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巴掌抽死一個正牌明王
——太古鳳凰,極惡之相。
周晖把所有人拉到自己身後,低聲道:“待會有空隙就溜出去,別回頭,把那條黃鼠狼也一起帶走。”
九尾狐放輕聲音問:“不說鳳凰是沒有忿怒像的嗎?”
“鳳凰明王沒有,太古神獸有。他現在力量太微薄,這種惡相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但發作的時候還是很可怕的,你們別被攪到渾水裏頭。”
九尾狐向不遠處看看,似乎同為走獸有點不忍,“黃胖子它……”
周晖說:“先別問了,快走!”
楚河轉過身,向被釘在牆上的摩诃走去。
他的臉看上去已經不像是平時的模樣了,鳳凰刺青穿透半邊身體,翎羽正落在側臉上,泛出奇異的金紅色光,和冰冷蒼白的膚色輝映,顯得尤其詭異;眼睛漆黑森冷,仿佛某種無機質的東西,沒有任何情緒的盯着摩诃。
摩诃張了張口,發不出聲音。
他緊緊閉上眼睛,下一秒穿透腹部的純青箭被拔掉,箭頭帶出一溜血肉灑在地上,緊接着咽喉被一把擰住,重重扔了出去!
摩诃的身體如炮彈般穿過崎岖的地道和岩石,“轟!”一下砸到九千萬梵經咒網上。同一時刻楚河的身影原地消失,就在摩诃被慣性帶得反彈起來時,又恰好出現在他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一把抓起他,直接扔回了石窟裏!
——嘭!一聲震響,以石窟為中心的周圍地道全被震落了大片大片的泥土碎石。
摩诃倒在一堆比人還高的巨大裂岩中,發出斷斷續續的喘息。透過被血迷蒙住的視線,他看到楚河正一步步走來,周身虛空中缭繞着巨大的青色火焰,其暴烈程度連石窟中的牆壁和地面都被燒得咯吱作響。
那條黃鼠狼妖斷氣的時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在楚河的眼皮子底下弄出人命,和随便吃掉他父親送下來的幾個點心,是意義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情。
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楚河是個內心藏了太多事情的人。他活了太久太久,幾萬年的歲月光陰讓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準則,對光明和黑暗、高尚和低賤的判斷都有着和常人不一樣的地方。比方說他從來不認為周晖血海魔物的出身有哪裏卑賤,也不從不覺得周晖拒絕皈依佛道有什麽不對;而當年自己犯下被天譴的重罪,他都只是在震驚和悲傷過後立刻全力保護,但并沒有對自己顯出太多的憤怒和不理解。
但有些事情不一樣。
有些事情,在他眼裏,意義是不一樣的。
摩诃掙紮着爬起來,咬牙後退。腳一觸地他整個人就抖了一下,感覺地面燙得驚人,巨大的石塊因為受熱過度而變得非常脆,被他一踩竟然就裂開了。
他雙劍皆已失手,楚河如果過來,他連擋一下的東西都沒有。但這個時候其實擋不擋都已經沒區別了,楚河直直的盯着他,目光中那種鋪天蓋地巨大的壓迫力簡直不是人能想象的,摩诃只退了幾步,後背觸到牆,就下意識停止了動作。
“母親……”他沙啞道。
楚河走到他面前,并沒有說話,揚手就是一巴掌。
——那一巴掌跟佛掌九天當頭壓下簡直沒有任何區別,摩诃當時以為自己已經飛出去了,腦子裏嗡嗡作響,耳朵、鼻腔甚至眼眶裏都湧出大量溫熱的液體,緊接着就是涼——失血過多刺骨透心的那種涼。
他覺得自己肯定整整過了一個世紀才恢複了意識,實際上卻只有幾秒鐘而已。
他沒有飛出去,但整個人已經完全的、徹底的陷進了石壁中。他的眼睛因為流血而看不清楚,所以并不知道此刻大廳中的景象有多麽壯觀。
——石壁,石柱,地面,石窟中所有觸目可及的地方,全都龜裂了。深刻的裂紋以他為中心,在可怕的咯吱聲中爬滿了所有石牆,甚至穿過洞口,延伸到了外面的地道中。
幸虧他看不清,否則此刻連掙紮的勇氣都不會有。
“你要殺了我嗎……母親,”摩诃含着血水喘息,無數道縱橫的血流順着臉不停淌下來,聲音斷斷續續帶着怪異的扭曲:“那你來……來吧,來殺了我吧。天道不是……訓教不服則誅嗎?金剛怒目,殛殺于野,……”
楚河一手扼住他的咽喉,把他硬生生從石壁中提出來,無數細小的石屑簌簌而下。
“我不該把你送去天道。”楚河看着他,說:“你變成這樣,是我的錯。”
他揚手而落,又是一巴掌,這下直接把摩诃的頭打得猛然後仰,後腦重重撞到了牆壁,大半個石窟頓時在可怕的坍塌聲中化成了齑粉!
摩诃頭破血流,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死亡的感受好像也不過如此,他的魂靈高高飄起,幾乎冷漠的看着腳下自己殘缺不全的身體,向着三十三重天外浩瀚的歸墟緩緩飄去。
無數記憶的碎片,仿佛帶着閃光,從時光的長河中漂浮而來,如千萬散落旋轉的蝴蝶,溫柔地降下翅膀。
他是在天道長大的。
他自幼在佛前修習,雪白袈裟無邊蓮海,一日日晨鐘暮鼓,誦經誦過三千年光陰。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被送上三十三重天,直到有一天問佛,才知父親還在八千丈血海,鳳凰明王伸手普渡千萬魔魂,他是唯一一個渡不了的魔。
那我母親呢?摩诃問。
佛沒有回答,良久才說:“鳳凰無法教你——”
“——他已不信天道了。”
他不信天道了。
摩诃睜開眼睛,眼珠被血融得幾乎化掉,全身骨骼寸寸斷裂,剎那間他只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沒死。
——既然你自己都懷疑,為什麽還逼我去相信?
摩诃很想問,但嘴裏不斷湧出血沫,聲音就像在深深的水面下朦胧不清。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狼狽,但此時此刻不知為何,他一點也不在乎。有一瞬間他甚至想要麽就這樣吧,就這樣帶着所有的未解和疑問,死在母親的懷裏吧。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經那麽虔誠的在鳳凰耳邊許願,說:我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我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我想相信你信仰的東西。
當時鳳凰是什麽反應呢?
——他沒有像平時那樣微笑着,捏捏他的臉,在眉心印上一個小小的親吻;而是一動不動盯着他,目光中帶着深沉而複雜的東西,仔細看似乎還有那麽一絲悲哀。
“不要這樣,摩诃。”
“你會變成一個怪物,會被天打雷劈,粉身碎骨……”
天打雷劈,粉身碎骨。
他真正犯下重罪承受天譴的時刻,其實是鳳凰被天打雷劈,鳳凰頂着無邊雷海化出了遮天蓋地的真身,翎毛和尾羽像暴雨一樣掉落,翅膀和皮肉被燒化,連骨頭都在天火的焚燒中咯吱作響。鳳凰燒光了自己的真身去保護他,保住了他最後一絲生命。
荒謬和滑稽的感覺席卷了摩诃的心,他突然很想問問楚河你現在後悔了嗎?
你把自己無法堅持的信仰寄托後代身上,現在後悔了嗎?你犧牲到一無所有才勉強救回的孩子,現在變成了連你都恐懼的邪惡存在,你後悔了嗎?
在更遠以前的過去,你放棄成佛的機會堕下三十三重天,和一只血海裏的魔物結合,現在終于後悔了嗎?
摩诃喘息着,擡起血跡斑斑的手,似乎想伸向楚河。
然而楚河第三次揚手,對着他的臉,就這麽打了下來。
——啪!
楚河的手被當空抓住。
他擡起頭,只見臉上、身上的金紅鳳凰刺青已經消失不見,恢複了平常不動聲色又非常冷淡的樣子,瞳孔中倒映出來者的臉:“……梵羅,”他一字一頓嘶啞道。
魔尊梵羅從半空中探身而下,抓住了他的手,笑道:“既然現在只是普通一巴掌,打不打也就無所謂了吧。”
第16章 “如果你願意改嫁的話,我會把你倆孩子當親生兒子看待的。”
楚河看着魔尊的眼神有些意外,但幾乎在瞬間恢複了鎮定:“你是吸血蝙蝠嗎,哪裏有血腥都能聞到味道?”
這話問得非常不客氣,看得出他情緒極端的不悅。換做平時魔尊可能還會回兩句,但此刻只維持着虛空探身的姿态,上下打量了楚河一圈,問:“上次的傷好了?”
楚河道:“如果要閑聊的話你出去找周晖吧,他應該離這不遠。我教訓孩子,不勞你出手了。”
如果注意看的話就會發現他抓着摩诃的手突然緊了緊,但魔尊反手按在了摩诃肩上,一邊盯着楚河笑道:“我發現你真的非常會擡出一個來震懾另一個,這種左右逢源是美貌帶來的附加技能嗎?……啧,別這麽看我,我又沒說你不能用這個附加技能。話說回來,如果你願意改嫁的話我會把你倆孩子當親生兒子來看的,繼父幫個小忙也不算什麽吧。”
楚河皺眉道:“你想幹什麽?!”
魔尊伸手在他側頰上撫摸了一下,緊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摩诃就向上空沖去!
魔尊梵羅是六道中唯一可以自由穿梭的人,如果被他進入虛空,那再掌握他的行蹤就非常麻煩了。楚河幾乎連頓都沒打,緊接着就一把抓住摩诃,大聲吼道:“周晖!”
石窟出口堆積的巨石轟然倒塌,下一秒純青長箭破風而來,擦過摩诃頭頂,在魔尊仰頭的剎那間,緊貼着他脖子“砰!”一聲深深釘進了岩石。
魔尊說:“孔雀小哥,你爸真是一點不在乎你的死活啊。”說着一伸手,掌心中黑氣凝聚成團,如長龍般咆哮而出!
這股飓風般的氣流一旦脫手就形成了一個禁字,對出口當頭砸下,引發出上百道劇烈的震蕩,當時就把周晖死死堵在了外面。同一時刻楚河揉身而上,一掌切向魔尊咽喉,卻在電光石火間被擋住,只聽魔尊笑道:“精神可嘉,可惜……”
話音未落楚河反手握住魔尊格擋的手臂,以此為受力點,半空躍起,重重一腳把魔尊當胸踹翻到了石壁上!
這個動作實在幹淨利落,堪稱教科書式的攻擊典範,要是還有剛才極惡之相時的力量,此刻魔尊應該已經把肺吐出來了。
魔尊重咳了兩聲,聲音像是從胸腔裏震出來的頗為沉悶。但盡管如此他一手還抓着孔雀,一手按了按胸口,笑道:“對你果然一點手軟都不能有,真是……”
楚河厲聲打斷了他:“你到底想幹什麽,梵羅!”
“咱孩子想去血海,你沒聽見?做人不要這麽死板。”說着梵羅又咳了兩聲,轉向摩诃笑道:“小哥,你親爸好像不太靠譜,我好歹還義務幫你擋一下天雷,這情分夠你叫我聲爹了吧。”
楚河閉上眼睛,強行壓抑住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現在的情況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和周晖在狀态上太吃虧了,要擋住梵羅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魔尊梵羅可以消弭天雷,這在九天十界中都是非常罕見的。
天劫和天譴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前者是到時候就會有,不論你道行多深厚或地位多尊崇,只要不是正牌子的上神,在近乎無限的生命中都會經歷那麽三五次。而天譴則是犯下重罪後才會由滿天神佛降下,還不是随便張三李四誰都有那個資格被天譴的,比方說人界就已經很久沒見過天譴了,就是因為人界的罪行再重,在神佛眼裏,都重不到那個點上。
天劫是以試煉為目的,天譴則是不死不休,後者的力度比前者大了很多個數量級。除此之外,天譴還有個難以捉摸的特性,就是極少數在“四惡道”中極度邪惡罪行累累的魔王級人物,天雷反而會避開他們。
——魔尊就是其中之一。
楚河退後幾步,大概是因為體力透支後極度虛弱的原因,靠在岩石上稍微喘了口氣,才輕微而不乏嘲弄的道:“你不過想威脅我罷了。”
魔尊大笑,似乎覺得這一家人真是相當有趣,轉頭對摩诃道:“我剛才還覺得小哥你當了明王還爹不疼娘不愛的很可憐,現在我收回前言……至少親媽還是疼你的,承認你有當把柄的價值,我是不是該從善如流的配合他一下呢?”
“随便你,”摩诃被純青長箭釘在岩壁上時留下的傷口完全沒有愈合的跡象,血已經淋得一身都是了,聲音簡直像喉嚨裏含着一把沙礫那樣嘶啞:“但等周晖進來你拿我當人質都沒用了,別廢話,要走快走!”
魔尊贊賞道:“看來你對親爹的行為模式很了解,不錯。”說着頭也不回反手一揮,虛空仿佛被無形的利齒噬咬,在尖銳的嘶嘶聲中裂開了參差不齊的黑洞,幾秒鐘內便擴大到了恐怖的數丈!
極其強勁的吸力從黑洞中源源不斷傳來,連楚河都踉跄了兩步,一把抓住山岩才咬牙定住身形。那一瞬間他應該是很想最後再搏一下,連表情都變了,但緊接着黑洞中吸力增強,堵住出口的岩堆産生了松動,很多半人高的石頭就跟下冰雹一樣當頭砸來,他最後能做的只是死死抓住能遮擋自己的石板,喝道:“摩诃!”
摩诃深深地看向他,只聽楚河沙啞道:“如果你後悔了……”
就在這個時候,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在強大吸力的作用下周晖終于暴力砸開魔尊封印,但進來的瞬間差點被兜頭吸走,當即破口大罵:“我X你祖宗!怎麽到哪都有你來截胡!”
梵羅向周晖做了個挑釁的手勢,抓起摩诃,下一秒退進了黑洞中。幾乎是同時黑洞劇烈變形、拉伸,雷擊般劈開他們頭頂的岩板,擊垮了石窟已經搖搖欲墜的穩定結構,在雨點般的泥土和碎石中沖上了地面。
他們沖出去的那一刻萬雷齊發,整個H市應該有很多避雷針同時爆炸了。随後漫天雷電在梵羅頭頂截然而止,魔尊化作上古神話中覆蓋天空的巨禽,展開遮天蔽日的雙翼,只一扇就直接沖進了厚厚的黑雲中!
楚河一拳打在石板上,周晖撲過來把他肩膀一抓,喝道:“快走!這裏要塌了!”
他們穿過巨型冰雹一樣的碎石,只見無數刻着大封禁咒的石塊從天頂上落下,砸到地上成為齑粉。周晖捂着楚河的頭,一路跌跌撞撞穿過崎岖的地道,只見九尾狐在靠近地面的拐彎處接應,兩條尾巴一人一條,轉身很有力的把他們甩了上去。
砰地一聲他們同時摔到雨水中泥濘的地面上,足足好幾秒中兩個人動都動不了,只覺得全身骨頭都像是裂開了一樣,連呼吸都帶起胸腔火辣辣的劇痛。九尾狐從大面積下陷的地縫中跳出來,瞬間幻化為人,輕手輕腳走到他們身邊,只見周晖攤開手腳趴在地面,有氣無力道:“狐貍,每次你尾巴大張的時候,我都覺得好像看到你菊花了……”
李湖不知道做了什麽,砰地一聲,周晖的聲音截然而止。
楚河勉強從地上爬起來,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前一陣陣發黑,嘴裏苦澀而腥甜,應該是被灌滿了血。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頓時嘶啞的咳嗽起來。
他緊緊捂着咽喉,擡頭向四周望。只見工地周圍全是警戒線,外面密密麻麻堵着警察,很多記者舉着相機拼命聳動,看樣子是想越過警察的封鎖向裏面拍。
暴雨漸漸轉小,停止,但天空中漆黑的厚積雲仍然沒散。這樣的雲層應該會在H市上空停留半個月之久,這半個月內,白天家裏都要開燈,大街上路燈熄滅的話應該跟黑夜沒什麽區別。
楚河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顏蘭玉正靠在一棵樹下不停咳嗽,他絕對是受了內傷,咳一聲就噴出來一口血沫。張順坐在地上喝水,他恢複得最快,一看到楚河就站起身想走過來,除了有點跛之外基本沒大礙了。
“哥……”
楚河擺擺手示意他別說話,走到建築樓邊,一個被雷電劈開的淺坑裏。
黃鼠狼正靜靜躺在裏面,皮毛上的血已經凝固了。
楚河走到它身邊,盤腿坐下,把黃鼠狼抱到自己懷裏。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一動不動,半晌後終于伸出發抖的手,開始一下一下給黃鼠狼梳理沾滿了血肉的皮毛。
他就這麽機械的重複着,重複着,似乎要憑借這個動作,把黃鼠狼清理到往常活蹦亂跳、皮光水滑的模樣。張順望着他的背影,那是一個削瘦到甚至讓人感到料峭的背影,削瘦到每一次手臂擡起時,都能透過衣服看到肩胛骨明顯的移動。
他的頭低着,沾着血和泥的發梢貼在耳際和脖頸上,後頸骨突兀的梗出來,在垂落的脖頸線條中非常非常的明顯。那是一個孤直到仿佛随時都會折斷,但大多數時候,都強硬到無堅不摧的弧度。
周晖歪歪倒倒走過來,越過張順時笑了笑但沒說話,走到楚河身邊跪坐下來。
“別傷心了,”周晖說。
楚河沒有回答,半晌才輕聲道:“說得簡單。”
周晖拍拍他的肩,似乎想說什麽,但忍了忍又沒開口。
楚河不斷用手撫摸它,終于把黃鼠狼毛上的最後一點血污和泥土都清理幹淨,低頭看着它毫無生氣的身體,就這麽眼睛都不眨的看了很久很久,才低聲道:“我的朋友不多,這裏就躺着一個了……”
周晖偏頭看看他,“你真是太奇怪了。”
“……”
“我第一次看到三十三重天上下來的人,還正經是個明王,把妖怪當成自己的朋友。我還以為六道中比黃鼠狼這種低級妖怪還卑賤的只有餓鬼了呢。”周晖仿佛覺得很有趣般重複道:“你真是太奇怪了。”
楚河并沒有回答,好像根本沒聽見周晖的話一樣。他緩緩把臉埋在黃鼠狼冰冷的皮毛裏,半晌肩膀開始微微抖動,他抓着黃鼠狼的手是那麽用力,以至于十指都有點痙攣,骨節全部泛出了青白。
“沒有人……沒有人看得起它,它只是一只黃鼠狼,連道士都……連普通的道士它都害怕……”
你是這麽大驚小怪,擔心受怕,連普通的道士你都畏懼,為什麽那個時候,你不害怕摩诃呢?
為什麽要去拉他呢?
為什麽不躲開呢?
“你不知道……”楚河咳嗽着,每一聲都沉悶得仿佛是從胸腔直接震出來的,斷斷續續嘶啞道:“你不知道它多膽小,你不知道它多努力……”
周晖別過頭,不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
黃鼠狼的尾巴動了一下。
楚河沒發覺,但随即黃鼠狼的腿也蹬了一下,緊接着又是一下。
“……楚……楚總,”又過了好幾分鐘,黃鼠狼含混不清的聲音終于從頭頂上傳來:“……你壓到我的肺了……”
楚河刷的擡頭,剎那間表情難以形容。
黃鼠狼小心翼翼充滿讨好的看着他,一動嘴角還不停地冒血泡,以至于說話聲音咕嘟咕嘟的:“我……我真是太感動了楚總,你真的把我當朋友嗎嗚嚕嗚嚕……原來你真是天道明王,那你現在承認我,是不是說明我也能成仙啦?嗚嚕嗚嚕……我的傷口好疼——好疼啊,嗚嚕嗚嚕——”
周晖整個身體都在怪異的抽動,半晌再也無法壓抑的笑聲終于傳來:“鳳、鳳凰如果化作上古神獸,眼淚就是罕見的療傷聖物,黃鼠狼那時候還沒咽氣,你的眼淚都快把它全身洗一遍了哈哈哈哈……我就把它帶上來做了個緊急治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河整個人仿佛被雷打了,石雕一樣動也不動。那木然的表情看得黃鼠狼有點心虛,小心翼翼伸爪在他眼前晃了晃:“楚……楚總?楚鳳凰?明王殿下?……你還好吧?”
楚河猛然暴起,一把拽過黃鼠狼按倒在地,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抽!
“啊!啊救命!救命啊啊啊——!”黃鼠狼聲嘶力竭慘叫,周晖拼命用手捶地,笑得幾乎岔過氣去。楚河充耳不聞,雙眼通紅的抓着黃鼠狼皮把它拎起來,看樣子很想比照剛才抽摩诃也給它來那麽一下,但手狠狠揚起來,最終又沒有抽下去,只把它往周晖頭上一摔。
黃鼠狼和周晖同時發出一聲慘叫,兩個都摔倒在地,七歪八扭的滾在一起。周晖還止不住的哈哈狂笑着,伸手想把楚河也扯倒,但楚河又咳了幾聲,捂着胸蹒跚爬起來,頭也不回,一瘸一拐的走了。
黃鼠狼趴在地上咕嚕咕嚕的吐着血,就像喉嚨裏裝了個水龍頭一樣:“楚……楚總沒事嗎?要不要去賠禮道歉啊?……”
周晖捶地:“沒事沒事,哈哈哈哈——別理他,寶寶很郁悶,寶寶心裏苦啊哈哈哈哈——”
·
一行人被火速拉到醫院,多虧了周晖幫忙,黃鼠狼終于在記者們破閘而出的那一刻變回了黃市長,滿頭血污氣息奄奄的樣子被無數相機同時拍攝下來,想必當天就能占據H市所有報紙的頭版頭條。
黃市長很擔心,周晖卻說沒關系,他們有專門的手段處理這件事。果然第二天黃市長綁着繃帶、吊着腳躺在病床上翻報紙的時候,所有新聞說的都是一夥日本間諜借投資的機會刺探情報,被發現後劫持黃市長逃到了H市地下,省裏警方迅速組織人馬進行圍剿,黃市長積極配合智鬥劫匪,終于日本間諜被一網打盡,市長本人也被成功營救了出來。
至于雷電和暴雨則被一筆帶過,氣象部門只再三強調了市民最近要減少出門,盡量不要高空作業,确保用水用電安全。
沒人知道黃市長趕到醫院後的第一件事不是緊急輸血,而是哭着喊着去洗澡,還要用盆洗,洗完後的水還要放冰箱裏保存着不許倒。
周晖好奇至極,想以平安符為交換讓黃市長告訴他原因,但就像上次試圖八千八賣平安符給張二少而慘遭嫌棄一樣,這次也遭到了拒絕。最後周晖以暴力相挾,終于逼迫黃胖子扭扭捏捏說了實情,原來是他身上可能還有鳳凰眼淚的殘留,這種天地奇物當然要保存下來,萬一以後再出什麽意外呢?
所有人都深深覺得很有邏輯,無言以對。不過鑒于上古鳳凰就那麽一只,其鳳凰形态的淚水又千年難得一見,保質期多久實在是說不準,也許暴露在空氣中就失效了也說不定。
這次在H市遭遇正牌孔雀明王,兩個組長綁在一起出了事,尤其還找到了失蹤已久的鳳四,在國安內部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第二天北京就派了人來,往H市醫院跑了很多次後,最終把顏蘭玉和相田都接走了。
相田并沒有死,讓所有人都極為驚愕。據說是國安專派的“清道夫”清理地下石窟時,在地道一處隐秘的縫隙裏發現了他。當時他失血過多奄奄一息,經過應急處理後,以間諜罪的名義被押上了去北京的飛機,之後會怎麽處理他就要看國安內部的利益權衡了。
至于顏蘭玉,據北京傳回來的消息是真的受了重傷,抵京一下飛機,心理支撐沒了,直接就一頭栽倒在地,把負責護送的特工驚得魂飛魄散,立刻送了ICU。
大概是因為一起經歷過生死,感情上會不由自主更關切一些,張順打聽了好幾次他的病況,但都沒有得到确切的答複。周晖只告訴他這個少年是國安需要從海外尋回的特殊人物之一,但因為很複雜的政治原因無法去日本實施營救,一直拖到了今天。
而張順自己,作為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富二代,在生死關頭走了個來回,卻奇跡般的只受了輕傷。除了雙手搬石頭挫傷嚴重和被磕掉半拉門牙比較慘以外,很快醫生就宣布他能出院了。
·
出院那天張二少非常凄慘。別的病人出院都是要麽父母長輩,要麽兄弟姐妹,要麽老婆孩子的接着等着,但張二少他哥連影子都沒有,那些沖他錢來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也一個都不見。病房門口就老管家帶着倆傭人,張順看看隔壁病床那位老兄喝着老婆煲的骨頭湯,又指揮兒子給削橙子切蘋果,頓時覺得心裏酸酸的,十分不是滋味。
老管家趁機苦口婆心的勸:“所以說您要早點找個好姑娘結婚,生幾個孩子,把張家的血脈傳遞下去……”
張順心說還是免了,萬一生出來摩诃那樣的,指不定是給老子削蘋果還是半夜拿刀削老子的腦袋呢。
老管家還在那叨叨,張二少忍不住打斷問:“我哥呢?怎麽我出院他都不來?”
老管家說:“大少爺很久都沒回家了,難道不是在出差嗎?哎我說二少爺,您可千萬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因為一點小事就總看大少爺不順眼了。怎麽說都叫了那麽多年哥哥,大少爺對您還是很不錯的……”
張順心中微微一凜,立刻找借口打發走老管家,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給他哥打電話。
他剛住院的時候心裏很亂,晚上一閉眼就懷疑自己在地下那場驚心動魄的遭遇是假的。什麽佛骨,什麽鳳凰,什麽孔雀明王,都只是自己電腦游戲打多了做的一個特別曲折特別離奇的夢而已。大概是因為這種逃避心理,他故意沒去找楚河,而楚河也并沒有主動來聯系他。
現在一算,他已經一個多星期沒見到他哥了。
誰知電話剛打通就被挂斷,再打兩次還是挂斷。張二少就像被抛棄了的小姑娘一樣粉淚漣漣銀牙緊咬,發揮自己在地道搬磚時堅韌不屈的意志力,連打了七八個電話,終于手機那邊傳來楚河微微帶了一點低啞,但又十分沉着的聲音:“喂,張順。”
張二少怒道:“你人呢?!”
“有事。”
“有什麽事,我今天出院了你都不來?!別人出院家裏人都來接的!你在哪?!”
手機那邊楚河沉默了很久,只聽到沙沙的電信訊號聲,半晌才聽他嘆了口氣。
“阿順,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他說,“公司總裁的位置我打算還給你。”
張二少頓時懵逼了,站在醫院走廊上半天沒反應過來。好不容易回過神,卻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聽他哥說了句:“先這樣吧,再聯系。”然後就挂了電話。
張二少站在走廊上,完全沒有千萬家産當頭砸下的喜悅,只有小姑娘慘遇負心漢後,被人拿錢賠償感情的迷茫和憤怒欲絕。
·
接下來的一周他果然再也沒能聯系上楚河。他哥不去公司,不回家,證件都在,但手機一直無人接聽。就像當初無牽無挂飄然而至那樣,這個人再一次從他的生命裏,無牽無挂飄然而去的消失了。
張順在整理家中的時候發現一本舊相冊,打開來看見少年時自己和楚河的合影。那一瞬間他恍惚覺得,這個被自己叫了十餘年哥哥的人,好像真的也只是一場春秋大夢而已。
張二少有種類似于高考結束後,從極度的緊張和壓力猛然進入到無所事事狀态的不适應感,覺得自己心理失衡得都出問題了。這種狀态一直持續到半個月後他去醫院複查,在病房走廊上,竟然恰巧遇到了黃市長和李湖。
黃市長還穿着病號服,後腦綁着繃帶,順着走廊慢慢的溜達,李湖穿着高跟鞋抱臂走在一邊,見到張二少先是愣了一下,緊接着掉頭就走。
張順連招呼都來不及跟黃市長打,直接一個箭步擋在了李湖面前:“站住!”
這一聲尖利得幾乎變了調,走廊上好幾個醫生護士紛紛回頭,好奇的打量他們。
李湖無奈的停住腳,“好久不見張二少,我突然想去個廁所……”
張順卻紋絲不動的擋在她面前,那一瞬間他腦子裏閃過很多念頭——該怎麽做開場白?怎麽才能最有效率的撬開這個女人的嘴?他一連冒出好幾個想法,但都被迅速否決了。這些人精中的人精,不一下切中他們的要害,很容易就會像當初質問周晖一樣,被打着太極推回來。
張順畢竟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傻不愣登的富二代了,腦子稍微一亂就立刻冷靜下來,直直盯着李湖的眼睛道:“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李湖環顧左右想說什麽,但張順沒給她機會,直截了當就問:“——你騙我下地道,是為了借摩诃的手殺死我,對吧?”
李湖瞬間就僵住了。
張順甚至可以感覺到,她鬓角緩緩的滲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