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吳葭覺得自己的“新生活”異常空洞、沒有目的性,每天她需要做的就只是接替連天何和洛旸的工作去接送裴祐——這是連天何對她唯一的要求,看起來似乎就是她住在連天何家唯一的作用。
現在雖然還是暑假,但因為裴祐從小就呆在國外,連天何為了讓他更好适應中國的生活,特意為他找了個琴棋書畫皆通的老師,裴祐每天從早上到下午都會在那個老師的家裏學習。
為此,連天何讓洛旸陪吳葭去選車。
她對車子根本一無所知,到最後就成了洛旸選車,她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就好。洛旸幫她選了一輛紅色的POLO,這鮮豔的顏色太刺眼,其實她更喜歡暖暖的黃色,可是洛旸看起來已經很不耐煩了,她也不能再挑剔下去,只好點頭。
對于每天有了草草姐姐的接送,裴祐并沒有表現出多興奮,相反,裴祐似乎有意無意加大自己和吳葭的距離,眼裏偶爾會出現懼意。比如說,理論上裴祐應該是坐在副駕駛座,但實際上他并沒有,每次都早早到後座坐好專心玩自己的PSP,要是吳葭為了緩解氣氛和他找話說,他也像是沒聽見,多問幾次才勉強敷衍一兩句,表現得不耐煩。吳葭只當裴祐是個“三分鐘熱度”的小孩,并沒有想太多。
不久後的一個周末,吳葭帶裴祐去海洋館回來的路上,裴祐說想去吃韓國烤肉,語氣裏盡是小心翼翼,甚至還夾帶着肯求讓吳葭覺得莫名其妙,自己又不是要吃人的獅子,他至于害怕成那個樣子麽?
吃飯的時候,吳葭找到機會問他,自己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做錯了。
美食當前,裴祐沒那麽多顧慮,就老老實實把那天晚上自己被吓哭的過程說了一遍,最後極其委屈地說:“草草姐姐,你是不是其實不喜歡我,只是看在爸爸的面子上才敷衍我的呀?你不用勉強自己,媽媽跟我說過,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我,所以當有人表現得不太喜歡我時,不要去勉強,人要知足。”
裴祐說的很誠懇,誠懇到吳葭當時就晃神了,裴祐說的那個人是她麽?
她不知道自己睡覺會那麽不安穩,只記得最近整晚都被惡夢圍繞,睡得是不太安寧,但卻不曾想過自己睡着後的表現會把裴祐吓成那樣,甚至對自己有了隔閡。怪不得那個時候連天何要警告她不要和再裴祐一起睡,原來是為了保護他兒子,他為什麽不明說呀,說出來她就能改了呀!
“草草姐姐,我就要你一句話,你到底喜不喜歡我,要是不喜歡我,我可以跟爸爸說,你可以不來接送我,以前這事都是爸爸和洛叔叔在做,我沒關系的。”估計是看見吳葭垂眉盯着一處,半天沒有反應,裴祐以為自己把吳葭惹生氣了,拉拉她的衣袖,看起來特別大度。
吳葭被拉回來,看見裴祐一臉委屈趕緊解釋:“姐姐沒有不喜歡你,饅頭,姐姐向你道歉,之前吓到你是姐姐的錯,可姐姐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是那個樣子,現在我知道了,我也有點害怕……饅頭,你不要這麽想姐姐好不好,姐姐是真的很喜歡你。”吳葭盡力挽回,小孩子的心比大人要脆弱得多,必須要把話說清楚,順其自然之類的方法,只會讓小孩子越來越難過。
相比起大人,小孩子也永遠都要真誠得多,對于吳葭的解釋,裴祐沒有任何遲疑,立即綻放出一個特別讓人心暖的笑容,“真的麽?哈哈,我就知道,我饅頭從來都不是個讨人嫌的小孩,大家都是喜歡我的!”洛旸神色自豪很自豪,“對了,”忽然他又話鋒一轉,笑容收斂,臉上寫滿疑惑,“草草姐姐,那你是怎麽了呢,睡覺都不踏實,是不是要做夢做到原本在你肚子裏的小娃娃在哭啊?”
裴祐低下頭,把左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就像自己肚子裏有小寶寶似的,讓吳葭有些哭笑不得。
裴祐這麽一說,吳葭才想起自己的肚子曾經孕育過一個孩子,僅僅才只有兩個月大,連性別都還不知道,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是目前在這世界上唯一和她有血緣關系的人啊,它呼吸着她吸入的空氣,流淌着她的血液,吸收她的營養,命運怎麽就容不下它,不聲不響就将它帶走,連個招呼都不打呢?
吳葭覺得嘴裏苦苦的,趕緊喝了口水,卻沒能沖淡那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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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饅頭,”吳葭聲音悶悶的,一字一句說出口都很苦澀,“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或許我是夢見過它,但你不提,我都快忘記了,我居然會忘了,明明該永遠都記得的呀……”說着說着,吳葭眼眶就開始開始泛紅,說話帶着哭腔。
“好吧。”裴祐沒看見吳葭那張快哭的臉,很幹脆的答應,夾起一大塊五花肉放進嘴裏,“吧唧吧唧”嚼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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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祐根本不會知道,自己問出的這些問題成為了導火索,讓吳葭接下來的生活,徹底陷入一個惡性循環。
吳葭開始失眠,整晚整晚失眠,就算眼皮一直在打架,閉上眼也是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一直挨到天邊泛白,她才會有點睡意,可一旦睡去,噩夢就會接踵而至,連家人扭曲的臉就會如同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循環播放,而背景音樂是一個稚嫩的童聲,有時在哭,有時在笑,有時又在尖叫。
還有那些和連如若牽連在一起的記憶,越是讓她害怕的、不想面對的,出現的頻率就越高,讓她一次次驚醒,醒過來都是瞳孔放大,全身冰涼,臉上是汗水和眼淚交織在一起的濕意,心跳久久不能平靜。
她總是覺得疲憊無力,只要坐在一處無事可做就會開始走神,往往是要被叫好幾聲,再觸碰她的身體,才能回過神來。
她的食欲也開始減退,盯着擺在眼前熱氣騰騰的香味四溢的飯菜,沒有一點胃口,為了不被察覺,她只能每次逼着自己拿起筷子,象征性吃幾口,再找借口離開。到後來,吳葭發現劉媽看她的眼神不對,就總是飯點前出門,開車出去亂晃,到一些陌生而奇怪的地方,買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回家。可東西買回來就扔在牆角,不會再去看一眼。
當然,她也會有覺得餓的時候,房間裏堆了很多零食,一旦感覺到有一絲絲的饑餓感,就會一口氣吃很多東西,吃到最後胃脹難受又只能伏在馬桶上大口大口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
她不想讓人察覺出她的異樣,她不想聽連天何板着臉對她的吩咐,不想被被人逼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寧願自己逼自己,因為,起碼那是她自己選擇的,後果她會心甘情願去承擔。
漸漸的,吳葭開始無法控制自己,身心完全陷入了一種混亂的狀态,她的一些行為太過反常,除了持續長時間發呆,總是一副精神萎靡的樣子,她的臉色因為長時間的失眠變得很難看,黑眼圈很重;做事情總是走神,有好幾次她幫着劉媽切菜,都是切着切着,思緒就不知道去了哪裏,如果不是劉媽大叫,她或許就切傷了手指。
裴祐也被吳葭弄的很心慌,猶豫了很久,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還是在睡前走進書房,趴在連天何腿上,眼淚摩挲的告訴他自己的草草姐姐變得好可怕,好幾次他都坐上了車,她都沒有發現,開車的時候最吓人,總像是剛剛睡醒,眼神迷蒙,不是自己提醒她已經紅燈了快點停車,她可能就會一直往前開,保不齊哪一次就會發生車禍。草草姐姐好像完全記不得回家的路,該轉彎了她卻繼續直行,自己提醒之後她很快調轉車頭,可能又會駛錯方向。
裴祐在說總結語時哭得幾乎撕心裂肺,一邊哭一邊說:“爸爸,如果你還愛饅頭,如果你想看着饅頭長大,就不要讓草草姐姐再接送我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連天何最近一直很忙,忙到沒有太多時間去關注吳葭,聽到劉媽和裴祐不約而同描述了她現狀,他也沒有心思去多想。
這幾天剛好是公司一個項目的關鍵時期,他有時整日都不回家,和吳葭溝通的事情只能擱淺,只是叮囑劉媽繼續關注吳葭的各方面情況,而為了安撫裴祐,就讓洛旸恢複接送他的任務。
其實,連天何并不太相信吳葭的精神會異常到那種程度,她不該那麽脆弱。
當然,很明顯是他高估了吳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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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可做的吳葭開始足不出戶,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管劉媽再怎麽好言相勸,她都無動于衷。無奈劉媽只好把每頓飯放到她房間門口,但每次去收碗盤的時候,她都發現飯菜幾乎沒動過,最好的情況也剩了一大半。
劉媽越來越擔心吳葭,不停找機會跟連天何反映,話也說得很重,可連天何每次都只是說自己知道了,根本沒有采取行動,只是延後,再延後,劉媽就這麽看着他一天天推下去,別提有多心疼。
吳葭每天除了發呆和睡覺,剩下的時間不是看書就是上網,經常是一天保持一個姿勢不動,等到回過神時已經是渾身酸痛,但她連舒展自己的氣力都使不出來,軀體和精神已經快要相互脫離,再劇烈的疼痛,只要咬牙忍一忍,總會會消失,對,只要能忍,沒有什麽事情是過不去。
“天何,你有空還是和草草談談吧,她現在的精神狀态真的很不好,完全就是抑郁症的表現,如果不及時幹預,發展到自殺怎麽辦?現在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我根本不知道她每天究竟在做什麽,要是她真要出什麽意外也不能及時發現。天何,你相信我,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沒有半點誇張!”劉媽又一次給連天何打了電話,再一次重申了吳葭問題的嚴重性,她怕再拖下去,一切就遲了。
但連天何的反應依舊很平淡,“劉媽,我知道了,我會讓洛旸去看看她。”
沒過幾天,洛旸把裴祐送到家後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走到二樓,敲了敲吳葭的房門,隔着門喊道:“草草,你開開門,我有話要跟你說。”
房間裏,吳葭戴着耳機,盯着電腦屏幕“啪啦啪啦”打字,耳機聲音開得很大,她聽不見敲門聲。
吳葭在寫郵件,收件是連天何。
定期給連天何發郵件已經成了吳葭無數不多的習慣之一,她并不在乎連天何到底會不會看郵件,也可以說,她沒有把現實生活裏的連天何和收件人一欄上的連天何劃上等號,她只是需要有一個持續行為來記錄自己存在的點點滴滴,讓她可以用一種方式來回憶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到底做了什麽,對這個世界來說有怎樣的意義。
“草草,你快開開門!”洛旸提高了音量,加重的敲門的力度,但房間內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很快,劉媽拿來了房間鑰匙,将門打開。劉媽一直都有吳葭房間的鑰匙,之前之所以沒那麽做,一是心裏沒底,二是覺得她畢竟是照顧裴祐的人,草草的私人空間,她并沒有資格窺視。
推開門,洛旸就看見吳葭盤腿坐在椅子裏,頭上戴着耳機。他大步走上前,把她的耳機扯掉。
感覺到耳邊音樂突然停止,吳葭微微皺眉,轉身擡頭,正對上洛旸一雙生氣的眼睛,她又盯了幾秒,才緩緩開口問了句:“怎麽了?”
“怎麽了?你居然還問我怎麽了?”對于吳葭的狀況外,洛旸抓狂了,指着她的鼻子就開吼,“你看看你,臉色蠟黃雙眼無神,黑眼圈還那麽重,人都瘦了一圈,你還問我怎麽了!”
瞅着指向自己的手指,聽着洛旸對自己莫名其妙的責罵,吳葭覺得很委屈,将椅子往後退了退,腳着地從椅子裏站起來,眼中很平靜,沒有一絲波瀾,“我怎麽樣和你有關系麽,你憑什麽沖我發火?”
洛旸被問得啞口無言,話梗在嘴邊就是說不出來。他只是代連天何來看看而已,怎麽就成了被質問的對象,但洛旸也不怎麽生氣,因為吳葭頹廢的模樣讓他沉睡許久的“哥哥”心大發,對于情緒不正常的“妹妹”,忍一忍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是吧,你自己也沒想到理由,那就從我眼前消失,我怎麽樣和你沒有關系,是死是活也是我自己的事!你們本來要的是結果,何必又要來管我過程如何!”說完,她就把洛旸往門外推。
以吳葭現在的力氣,本來想要把洛旸推動是很難的,只是洛旸沒有戒備,在想事情,輕而易舉就往被推了出去。
等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門口,眼睜睜看着吳葭把門摔上。
洛旸垂頭喪氣挫敗地走到樓下,裴祐正從房間裏冒出個小腦袋,同情的看着他。
“看什麽看,該幹嘛幹嘛去,臭小鬼!”洛旸心裏憋屈,把氣撒在裴祐身上。
裴祐做了個鬼臉,臭着臉頂回去:“洛叔叔你活該!”
“你……!”
“洛叔叔,”洛旸作勢要走過去抱裴祐,裴祐趕緊關門,隔着門大聲說,“你一定要老老實實跟爸爸說草草姐姐的狀況,她這樣子太吓人了,我都不敢去找她玩,我想見到那個對饅頭好的草草姐姐,不要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草草姐姐,洛叔叔,求求你了,你只要照做,我以後一定不和你對着幹!”
就算裴祐不求他他也會照實說,現在的吳葭和洛旸第一次見到的人完全是天差地別,自己就算和她不是很熟,但相處的日子還長,總會熟悉起來的,要是吳葭按這個路線發展下去,他的日子只怕會更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