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夢後樓臺高鎖22

“你們是姐妹。”

好多人這麽說,“你們是姐妹啊——”

我們是姐妹啊——

姜謠記得這句話,從小就記得。

她記得她們的家,記得她們從小長大的那間房,記得大年夜,姜音看親戚家的孩子打鬧,眨着眼睛問她:“謠謠,跑起來是什麽感覺呀?”

“嗯——”她們當時還小,她推着她的輪椅,飛快的從房間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這就是跑起來的感覺呀!”

姜音“咯咯”地笑,頭發被風吹起來,眼睛又圓又亮。她跑得滿頭是汗,也跟着一起笑。

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

她不記得了。

好像是姜音看見電視上的搜查隊宣誓,又或者是看見父親金閃閃的隊徽,她聽見姜音說:“我也想進搜查隊!”

她們兩個,一個人進了搜查隊,一個人進了研究所。但只有她們兩個知道,一開始,她們的夢想是反的——姜音想進搜查隊,姜謠想進研究所。

姜音積極聽醫生的話,積極地治療。她的腿有了起色,但是,遠遠不夠。

“不行!”所有人都在對姜音說,“不行,基地內勤也不行!你會死的!”

“我不在乎死!”她聽見姜音在摔東西,“我只是想試試,讓我試試——”

“你要是真想去,就去研究所。”

“反正搜查隊不行!”

誰錯了呢?大概誰都沒有錯。

直到姜音撒了滿地的藥,哭着捶打自己的腿,她撲過去攔住姜音,姜音卻突然擡頭,盯住她說,“謠謠——你有的選,你可以選,你替我去搜查隊,好不好?”

姜音臉上還挂着淚珠,雙眼發亮,一剎那,又像小時候了:“你替我出去殺喪屍,做個大英雄,好不好?”

研究所的報名表就放在房間的桌子上,已經填好了。姜音明明看到了,但當作看不見。于是她也當作看不見,說:“好。”

姜音笑了,她又“咯咯”地笑了,擡筆把上面的“謠”劃掉,寫下了“音”。

她訓練得好努力,好認真。她每一次出任務,都能很好地完成,誰見了都要誇一句,姜隊年少有為,實在厲害。

她不大愛參加慶功宴,總是帶着獎章回家。姜音看到了就會笑,就會給她煮好吃的,跟她講好玩的,黑沉沉的眼睛就會又亮起來,笑起來,和小時候一樣好看。

那時候她真得以為,她是個英雄,是個她姐姐心目裏的大英雄。

最後一個喪屍跑過來,被姜謠一槍近距離打中腦袋,西瓜砸地一樣碎了,翻下去。

她們中間再無阻擋,眼見着上了天臺,姜謠一個躍步,拽着姜音小腿就把她拽到在地,緊跟着就是一槍。

姜音翻身滾開,子彈打在肩上。她向前爬着要掙脫,被姜謠摁着肩膀砸在地上。姜謠狠聲道:“你打不過我,你從來打不過我。”

“是嗎?”姜音又笑了,不是姜謠喜歡的笑,“可我從不是一個人——”

天臺上居然又奔下幾個喪屍,撲上來,去掰姜謠的手,直叫她又打歪兩槍。

姜音:“你控制喪屍可不行,是不是?”

“是啊!我控制誰都不如你!”姜謠一用力,踹開一個喪屍,把姜音又拖回來——

記憶好像也一起被拖了回來,回到D區,回到那個不堪入目的實驗室裏。她狂喜又憤怒,快樂又痛苦,失而複得與慘遭欺騙的感覺重疊在一起,痛得她心髒抽搐。

她站在一地血污裏,看見姜音遠遠地,遠遠地站着,被喪屍包圍着,開口問:“這又是一件大功,對不對?”

她的隊員面面相觑,她聽見自己在質問,聽見姜音承認道:“是啊,我是可以操縱喪屍。不然你以為,這麽多年,你的獎章都是哪裏來的?”

“怎麽剛剛好,所有的大案都被你撞上呢?”姜音笑了,她的眼睛那麽圓那麽亮,那麽——殘忍,“都是我制造的呀。”

“謠謠,你進搜查隊,你擔任隊長,你獲得的功勞,都是我決定的。你是我一手打造的,是另一個我,是我的肉身。”

“來吧,來成為信徒吧。”

“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

姜音擡腿踹她,喪屍挖着她的手,幾乎要把她皮肉撕開。然而姜謠的手指鐵鈎一樣,牢牢摁着姜音的肩。喪屍們擁擠着,死死拉着姜謠的腿,拉她的槍。

終于,槍被掰開了。

姜謠低首看着姜音,任憑身上被抓開一道道裂口,突然道:“你知道麽,曾經有一刻,我想着給你算了。”

姜音一愣。

“從小到大,你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姜謠,“我本來想着,這次也給你好了。”

如果姜音只是想要她的身體,想要這個姜音自認為的,由自己打造的身體——

“但是你要的太多了。”姜謠道,“姐姐,你想要的太多了。”

她後來才明白,姜音想要更多。

信徒是不會繁衍的,而恰到好處的、“聽話”的信徒,需要大量的喪屍做實驗。

她想要拔掉基地的爪牙,把它培養成一個溫床,給她提供源源不斷的“信徒”。

她不僅要掌控死,還要操縱生。

她想圈養人類。

那個慘烈的黃昏,血洗的晚霞。

隔離所白晃晃的燈光,孩童天真的詢問。

她看見了秦夫人鹿一樣的眼睛,看見了秦先生昂首闊步的姿态。

她看見了尚辭妹妹手裏的那個娃娃,看見了他母親流下的眼淚。

姜謠:“是我的錯,爸媽,還有我,把你養成了這麽個自私自利,貪得無厭的怪物。我們總想着你的腿,想着要讓你開心。”

“你卻從來不在乎別人開不開心。”

姜音笑了,她咧着嘴,兇狠地笑道:“我确實不在乎,那又怎樣?”

姜音仰着頭,視線已經看到了來接應她的信徒,然而就在一剎那,姜謠爆發出一股驚人的力量,抱住姜音,撲向天臺外。

她們給鐵絲網一攔,卻在姜謠的猛力下翻出去,姜音伸手拉住鐵絲,“砰”地一聲,兩個人一起墜在外頭。

這不是六樓摔到五樓的高度,這是最頂樓。這個高度,就算她們掉下去,腦袋也得碎。

姜謠纏在姜音身上,擡臂想要去掰她的手,上頭的信徒在伸手拉她。一顆顆子彈打中了姜謠,可她死死抱着姜音,頭掩在她懷裏,遮住要害。

兩個人挂在天臺的鐵絲網上,如同一個倒挂的,掙紮着要破繭的蛹。

正在此時,另一波槍聲響了。拉着姜音的喪屍驟然倒地,一個接一個摔了下去。

來接應的信徒心知不好,立刻放棄姜音,轉身便拉過繩索,滑了出去。

樓酒追上前,抽出刀,開始割繩索。

聞千書沖到天臺邊:“姜隊長——”

姜謠:“殺了她!”

高樓風聲陣陣,吹亂聞千書的發。姜音脆聲笑道:“殺了我又怎樣?信徒又不止我一個,殺了我,還有下一個,還有下下個。”

“小貓咪,你倒不如留下我——唔——”

姜謠擡手拉開姜音的拘束器,一手捂住她的嘴。姜音的牙齒咬進她手掌,咬得皮開肉綻。

“你別想花言巧語。”姜謠腿盤在姜音腰上,一手捂着她嘴,将她的頭扳正,固定住,“殺了她。”

2333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殺了她,那姜謠不也一起掉下去了?”

姜音也是這麽想的,眼睛眨着,惡意一覽無餘。

聞千書卻直接探身,也踩到外面的鐵絲網——那本是攔着防止高空墜物的,根本承不起這麽多人的重量,當下“咔嚓”一聲,崩了個釘子。

姜謠:“底下危險,上去!”

姜音:“你——你們——”

她咬牙笑了,竟然一下松開手,誰知聞千書一把扯住她手腕,人差點被整個帶翻出去。她雙腿死死卡着鐵絲網,高懸于空,垂首,搶抵住姜音眉心:“你說的對,我該殺了你的。”

槍聲響起。

姜音的冷笑和不甘全部凝固在臉上。她漆黑的眼睛依然望着聞千書,帶着審視與輕蔑,可再也不能說出什麽或者做出什麽了。

鐵絲網搖搖欲墜,聞千書松開槍,兩只手拉着姜音的手腕,全身重量懸在外面:“上來。”

鐵絲網猛地一墜,又停住。姜謠咽了口口水,才發現沒有口水可咽。

“上來,姜謠。”聞千書道,“別想着一起去死,給我上來。”

姜謠睜大眼,看向她。聞千書心裏不好的感覺加重,大半個身子探出去,伸手要去拉她領子:“你不準死——姜謠!”

“你不準——”聞千書狠聲道,“我爸媽是為了你死的,如果你還愧疚,那就給我活下去——”

姜謠像是陡然清醒,伸出手,去夠聞千書的手,鐵絲網被拖得越來越沉,越來越低。姜謠握住了聞千書的手,兩人一起松開了姜音。

她落了下去。

連帶着她帶來的那些血腥與痛苦,絕望與悲涼,一起落了下去,發出一聲悶響。

姜謠閉上眼又睜開,爬上鐵絲網,再爬上天臺。聞千書喘着氣,被樓酒拉了上去。她看向姜謠,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姜謠道:“我會活下去的。”

聞千書半跪在地上,直愣愣看她,看她坐着,身上全是彈孔,皮開肉綻。但她說,“我會的。”

她拉開衣服,肩膀上面有一個牙印,仔細看看,甚至和樓酒的位置相似:“我讓高柏咬了我一口,我讓他下命令,命令我殺了姜音。”

聞千書:“然後呢?”

“然後——”姜謠擡手,捂住眼,“他說,‘如果一定要下命令的話,我希望姜隊能活着回來’。”

聞千書喘着氣,沒有說話。她手臂發抖,疼得厲害,虛脫了一樣。她覺得姜謠很難過,像是要哭了,但是喪屍并沒有眼淚,于是她單單捂着眼睛,突然笑了聲,說:“我姐姐希望殺了我,一個被我連累的人,卻希望我活下去——”

樓酒站在聞千書身後,摘下自己的拘束器,綁到了姜謠臉上:“他一直這樣。”

姜謠放下手,擡眼:“一直這麽傻嗎?”

樓酒:“大概吧。”

“大概所有人都很傻。”

秦夫人的擁抱,秦先生的回頭。

小喪屍操縱着它母親想要一起走。

高柏面前,樓酒摁不下扳機的手。

親情、隊友、偶遇的陌生人——

圓日欲沉。

天臺的風還在吹,還在一直吹,從古至今,從遠至近。它們吹過遠方,更遠方,吹過追逐林伯時,尚辭尚隊長罕見的、慌亂的步伐;吹過遙遠記憶裏,拉着女兒嘶喊的母親。

吹過醫學院門口,高懸着的蛇杖,又吹過訓練營,葬送了無數條人命後,冰冷又炙熱的宣言。

“我志願獻身搜查隊,為人類而戰,為希望而戰。我宣誓善良,宣誓責任,宣誓正義。如果光明不肯照耀大地,我願抵抗黑暗,直到最後一刻,直到最後一人。”

直到最後一刻,直到最後一人。

紅色的鮮血與紅色的烈火,殘忍與溫柔,折磨與善意,它們伴随着人類,伴随着各式各樣,相幹又不相幹的個體,伴随着理想與私欲,共同地、擁擠地生活在這片大地上。

這麽痛苦,又這麽——

美好。

樓酒垂下眼:“人間很美的,多看一看再走吧。”

姜謠閉上眼:“嗯。”

聞千書卻一愣。

她總覺得聽過這句話。

人間很美的,多看一看再走吧——

人間很美的——

聞千書一剎那好像也看見了欲落的夕陽,看見連綿的山林,看見火燒一般的雲霞,看見雲霞深處,一個人半側過的臉,淺色的瞳。

聞千書扭頭,仰面看向樓酒。樓酒注意到她的視線,目帶疑問。

2333一滞,卻沒敢說話。

聞千書盯着樓酒,卻道:“行了,姜隊,回去吧。”

“留在這挺危險的。逃掉的那些人,也要報告上去。”

這個艱難的白天終于要結束了,但漫漫長夜,才剛剛開始。

晚霞染遍天臺,夕陽注視大地。

她們走了下去。

姜謠先行,聞千書随後,樓酒跟在最後頭。然而聞千書才在樓梯上走了兩步,突然被摁住肩。她正在想些別的事情,一時不及反應,茫然回頭。

對方本來就比她高,此刻站的臺階高一層,于是更高了。聞千書笑了,仰起頭問:“怎麽了?”

“怎麽了?”樓酒看她,“你剛剛在幹什麽?”

聞千書救姜謠那一下,稍稍偏一點,就一起掉下去了。聞千書抿抿唇:“我當時沒想那麽多。”

樓酒沒有說話,她只是沉默地看了聞千書一眼,側首想走。聞千書一把拉住她:“姐姐,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姐姐——”

樓酒停下來,有些無奈:“你哪次不這麽說?”

“我也沒說幾次吧?”正事做完,聞千書就開始琢磨別的了,“姐姐這麽關心我,為什麽啊?”

樓酒看她,她整個人沐浴在夕陽裏,像是披了一層紅紗,好像伸出手,就可以掀起這層輕紗:“你不知道?”

聞千書笑了,她壞心起來,湊近樓酒,雙臂環住她脖子,輕聲說:“我不知道。”

樓酒垂下眼,擡手,手指撫上聞千書後腦,劃過系着的結:“真的假的?”

聞千書:“真的。”

她感受到手指撫過她的發,一拉,耳邊的繩子松開,拘束器滑落下來。聞千書一動不動,笑着看樓酒,任憑她摘下自己的拘束器,勾在耳側。

樓酒慢慢俯身,聞千書沒有躲,她甚至緊了緊手臂,更貼近些。

她們目光相觸。

她看着對方長長的睫垂落,呼吸噴在面頰。

再近些,更近些——

她聽見樓酒低聲道:“那現在你知道了。”

說完,她吻住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

快到能寫她們初見了,我激動!

日常比心(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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