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高家滅門案
??Chapter?20
??一夜的等待,?周日上午,所有檢驗報告均已出爐,高家案最大的疑點也随之解開。
??從骨灰盒裏找到的水銀香煙和白色粉末,?都已經證實和在鐘钰家找到的一樣,而且骨灰盒裏的物證有鐘钰的指紋。
??聲像技術室加班的同事,?也通過數據恢複鐘钰的筆記本電腦,?找回一段被删除的視頻。
??筆記本裏最先恢複成功的視頻文件,正是高力鳴在家裏下毒的完整片段,?而且就在片段裏,?鐘钰還現身了,?同樣戴着防毒面具和手套,就坐在一旁看着高力鳴。
??緊接着,?DNA鑒定室也出了檢驗結果,?證實陳淩和鐘钰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
??也是在同一天早上,高力鳴的生命也走到盡頭,據醫生估計,也就是這幾個小時的事了。
??陸俨和東區分局相繼拿到報告,?東區分局立刻将已經取保候審的鐘钰,?帶回警局審訊,陸俨也第一時間趕到。
??而另一邊,?薛芃原本已經結束工作,?可以回家補眠,一聽到東區分局即刻開始審訊,又立刻來了精神。
??等薛芃來到東區分局,?和刑警隊的同事打了招呼,遞了申請,被允許到審訊室隔壁旁觀。
??薛芃進去時,?透過單向鏡,正好看到面對單向鏡而坐,一直低着頭的鐘钰,而此時負責審訊工作的正是陸俨和齊昇。
??然而審訊室裏卻十分安靜,無論是審訊的一方,還是被審訊的一方,都沒有人說話。
??薛芃等了片刻,問旁邊的王志申:“怎麽回事?”
??“僵住了。”王志申小聲說:“鐘钰進來以後一句話都不說,興許她以為只要打死不認罪,就沒法判。哎,真是太天真了,鐵證如山,零口供也可以入罪啊!”
??“不。”薛芃下意識說。
??王志申:“什麽?”
??薛芃吸了口氣,聲音很輕:“她不僅具備醫學常識,也懂法。她不是不認罪,而是……”
??而是什麽呢?難道鐘钰以為自己還有翻盤的機會?
??王志申:“哦對了,鐘钰已經通知律師了,估計是想等律師過來吧,不過就算來了也沒用,審訊中律師是不能在場的。”
??薛芃沒接話,但心裏卻倏地升起警惕。
??鐘钰的律師是韓故,韓故的确不能在場,但鐘钰絕對有權利和律師單獨聊幾分鐘,而在這幾分鐘裏,韓故也絕對有能力給鐘钰劃明重點。
??薛芃剛想到這裏,對面審訊室的門就被人敲響了,接着齊昇便起身出去,不會兒又折回來,在陸俨耳邊小聲彙報。
??從薛芃的角度,只能看到陸俨寬厚且筆直的背脊,在聽齊昇說話時,他微微側了下頭,露出挺拔的鼻梁,和緊繃的頸部肌肉,垂着眸子,眉宇卻在齊昇最後一句話落下時,皺了一下,但很快又撫平。
??接着,陸俨便站起身,令本就狹小的審訊室越發顯得逼仄。
??而鐘钰也因為這番動靜略擡了下眼,只是脖頸沒有明顯幅度,依然彎曲着,這樣一個擡頭的角度,眼睛向上看,便露出更多的下眼白。
??*
??直到審訊室裏的人走光了,薛芃的目光依然直勾勾地看着對面。
??這時房門推開,陸俨進來了。
??王志申叫了聲“陸隊”,就出去了。
??屋裏陷入沉默,陸俨上前一步:“我聽說你來了。”
??薛芃醒過神,側頭看他。
??昏暗的燈光下,陸俨低眉斂目,眸色深沉,那兩片漆黑的色澤中,倒映着她的影子。
??薛芃輕輕動了下唇,說:“我小時候曾經聽我爸說過,有些人的形态很像動物。”
??陸俨一頓,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你是指鐘钰。”
??薛芃說:“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見過鐘钰三次,三次她都低垂着頭,很少和人對視,偶爾擡眼看人,脖頸這裏也不會動。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面對的是警方,嫌疑犯通常都是低着頭的。”
??陸俨說:“你觀察的沒錯,鐘钰的确心思深沉,好像時刻都在低頭琢磨事。”
??“是啊,琢磨怎麽害人。”薛芃輕聲應了,遂話鋒一轉,“不過她的律師是韓故,你心裏要有個數,他能周旋在那麽多企業老板中間,必然不是善茬兒。”
??陸俨勾了勾唇,但笑意很快消失:“我會怕他麽。”
??“人心險惡,暗箭難防。”
??這話落地,屋裏安靜了幾秒。
??直到陸俨說:“這個案子已經證據确鑿,如果這個時候韓故還能教鐘钰玩出花樣,我反倒會高看他幾眼。”
??*
??整個上午,韓故都在江城女子監獄見當事人,等離開監獄剛一上車,坐在副駕駛座的助手,就接到了一通電話。
??助手:“好的劉總,我會轉告給韓律師,他現在在外地出差,不方便接電話。好,你放心……”
??一陣虛應過後,助手切斷電話,側頭看向後座的韓故。
??韓故正半眯着眼,一手捏着眉心,他看上去很疲倦,也很煩躁。
??車玻璃上貼了兩層黑膜,韓故就坐在光線并不充足的後車廂裏,略一擡眼,就聽助手低聲彙報:“是少陽的劉總。他說,希望您可以接他的案子。”
??韓故一聲輕笑:“他不是破産了麽。”
??助手:“是啊,如果真幫他打贏官司,事後恐怕還要追讨律師費。但他的意思是,以前曾經給您介紹過不少業務,希望您這次看在人情份上幫幫他。”
??“也就是讓我免費了。”
??助手停頓一秒,說:“換個角度來說,這事對您的名聲也有好處,到時候我們會把消息散出去,再借此讓幾家媒體炒作一下。”
??一陣沉默,韓故側頭看了看窗外,臉上的表情始終不明不暗,難辨喜怒。
??助手也不敢再說話。
??片刻後,韓故才低聲道:“這種視金錢如糞土,只憑興趣接案子的風格,倒是很适合某人。”
??助手一怔:“您的意思是……”
??韓故轉過臉,似笑非笑道:“把徐爍的名片推給劉總。”
??“是……”
??*
??半個小時後,韓故抵達東區分局,辦好了手續,就跟着刑警一路來到會見室。
??會見室裏沒有別人,空空蕩蕩,陰陰冷冷,助手就等在門外。
??韓故點開手機裏的程序,對着屋子掃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監聽設備。
??直到門再次開啓,鐘钰進來了。
??韓故轉身,目光淡漠的在她身上略過,便走到桌前坐下,說:“咱們只有五分鐘,長話短說。”
??鐘钰沒吭聲,坐下後,靠着椅背,這才擡眼看人。
??韓故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兩件事,一件是,高力鳴快不行了,另一件是,監獄和看守所我都已經打點好了,你進去以後,只要不搞特權,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是嗎,那多謝了。”鐘钰扯出一個很淺的笑,“除了這個,我也要謝謝你,一直都在關照我姐姐。”
??韓故沒接這茬兒,只說:“看來你一點都不關心高力鳴的情況。”
??“你不是說了麽,他快不行了,我又不是醫生,我關心了他就能活麽?”
??韓故不置可否的扯下了唇角,又道:“警方這次審訊,應該已經掌握了實據。我的意見是,你盡量配合調查,只有坦白才能從寬,這次的筆錄對你很重要。等上了法庭,我也會盡力為你争取。”
??鐘钰又是一笑,說:“謝謝你這麽盡心盡力,等案子了結了,不管是不是死刑,我都會遵守約定,把你想要的東西給你。”
??“一言為定。”
??*
??五分鐘轉瞬即逝,鐘钰再次被送進審訊室。
??韓故跟着離開會客室,一出門,剛系好西裝外套,就見到這時從洗手間出來的薛芃。
??薛芃見到韓故一點都不驚訝,反倒是韓故,揚了下眉,率先問:“你什麽時候改在分局上班了?”
??薛芃面無表情的回:“韓律師,你又忘了避嫌。”
??“哦。”韓故微微一笑,似乎還想說點什麽,餘光卻瞄到旁邊的刑警,又頓住。
??薛芃已經越過他,直接進了審訊室隔壁屋,王志申已經在了,而單向鏡對面,鐘钰也重新回到小桌前坐下。
??這時,坐在對面審訊桌前的陸俨,說:“律師你已經見過了,現在咱們來說案子。我希望你能老實交代,不要浪費時間。而且這很可能是你最後一份筆錄,對你的入罪判刑很重要,該怎麽回答,你心裏要有數。”
??鐘钰長長的吸了口氣,又吐出,随即第一次直起背,和陸俨的目光對上。
??一個銳利深沉,一個出奇平靜。
??鐘钰說:“你們問吧,我什麽都交代,我願意配合你們的調查。”
??陸俨心裏暗暗起疑,表面卻未露聲色,說:“根據我們的調查,已經證實你和陳淩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我們也調查過三十五年前江城南區會新化工廠的毒氣洩漏事件,知道你們的父親陳實川,在那次事故中喪生。我們也從你的電腦筆記本裏,恢複了視頻文件,視頻中有直接指向你參與下毒毒害高世陽夫婦的證據。還有,在陳淩的骨灰盒裏,我們也找到了你留在裏面的水銀香煙和百草枯。以上這些,你有什麽要說的。”
??鐘钰臉上沒有露出一點驚訝,就好像這些東西和她無關似的,她只說:“我認罪。陳淩的确是我姐姐。我父親叫陳實川,死于三十五年前的毒氣洩漏事件,這件事和高世陽有直接關系,所以我才回來複仇。”
??“既然你都承認了,我們也願意給你這個機會,讓你把事情講清楚。”
??聽到這話,鐘钰倏地笑了下,問:“陸警官,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陸俨沒回答,只眯了眯眼。
??鐘钰又問:“好像是從醫院那次吧。可我記得,那是咱們第一次見面,到底我做了什麽,才會引起你的懷疑?”
??陸俨雙手就擱在桌上交握,淡淡道:“你的公公正在ICU裏急救,生死未蔔,你婆婆死在家中兩天,無人收屍,你在ICU外面哭的很傷心,那場戲演得不錯,可惜還沒有落幕,你就當着觀衆的面補起妝了。”
??鐘钰一頓,垂下眼皮開始回想。
??陸俨:“你這個動作我一直都不知道為什麽,開始我以為你只是過分愛美,後來我想,這大概和你的表演型人格有關,直到我們查到你的舊照,我才明白你這個動作,是為了掩飾整容手術留下的疤痕。”
??其實鐘钰的整容手術很成功,疤痕也非常淺顯,不近距離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到,可鐘钰太注意細節,還是個完美主義者,她每天都在鏡子裏看到自己,吹毛求疵,眼裏不揉沙子,哪怕是芝麻粒大的疤痕也無法接受。
??鐘钰說:“我不明白,就算我在意容貌,更勝過高世陽的生死,這又能代表什麽呢?我教給你們的下毒視頻,已經說明了毒是高力鳴下的,我最多只是知情,為什麽你還一直盯着我不放?”
??一直沒有說話的齊昇,忽然開口了:“現在是我們在問你,不是在為你答疑解惑。”
??鐘钰看向齊昇:“齊警官,我只是想死個明白,不然我腦子裏會一直徘徊這些問題,我的精神就無法集中在你們的問題上。”
??直到陸俨說:“我可以回答你。”
??鐘钰又看回來。
??陸俨:“很簡單,我們調查的高力鳴,包括你口中描述的高力鳴,和這個下毒者的心機完全不相符。高力鳴性格沖動,做事沒有長性,雖然是高世陽夫婦收養的,但李蘭秀對他一直很溺愛。高世陽依賴父母慣了,讓他獨立做事,他總是一事無成,在社會上十幾年,一直在受挫。這樣一個人,他或許會怨天尤人,會想到報複社會,但他沒有完成這種下毒計劃的能力。而高力鳴恰好有你這樣一個妻子,具備下毒者的所有條件。”
??聽到這裏,鐘钰自嘲的笑了,又一次低下頭,說:“看來我就是想得太多,計劃的太完美,才會将自己暴露。”
??幾乎同一時間,單向鏡的另一邊,薛芃低聲說道:“聰明反被聰明誤。”
??魯莽的人,只會想到魯莽的方式,只有聰明且自負的想要耍聰明的人,才會用如此迂回的方式。
??而對面房間,齊昇這時用筆尖在桌上敲了幾下,催促道:“行了,你的問題陸隊已經回答了,現在該你了。”
??鐘钰的笑意又漸漸收了,低垂的眼睛看着地上,怔怔發直。
??就在齊昇準備再次提醒她時,鐘钰忽然開口了:“我們的故事,要從三十五年前說起。”
??這話很輕,落下的剎那,陸俨和薛芃不約而同的屏住呼吸。
??——我們的故事,要從三十五年前說起。
??這是陳淩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句話。
??鐘钰:“我的父親陳實川,那時候是會新化工廠的工人,他的工作表現很出色,對設備了解也深,很愛鑽研,車間主任對他印象很好,早就想提拔他做小組長。那時候高世陽已經是小組長了,他心高氣大、嫉妒心重,一直看我父親不順眼。這些事,都是我養父鐘強後來告訴我的。”
??“早在那次事故之前,我父親就已經提議過要做好緊急預案,萬一發生事故,就按照預案上的指示來辦。可高世陽卻說,哪那麽容易出事啊,還說我父親是危言聳聽。其實高世陽推三阻四,就是怕暴露自己的短處,他不學無術,進廠培訓後也只是個半吊子,尤其讨厭開會讨論,還總覺得別人在背後嘲笑他沒文化。”
??而就在事故發生當日,高世陽身為小組長,就對組員下了錯誤的命令。
??事發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懵了,腦子都有點空,因為這樣的事誰都沒遇到過,都有點慌。
??陳實川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他立刻招呼大家,第一時間把反應釜的底閥打開,把廢料排出去,流入地溝,同時還要打開消防水給地溝降溫,然後盡快撤離。
??可是高世陽卻即刻制止了陳實川,在這個時候還擺起架子,說他才是組長,要聽他的指揮,更當下質問陳實川,要是聽你的出了事故,責任是不是你來擔?
??接着,高世陽又問其他幾人,是不是要跟陳實川一起背鍋。
??陳實川是個老實人,被高世陽這樣一呵斥就不說話了,其他幾人也跟着沉默。
??就在那一刻,根本沒人想到後面會面臨怎樣恐怖的事。
??高世陽很快下令,要将有機物料先放到鐵桶裏,不能浪費,盡可能減小損失。
??幾人照做,同時還聽了陳實川的話,用毛巾遮掩口鼻。
??可是物料放出來時,還一直在反應,持續加熱,鐵桶經不住高溫,當場炸裂。
??那炸裂的鐵桶直接傷到一名叫李建宏的工人,李建宏暈倒在地,而另一名叫盛玥的工人,想将他盡快拉出車間,但因為騰出來捂住口鼻的手,沒多久也因毒氣暈了過去。
??這時,高世陽已經來到窗口,要往外跳。
??跟在後面的陳實川,一回頭,見到兩人暈倒,當下就放棄跳窗,折回去想去救兩人。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第二個和第三個鐵通相繼炸裂……
??聽到這裏,陸俨很快提出質疑:“這些事都是在車間裏發生的,那你養父鐘強又是怎麽知道的?”
??鐘钰回答道:“鐘強當時就在窗外。高世陽跳窗的時候是單手,行動不便,是鐘強扶了他一把。鐘強說,他原本是想進去救人的,但是高世陽卻拉住他,還問他‘你是不是不要命了’,然後就把他拽走了。”
??有機物料暴露在空氣裏,很快就形成毒氣,蔓延出工廠,直接影響到附近一所小學。
??陳實川的妻子當時是小學教師,懷孕八月,即将休産假,卻在那天不慎吸入毒氣,和學生們一起送入醫院。
??而這之後的事,就是鐘強做手腳的部分。
??其實陳實川的妻子進醫院後就一直昏迷不醒,因為懷孕,身體本就虛弱,再加上中了毒氣,進醫院沒多久就早産了。
??孩子生下來也很虛弱,在保溫箱裏足足一個月。
??而這一個月,陳實川的妻子也終于醒來,得知自己的丈夫離開人世,傷心欲絕。
??按理說,這次事故工廠應該予以補償,可是經過調查,當時唯一生還的高世陽,和在窗外經過的鐘強,都口口聲聲說,是陳實川操作不當,才引起鐵桶炸裂。
??這下,所有中毒學生的家長,還有盛玥、李建宏的家人,都要工廠和陳實川的妻子給個說法。
??陳實川撒手人寰,除了兩個女兒,什麽都沒留下。
??陳實川妻子在身體和精神上都遭受巨大打擊,住院一個月,多次吐血,後來聽醫生說,她因為生産和毒氣中毒,還有精神上的打擊,有些器官已經出現了衰竭現象,以她當時的身體狀況來看,就算治療也只是維持時間,根本沒能力撫育孩子。
??陳實川生前工資就不高,離世後工廠也只是意思意思,給了少量的撫恤金,陳實川妻子不堪重負,就想到了死。
??但在自殺之前,陳實川妻子還是聯系到鐘強,要當面問清楚。
??鐘強連日來也是精神不濟,夜夜失眠,知道陳實川妻子不久于人世,還見她當着自己的面咳了一大口血,在那個瞬間終于良心發現,知道這将是自己最後,也是唯一一次忏悔的機會,當下便給陳實川妻子跪下了。
??說到這裏,鐘钰“咯咯”笑出聲,那笑聲又冷又陰,随即說:“鐘強啊,還是沒有當惡人的潛質,看看高世陽,人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吃得飽睡得香,後來換了工作,還将自己‘立功’的事到處宣揚。”
??鐘钰又收起笑,轉而又道:“鐘強不知道,我母親當時錄了音。那盤磁帶連同遺書,都在自殺前都交給我姐姐陳淩了。我母親真的很聰明,也很堅強,就算到了最後一刻,心裏想的依然是為我們姐妹倆謀後路。”
??“她看鐘強跪地忏悔,哭的很真,知道這個男人容易心軟,性格懦弱,就在那一刻,她将我托付給鐘強。”
??陸俨的眼睛眯了起來,就在這一刻,他腦海中似乎浮現出陳實川妻子的模樣,就那樣奄奄一息的躺在病床上。
??她看上去已經快不行了,好像随時都會離開,可她卻用盡所有力量,緊抓着鐘強的手,就像是捏住了他的良心。
??她很虛弱,臉色灰白,可她的眼神裏卻是極度的冷酷,充滿了恨意。
??她雖然即将離世,卻給這個世界留下兩枚種子。
??或許這兩枚種子可以延續她的恨意,終有一天可以為他們夫婦讨回公道。
??*
??陳淩、鐘钰姐妹倆,就這樣分開了。
??陳淩很快就被送到了立心孤兒院,而鐘钰則被鐘強夫婦收養,他們收買了醫院院長,将孩子抱走。
??但鐘強夫婦知道,會新工廠的老員工都知道他妻子沒有懷孕,不可能突然蹦出來一個女兒,而工廠也在接受調查,複開無望,他們便趁此機會斬斷所有聯系,搬去歷城投靠父母。
??這之後,便是陳淩和鐘钰的故事。
??*
??陳淩在立心孤兒院的日子并不好過,就像是一只家貓,突然扔到了野外,是生是死全憑自己的本事。
??孤兒院就和社會一樣,有欺生現象,尤其這些孤兒們心理都不健全,有的性格乖張,有的靠拳頭說話,還有的狡猾多端,時常跟大人告小狀。
??陳淩被迫“拔苗助長”,起初生存很艱難,連溫飽都是問題。
??但好在那時候的陳淩,對母親的印象還很深,比起父親陳實川,母親則更懂得這個世界的游戲規則,陳淩雖然還不到五歲,卻已經學到了一點皮毛。
??再加上那盤錄音,和那封遺書,陳淩雖然聽不太懂,卻也能明白一個重點,那就是父親陳實川是被人害死的。
??數年時間轉瞬即逝,陳淩始終沒有人收養,就一直在立心孤兒院長大,從一個被欺負的新人,逐漸轉變成“小團夥”的首腦,去壓榨其他新來的,直到成年後離開,她已經成了這個小型社會的強者。
??“适者生存,優勝劣汰”,這八個字對陳淩來說絕不是紙上談兵,而是她十幾年來在立心孤兒院身體力行學到的生存法則。
??自然,那盤磁帶和母親的遺書,陳淩也反複聽過、看過多次,早就會背了。
??陳淩離開孤兒院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尋找仇人高世陽和失散多年的妹妹,但這對她一個沒權沒勢也沒背景的女生來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這十幾年間,鐘钰一直都生活在歷城,在鐘強夫婦的照顧下順利長大。
??只是鐘钰自小就多思、敏感,腦子也活絡,這一點非常像是陳實川妻子,所以十來歲的時候,鐘钰就已經隐隐感覺到這個家裏的奇怪之處。
??鐘钰總覺得,她和父母長得不太像,無論是同學、鄰居都這樣說。
??有一次,鐘钰跟着鐘強父母去看奶奶,還在廚房外面聽到母親和奶奶在裏面小聲說話。
??奶奶問母親,打算什麽時候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母親很為難,說一直懷不上,懷疑是不是鐘強之前在工廠的時候把身體傷了。
??奶奶又問,那是不是打算一直把鐘钰當做親生的,這抱養的能比親生的貼心嗎,就不怕以後是個白眼狼?
??自那以後,鐘钰對自己的身世就有了認知,心裏很不是滋味,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再一回想父母偶爾的古怪,甚至是父親對她的疏遠,對她總是隔了一層,似乎這一切都有了解釋。
??後來那幾年,鐘钰就一直在這樣不安和懷疑的情緒中長大,和父母也越發不親,甚至還經常擔心要是有一天養母懷孕了,她該怎麽辦,會不會被他們扔出去。
??加上鐘钰那時正值青春期,性格也越發的內向,平日不愛說話,無論是走還是坐總是低着頭想事情,對周遭的一切也十分敏感,很善于分析。
??別人不經意間的一個舉動,或是一句話,看在鐘钰眼裏,都能很快作出解讀,明白這人背後的動機。
??也正是因為如此,鐘钰會比同齡人,甚至是成年人,更快更迅速的接觸到他人的內心,甚至于鐘強夫婦偶爾表現出來的一點小動作、小眼神,無論是對她的防備,還是疏離,鐘钰都能立刻捕捉到。
??而這些細節也一點一滴的走進她的心裏,漸漸消磨掉她對養父母本就不多的“親情”。
??這樣的情況一直到鐘钰上大學住校,她的生活裏突然出現一個陌生又親切的女人,就是陳淩。
??陳淩經過多方打聽,又花了很多錢托人尋找,終于找到鐘钰的下落。
??鐘钰因為性格緣故,也因為陳實川夫婦的死因,在鐘強家裏始終得不到真正的父愛母愛,所以可想而知,當陳淩對她無限包容,無限付出,全然沒有一點自私的照顧、關愛她的時候,那種效果是直擊心靈的。
??當然,可能換一個人,鐘钰也未必能接受這層溫暖,或許這也和親姐妹之間的血緣有關,鐘钰從第一次見到陳淩就覺得很親切,好有什麽東西在吸引她。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鐘钰和陳淩很快就成了知己,陳淩也在潛移默化之間,将自己的故事一點點透露給鐘钰知道。
??鐘钰聽了十分憤怒,甚至和陳淩産生共情。
??對鐘钰來說,她和陳淩一樣,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真心對她們好的,只有她們兩人才是相依為命的“親人”。
??鐘钰甚至多次幻想過,如果陳淩是她的姐姐,如果她就是那個被人抱走的嬰兒,那該多好。
??直到某一天,鐘钰的“幻想”實現了。
??陳淩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把一切都和盤托出。
??鐘钰受到驚吓,起先是懷疑,不肯相信,後來冷靜下來又要求看到證據,心底還隐隐有點高興。
??陳淩和鐘钰很快就去做了DNA鑒定,證實兩人是親姐妹。
??拿到結果之後,鐘钰如釋重負,流浪了二十年,突然尋找到唯一的親人,那種喜悅和松弛,是她多年來未曾經歷的。
??但随之而來的,便是憤怒和不甘。
??故事講到這裏,鐘钰話鋒一轉,說:“就這樣,我和姐姐相認了,我們也開始尋找仇人,制定我們的複仇計劃。”
??而這一刻,站在單向鏡另一邊的薛芃,也因為這個故事,和鐘钰語氣中的興奮受到震動。
??旁邊的王志申嘴裏念叨着:“哎,也難怪她們姐妹倆會這麽變态了。”
??可薛芃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姐姐薛奕的模樣。
??薛芃不禁自問,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到這樣一對姐妹,目睹她們這樣殘忍的下毒方法,将高世陽夫婦折磨致死,她會反過來同情這對姐妹的身世麽?
??答案肯定是不會。
??任何案件都有它發生的原因,作案人也有他們的動機,他們自覺無辜,自覺是這個世界的受害者,無論是複仇,還是報社。
??而這些動機和原因擺在案件面前,就會變成犯罪嫌疑人的“借口”。
??中國人是最習慣用因果論的,這放在高家的案子裏,陳淩和鐘钰恐怕也是這樣想的——如果不是高世陽謀害她們的父親陳實川,又把責任推給他,還間接害了她們的母親,她們也不會處心積慮的找高家複仇。
??只是薛芃再轉念一想,如果抛開這些理智的分析,如果将陳淩、鐘钰替換成薛奕和她呢,她還會這麽客觀麽?
??答案恐怕還是不會……
??也許,她也會追随着姐姐去複仇,追随着這個世界上唯一明白她,愛護她,唯一相依為命的親人。
??想到這裏,薛芃輕微的眨了下眼,深呼吸的同時,也将腦海中再度浮現出來薛奕臨死前的模樣,深深埋了下去。
??随即她集中精神,繼續聽鐘钰的故事。
??*
??陳淩和鐘钰相認之後,一切都發生得很快。
??她們最初的調查并不順利,江城太大,他們要找一個姓高的化工工人,并不是件容易事。
??而最簡單也最笨的方法,就是她們也去化工廠工作,通過這個圈子裏的人際關系,一層一層的去打聽。
??她們做夢都想不到,這一找竟然會找了十年之久,她們甚至一度認為,高世陽已經離開江城,或者已經死了。
??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們才順着蛛絲馬跡尋找到一個當年會新工廠的老工人,得知高世陽的下落。
??原來在這些年裏,高世陽曾經找人算過一次命,還因此改了名,中間有十幾年都叫高本順,後來又改了回來。
??而就在她們找到高世陽的時候,遠在歷城的鐘強,也因為腎衰竭,即将離世。
??鐘钰回到歷城,見了鐘強最後一面,還将當年的錄音播放給他聽。
??鐘強躺在病床上,終于松了一口氣,也終于跟鐘钰說了一次心裏話。
??其實鐘钰小時候很可愛,只是越長大就越像陳實川妻子,尤其是那雙眼神,和她偶爾看人的神态,簡直一模一樣。
??鐘強每每對着鐘钰,就會想到那天在病房裏,那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卻帶着滿腔恨意的眼睛,就像是壓在他心口的一塊大石,壓了他半輩子。
??鐘強就像是三十年前跪在陳實川妻子的病床前一樣,對着這時站在病床前俯視他的鐘钰,做了這輩子最後一次忏悔。
??他告訴鐘钰,當年之所以不敢把真相說出來,一來是因為受到高世陽的威脅,二來則是家裏欠了一大筆債,需要填坑,而高世陽剛好幫他填上了。
??可鐘钰聽到這些,就像是當年的陳實川妻子一樣,眼裏迸射出恨意。
??就在鐘強咽氣之前,鐘钰低下頭,在他耳邊說:“你可以去死了。”
??後來,鐘钰就回到江城,開始了她和陳淩的複仇計劃。
??鐘钰說:“這後面的事,你們應該都知道了,我是故意接近高世陽和李蘭秀的。我們做過調查,知道高力鳴是從孤兒院領養的,剛巧也是立心。而我姐姐對他還有點印象,這還真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