

留在符欽若頸窩上的吻痕沒有貼創口貼,他穿的是T恤,路上施詩磊瞥見了好幾遍。

符欽若吃完包子,發現他在看着自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施詩磊搖搖頭,手指勾了一下他手腕上的紅繩,小半年顏色也變淡了一些。

為圖方便,施詩磊他們在該轉公交車的那個站攔了一輛計程車,提早一些抵達了醫院。消毒藥水的味道充斥在走廊裏,床位緊張,就連走廊也停了幾架病床,躺在上頭的病人表情木然,看不出心情。

去往病房以前,施詩磊想到要先去跟很久不見的醫生打個招呼,便先去了值班室。還沒走到辦公室,就已經聽到裏面有人說話的聲音,他探頭過去一看,險些一個趔趄——劉郢在辦公室裏。

小小動靜引起了劉郢的注意,他從裏面望出來,繼而目光落到了施詩磊身後的符欽若身上,也不知道是對誰說話,問:“來了?”

施詩磊心裏不是滋味,潦草地點了點頭,倒是朝醫生禮貌地問候:“李醫生。”

經過李醫生的說明,施詩磊得知小斌正在進行手術前的最後一次透析。他把手術的基本情況和術後可能會出現的反應都一一向施詩磊說明,末了道:“成功幾率很大,不用擔心。但也許會出現排斥反應,到時候要注意觀察。”

施詩磊聽說過會有這些東西,點了點頭。

“手術應該是孫女士簽字吧?”李醫生問。

“哦,是。”施詩磊怔了怔,又點頭,“她是他監護人。今天出門辦事去了,當天會過來簽字的。”

李醫生了然點頭,對劉郢笑了一笑,說:“還以為是這位劉先生簽字。先前好像聽孫女士說,劉先生想要領養小斌?”

聞言施詩磊睜大了眼睛,可他依舊看都不看劉郢。

劉郢态度謙和,說:“手續還沒辦好,手術結束了以後再說吧。”

“呵呵,我看那孩子跟你也挺親的。”李醫生客氣道。

施詩磊不知道劉郢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又在心裏抱怨怎麽孫立晴對此事只字未提。劉郢倒是完全沒有要跟他說話的意思,自己跟李醫生說完事情,就先告辭了,弄得施詩磊更是莫名其妙。

但他不想理,等劉郢一走,便小聲打聽道:“李醫生,捐腎的那位朋友是哪裏人?怎麽會這麽好?”

李醫生抱歉地笑笑,“這是捐贈者的隐私,不方便透露的。”他頓了頓,若有所思道,“好像是劉先生介紹的。”

施詩磊心裏一堵,不禁皺起了眉頭。

說完事情,正巧小斌也做完了透析,施詩磊他們跟着李醫生去病房。他還在想着劉郢到底為什麽這麽盡力,他想領養小斌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餘光見到符欽若似乎在想事情,便問:“怎麽了?”

符欽若回過神來,搖搖頭,說得有一絲不解:“他挺幫忙的。”

這話說得施詩磊不知道要怎麽回答。說劉郢不安好心?可是,他真的幫了大忙。他不情不願地點點頭,“對啊。”撇撇嘴又補充道,“好奇怪。”

面對他一臉不甘願地承認,符欽若淡淡笑了一笑。

劉郢竟然沒有離開醫院,就在病房裏跟小斌說話。施詩磊一走進去,便看到兩人交談甚歡。這是高級病房,就算有錢,不動用關系也很難住進來,小斌因為病,整個人面黃肌瘦,但精神卻很飽滿,明亮的眼睛裏充滿了希望,對劉郢笑得特別甜。

他看到施詩磊,滿臉驚喜,用他能夠用的最大聲音喊道:“施施哥哥!”

“乖。”施詩磊走到病床另一邊,摸了一下他沒有肉的臉,連擰一下都不忍心,只好笑道,“做完手術就都好了。”

“嗯!”小斌嘿嘿一笑,又朝劉郢擠了擠眼睛。

施詩磊看他們關系這麽好,五味瓶打翻灑了一地,柔聲說:“好好休息,別再多活動了。”

小斌點頭,發現施詩磊身邊還跟了一位大哥哥,疑惑地眨巴兩下眼,還沒問就先打招呼:“哥哥好。”

“你好。”符欽若颔首,“你快手術了,就沒帶別的東西過來送你。等你出院了,再跟你哥哥一起去挑禮物吧,再去吃好吃的。”

“這是符欽若,哥哥的朋友。”施詩磊接口說。

小斌笑着點頭,謝道:“謝謝欽若哥哥!”

“你們先聊吧,我先走了。”劉郢在這時忽然說。

施詩磊看他這樣知趣,不禁困惑,還沒來得及問領養的事情——盡管他根本不想跟他打聽。他淡淡說:“那慢走不送了。”

“中明爸爸,你明天還來看我嗎?”小斌在他走前問。

這稱呼好像一道霹靂一樣打在施詩磊心上,他登時表情僵了。

“會的。我會送你進手術室。”劉郢和藹地微笑,輕輕撫摸了一下小孩的臉,對李醫生道別道,“那麽我先走了,謝謝你。”

李醫生也是客氣,說:“我送你吧。”

“不必,你這麽忙,別客氣了。”劉郢擡手做了一個謝絕的動作。

“我送您吧。”符欽若對他說。

劉郢面上掠過了一瞬驚訝,微笑道:“好。”

施詩磊忍住才沒皺眉。

符欽若在走前對小斌微微一笑,同時手指揉了一下施詩磊背在身後的手心。

他們一走,施詩磊就在床沿坐下,拉過小斌的手,問他最近的情況。

一般孩子在小斌這個年紀,應該也是上小學五年級了,可他因為生病,從三年級開始就休學了,一直在家裏面自學。

他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婦來到福利院,見他乖覺溫順,曾經起過想要收養他的念頭,但那天他們聽說他隔天要去醫院做透析,遂斷了這個念頭,領走了另一個孩子。

可小斌一向是很乖,長得也清秀,從來不給家裏人添亂。施詩磊知道福利院的孩子無論真正的性格是怎樣,賣乖卻是必備的技能,但小斌不是,他不需要表演,他一切都是真的,包括他這麽小就知天命,同時不畏懼希望的到來。

施詩磊在言談之中感覺得出來,他很喜歡他的中明爸爸,因為劉郢真的給了他諸多幫助,而且時常來看望他,給他買了很多東西。

“護士姐姐他們還以為我是他的親兒子呢!”小斌說這話的時候帶着調皮和自豪,吐了吐舌頭。

施詩磊并不喜歡他對劉郢這個稱謂,因為,他自己就叫過。在床上。

他想了想,問:“那他真的說了要收養你?辦手續了?”

小斌不太了解,他懵懂地搖搖頭,說:“孫媽媽說,我出院以後可以先回福利院,也可以回中明爸爸家。中明爸爸好像搬新家了,他說的。”

聽罷施詩磊陷入了沉思,不禁又開始為這個面目清秀的可愛孩子擔心起來。

“施施哥哥,你這次回來,還去嗎?”小斌天真地問。

施詩磊好笑道:“當然啊,我都還沒畢業呢。”

“哦。”小斌點頭,咧嘴一笑,多少有些腼腆和尴尬。

他猜想他是住院時間長了,對時間的概念模糊,加上沒怎麽上學,更是不知道今夕何夕。施詩磊暗自責怪自己沒有在意他的心情,便理着他的病號服衣領,安慰道:“你病好了以後,就可以去學校上學啦。不用擔心功課跟不上,守正學習那麽好,他會幫你的,而且我也會回來的。”

“真的?”他眼睛亮亮的。

施詩磊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我可是學霸,你哪門功課跟不上,我都能教。啊,你看到剛才那位哥哥了吧?他英語說得可溜了,你連外語補習班都不用上。”

小斌笑問:“欽若哥哥也是我們這裏的人?”

他一怔,撇撇嘴,滿不在乎道:“管他是不是。總之你病好以後就只剩下好日子了,所以好好手術,明白?”

小斌被他逗得咯咯直笑,連連點頭,笑完以後又說:“中明爸爸也是這麽說的。”

施詩磊愕然,本來的好心情大打折扣,還是牽強地笑笑,說:“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到底還是對劉郢要收養小斌的事情放心不下,施詩磊尋了個話頭暫時離開病房,跑出醫院想看看能不能追上劉郢。

偏偏到了樓下,只看到符欽若把劉郢送上計程車。

施詩磊氣餒地垮了肩膀。

“怎麽了?”符欽若走回來,看到他在門口,很驚訝。

他搖了搖頭。

符欽若說:“剛才打聽了一下,似乎他已經辦好領養手續了。去民政局做了登記,只是戶籍還沒遷。”

施詩磊一愣,問:“你剛才問他的?”

“嗯。”他點頭。

“你為了打聽這個才送他?”施詩磊問。

他又點了頭。

頓時施詩磊氣也不是,高興也不是,心情複雜得都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少跟他說話。”最後他推了符欽若一下,轉身就回醫院了。

一等到孫立晴回來,施詩磊馬上去找她問清楚小斌被領養的事。一問果是如此,他不悅道:“那早些時候怎麽沒告訴我?”

孫立晴一愣,笑說:“我給忘了。登記都是早兩個月的事了,後來就在準備手術,劉先生他不急,我也就沒怎麽往心裏去。反正他們關系挺好的,應該也反悔不來了。”

施詩磊為這事郁悶着,卻不願意告訴孫立晴自己以前受到的待遇。

這怎麽說得出口?未滿十四歲就遭到性侵,擺在現在随便怎樣都能引起一則當地熱門,更不要提關聯到當代書畫名家。說出來誰信?劉郢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為人也莊重嚴肅,一派君子形象。而他呢?從十五歲開始就在出賣身體賺錢,該信誰,不用誰人提醒。

“對了,這樣一來你可真和小斌是兄弟了!”孫立晴還記得前天他說起過戶籍的事,笑道,“這下不想遷了吧?”

“遷戶口?”在一旁的符欽若聽罷不明,疑惑問。

施詩磊一梗,拍拍他的手臂,悶聲說:“我出去買煙,一起?”

聞言符欽若更是訝然,讷讷點了下頭。

“诶,你自己不學好,就別讓小符吸二手煙了。”孫立晴素來不喜歡煙民,不滿道。

“沒關系,我也抽煙。”符欽若禮貌地說。

這回輪到施詩磊驚訝了,他怔怔地看了符欽若兩秒,才低下頭往外走。

小超市外頭的煙酒櫃臺根本買不到好煙,施詩磊在櫃臺裏找了一遍,選了一包本地産的品牌香煙,擡頭用詢問的眼光看了符欽若一眼。

他點點頭。

煙在走回去的路上就分了,施詩磊掏出買煙時候順便買的打火機,停下腳步點火,符欽若叼着煙把手也攏過了火上來。

施詩磊第一次見到他的顏貌被香煙的煙霧缭繞,額頭靠得很近,他看到符欽若眼底一片若有似無的漠然和無動于衷,把一口煙吸了進去。

“我還以為你不會抽煙。”施詩磊把打火機和香煙都放回了口袋裏,用無名指撓了撓有些發癢的額頭。

符欽若嘴角掠過一抹轉瞬即逝的笑,說:“也就是學過,沒事不會抽。”

他開玩笑說:“那現在是有事?”

“你覺得呢?”他笑着反問。

施詩磊很少讨厭符欽若笑,因為他笑起來實在是好看。轉眼間施詩磊也不笑了,他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來,抽了半根煙以後說:“前兩天我找我的戶籍卡,才知道原來我的戶籍還在劉郢的戶口簿裏。”

煙蒂落到了地上,符欽若忘了手裏還有煙。半晌,他問:“打算問他拿戶口簿嗎?”

“當然!”施詩磊脫口而出,可一想也是氣餒,“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我根本不想去找他。”

符欽若想了想,建議道:“我跟你一起去?”

“別。”他想都沒想就拒絕,翻了個白眼,“讓他知道我要跟你在一個本子裏,你以後怎麽過啊?我可不想弄得人盡皆知,對你也不好。”

其實有些事情施詩磊也納悶。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跟劉郢相處了,也不知道這些年是不是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才讓他看起來似乎有所改變。施詩磊想得頭有些疼,把煙丢到地上踩,問:“符欽若,你覺得劉郢這個人怎麽樣?”

“嗯?”符欽若思忖了一會兒,只是說,“他的字很好。”

施詩磊怔了怔,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真的只是這一句。一句話可大可小,他也還記得字如其人的說法,爺爺奶奶甚至符欽若的父母會接受他,多半也是因為看過了他的字。

因為剛抽過煙,嘴唇很苦,施詩磊舔了舔嘴唇,說:“說不定他改邪歸正了?”

說完他打量着符欽若的表情,見到他疑惑地搖了搖頭,卻沒說什麽。

“如果我說,變态到死都是變态,沒得救,會不會太不給人活路了?”施詩磊繼續問,看他還是一副想不清楚的模樣,接着說,“也是,我憑什麽說別人。自己以前也是賣的。”

“你別這麽說。”符欽若皺眉道。

他這副樣子,施詩磊更是不清不楚了,“你心裏是覺得,要給他機會?”他頓了一頓,“也是,他人挺好的。跟小斌非親非故,幫他找腎源,還付醫療費。人這麽有才華又這麽善良,怎麽會做那種事?大概我的記憶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吧。”

聽到這裏,符欽若輕嘆一聲:“我沒說我不相信你。”

“我也沒說你懷疑我。”施詩磊冷冷道。

符欽若無可奈何地看着他,半天竟也沒說一句寬慰的話。可施詩磊很清楚,符欽若從來不否認自己心底的想法,他能做的不過就是沉默着不承認,以為不把傷人的話說出口就皆大歡喜。

一瞬間施詩磊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于是就笑了,從口袋裏翻出煙,又取出一根來抽。

符欽若眉頭緊蹙看着他,把自己手裏的煙撚到一旁熄滅。

“既然他這麽好,我還跟你幹什麽?”施詩磊煙抽一半,忽然語氣生硬地說,“我還有贍養的義務呢,畢業了回來伺候他算了。”

“施詩磊。”符欽若嘆氣。

“你嘆什麽氣?”施詩磊就煩聽他嘆氣,質問道。

他抿了抿嘴唇,好像不知道要怎麽和他說,索性沉默了。

見狀施詩磊冷冷一笑,嘲諷道:“你覺得我很莫名其妙對不對?”

符欽若眉頭緊鎖,無奈道:“你不要這樣說話。我們可以一起去找劉中明,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他沒必要還在一張紙上牽着你。再說,我看他也不是這麽不能溝通的人……”

“你說什麽?!”施詩磊驀然站起來,把煙丢到地上,無不諷刺地笑,“好,你說真話了。”

符欽若面上一白,跟着站了起來。

“你別說,我都知道了。”才幾句話功夫,施詩磊就筋疲力盡,他暗暗籲了口氣,問,“那你還要不要我?”

他好像松了一口氣,道:“怎麽能不要?我跟你去找劉中明,我來跟他說。”

施詩磊脫力地牽了牽嘴角,還是輕輕白了他一眼,嘟哝道:“我可不願意你跟他見面。我自己去好了。”

符欽若驚詫極了,“你……”

“好了好了。你總是遷就我,這回也別例外了吧?”施詩磊打斷了他,盡管心裏沉甸甸的,頭也有些疼,可無論如何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面前站着的人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是他的符欽若,“我問你,你愛我嗎?”

他低下眼眸,輕輕點頭道:“嗯。”

還是這副模樣,施詩磊好氣又好笑,往他肩上用力一推,說:“那你可別辜負我。”

符欽若手指扣起來,肯定地說:“不會。”

到了晚上,孫立晴跟廚房大姐一道準備好晚飯,全部人都聚在飯廳裏吃飯。出門的弟弟妹妹們都回來了,他們得知施詩磊白天去看望過小斌,紛紛關心起來。

施詩磊心情不太好,回答得心不在焉,弄得孫立晴很緊張,問:“不會是小斌怎麽了吧?我前兩天去看,還好好的!”

他夾了一塊五花肉,發現肥肉的部分太多,便往符欽若碗裏一放,說:“沒事,好着呢。醫生說成功幾率很大,不用擔心。”

“那你怎麽愁眉苦臉的?”常可奇怪道。

施詩磊看中一塊五花肉,夾起來翻看兩邊發現又沒什麽精瘦肉,“我哪有愁眉苦臉?”他把肉放進符欽若碗裏,說,“是你們沒有憂患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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