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四姨娘猶豫了, 若是供出二姨娘,趙晉萬一去查問,得知自己送禮前去的真正意圖, 豈不一點好處都落不着, 還白白損失了那些貴重東西?

可若是不說清楚, 趙晉定然認為她刻意盯着小院別有用心。

一時四姨娘有些心驚,開始懷疑自己這步棋是不是走錯了。

“爺,是我湊巧聽來的,一時高興, 也沒有去查證, 立時就叫人備了禮送過去, 我是真心替爺高興, 想盡盡心意, 并無旁的意思。”她一臉委屈, 紅着眼揪住趙晉的袖子, “爺,是不是留仙關心您, 也是錯了?可是留仙就是做不到,不理會您的事啊。”

說着,她甚至滾落兩滴淚珠,光滑的臉頰小心貼在趙晉肩頭, 一手揪着他袖子, 另一手去撫他的衣襟。

趙晉握住襟前那只手, 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你知陳柔這胎對爺來說意味着什麽, 你最好離她遠一點, 若叫爺察覺一點兒, 你想要傷害她腹中骨肉的可能,咱們之間最後這點情意,也就徹底盡了。”

他推開她,起身便朝外走。

四姨娘撲了個空,滿臉震驚與憤怒,她站起身追上去,嚷道:“爺,您今兒過來,不是為了瞧我,是怕我對付月牙胡同那小賤人,特來敲打我的?”

趙晉已穿過稍間到了明堂,嬷嬷捧着他剛脫下的那件貂絨氅衣小心披在他肩頭。

他側過臉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系好氅衣帶扣,毫不猶豫地跨出門檻。

簾子放下來,适才放進來的冰冷氣流混着屋裏熏人的暖意,化成一團氤氲的霧氣。

四姨娘肩膀發顫,氣得踢打那夾棉簾子。嬷嬷從後抱住她勸,“姨娘,不可再胡言亂語惹惱官人了,您受的教訓和委屈還不夠嗎?”

四姨娘哭鬧了一陣,渾身力氣抽光,流着淚跌坐在地上,“他變了,他再也不是嘉淩湖上救了我的那個男人了。我為他受了那麽多委屈,他看也不看,為了個上不得臺面的小賤人,他竟然這樣對我。走着瞧吧,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

嬷嬷擔憂地抱着她,“姨娘,您可不能錯了心思,做出什麽不可轉圜的事啊。爺這麽多年沒有子女,盼着有個孩子出生,這是人之常情。您既前頭已經做了姿态,不管爺領不領情,總歸那陳姑娘該是知道好歹的。上回奴婢送東西過去,那姑娘很是小心,說怕回不得禮惹人笑話。您說,若她真那麽得爺的寵,又豈會連個名分都無,連幾張皮毛幾盒子補品也還不起?爺這些年在外确實多情了些,可到底外頭那些人也沒一個能進了趙家門。那鄉下丫頭便是這胎當真生個小子,最終也就是個姨娘,擡進了府裏,孩子也生了,還有什麽新鮮的?今後大家一個樣是守着屋子過日子,時日長了,難道您就不能懷身子?何苦争這一時長短呢?爺遲早知道姨娘您的好心啊。”

四姨娘哪裏聽得進勸,她低姿态都做了,舍下臉去讨好一個鄉下女人,誰料趙晉不但不念她半點好,還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她向來心氣高,為他做了妾,心裏一直是有怨言的。盧氏若當真有個好娘家,興許這命她也便認了,可分明盧氏不及她 ,盧青陽是個賭鬼,對趙家沒半點助益不說,還頻頻扯後腿,她樣樣都好,到底憑什麽要受這些委屈?

趙晉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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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的墨紙香令他頭疼。

漫天亂飛的雪沫子,一重重往頭臉上撲來。

牆邊未來得及凋零便被寒霜凝住的葉片尚有綠意,羊皮皂色雲頭靴子踩在淺薄的雪面上留下一串墨色痕跡。趙晉發覺一個人冷寂久了,意志就會變得軟弱,他開始向往一間燈火昏黃的小屋,向往素手捧來的一杯熱茶,向往一個可以陪他一塊沉默的人。

福喜躬身綴在後面,小心地問:“爺,藥堂那邊出現的人,不是四姨娘派的吧?”

趙晉眉頭比枝頭挂着的霜還冷,他勾唇冷笑,“她倒是想,可惜沒這個腦子。”

在娘家被寵壞的姑娘,動辄就要投河上吊,拿自個兒的命要挾人,遇事也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再多些手段都沒有。這麽多年她都沒個長進。

福喜松了口氣,“四姨娘雖脾氣壞些,倒不是個有心計的。”也虧得沒心機,就這麽都能攪得後院天翻地覆,要是再聰明幾分,那才真是家無寧日了。

趙晉眉頭沒有舒開,在柔兒之前,他也曾有個妾侍懷過孩子,只可惜到了五個月左右,突然吃壞了東西血崩落胎。他暗中查過,幾個姨娘甚至太太都有插手過孕婦的飲食用具,打死了十來個仆人,搜遍了整個院落,最後也沒得出結論。有人躲在幕後壞他子嗣,幾個姨娘就是為此才被他疏遠,買了柔兒後,一直不曾擡進府裏,也正是為此。

他無法再承受一回,失去子女的痛。

這世上他擁有無數東西,可他最渴望擁有的卻只是那麽少。這麽一點心願,上天亦不肯給他圓滿。家財萬貫為富一方,生意做得再大,身邊歡聲笑語再多,心裏空着那塊卻怎麽也填不滿。

若一直沒有,也許還能嘆一聲都是命。可給了希望又拿走,那是怎樣一種劇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爺,咱們現在去哪兒?”福喜縮着頭,手抄在袖子裏,走了這一會兒,四肢都已凍得不聽使喚。

“去哪兒?”趙晉擡眼,目視前方的一片茫茫。

他腳步凝住,才發覺自己已經走出這麽遠了。

家裏還有客,他瞧似活得灑脫恣意,其實從來都不自由。他笑了下,習慣性的笑容,不代表他任何情緒。

“回吧。”

他說,聲音聽來有幾分失落。

福喜去瞧他的臉,只見端沉的五官平靜無波,什麽喜怒也瞧不出來。

——

柔兒發覺,自己所用的補藥換了。

金鳳說,巷口藥堂的大夫水平有限,官人另指派了別的藥堂郎中料理她的胎。

沒幾日,柔兒在附近散步的時候,發覺巷口那家藥堂正在拆匾額。人群在旁圍觀,有人說裏頭的大夫犯了事,至于到底是什麽事,卻沒人能說出來。

金鳳每天都在仔細記錄她吃用過的東西,熬藥前要将所有的藥材都點算一遍。她隐隐覺得金鳳有事瞞着自己,但她沒有開口問。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四姨娘送來那些東西都被收進庫房,懷孕時其實是用不着人參的,她鎮日在家不出遠門,新做的襖裙披風幾十件,也不習慣穿狐裘這麽華貴的外氅。

她另有一重小心思,就如趙晉給她的每一筆錢都被她好好保存着一般。她把自己的,和屬于他的東西,分得很清楚。

趙晉近來在忙生意上的事,隐約聽福喜進來跟他回報,說是新進從北邊收來的幾十車皮毛出了問題。她估算那應該是筆很大的損失,但他只是閑閑喝着茶,随意說了兩條處置辦法,轉過臉來,仍能笑着把她扯過去,将耳朵貼在她肚子上,對裏頭那個未出世的小東西說話。

後來的幾日他沒過來,趁着天氣晴好,兄嫂又來了一回。小樓買下來後,他們将其中一間隔出來賃給包子鋪,樓上樓下重新添了桌椅,店子大了,客流也多了。陳興和柔兒商量,不若也開始做炒菜賣點心。

錢廚娘很熱心,手把手教林氏做時興糕點,還說願意幫忙,常做點新鮮樣式送去店子裏代賣。陳興提議,既錢廚娘幫了這麽大忙,願意出資,比照她如今的月例付給工錢。

錢廚娘很願意。小院人少,趙晉也不是天天過來,時常得閑,她做些點心賺點外快,還能多補貼補貼家裏,何樂不為?

後來每隔一日,陳興就派夥計來取一回點心。福喜報給趙晉知道,趙晉沒言語,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得柔兒自己折騰。

到了月底,陳興算賬的時候,才知道自個兒賺了多少。柔兒錢袋裏又添了頗重的一筆,她覺得現在的日子過得比從前安心。

錢能帶來的安全感,比人給的溫暖還堅實。她這般想着,又自嘲,怎麽一進城,人就鑽到錢眼裏去了?

十月天寒地凍,屋裏炭火燒的旺又足,柔兒抱着手爐,推開炕邊的支摘窗,望着漫天飛舞的雪沫子發呆。

她四肢仍是瘦的,肚子凸起一塊,穿着寬大的衣裳并不太明顯,這般半躺着的時候才尤其像個孕婦。

趙晉吩咐下人禁聲,悄然跨入稍間。

擡眼便見那婦人半側半卧在窗前,穿一身紫地纏枝紋夾棉比甲,內着同色調淺一重的綢面闊袖立領長衫,鴉青八幅裙子。她甚少穿得這樣豔,襯着一張稍顯稚嫩的臉,別有一番風韻。

原本是個未抽芽的小豆丁,在他的滋養下長成這幅美豔模樣,趙晉甚至升起幾縷“我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感。

他不動聲色上前,将她手裏抱着的東西奪過來丢到一邊。

姑娘被他一掀,倒掉個方向,伏在他身上。

她小心護着肚子,貼靠在他肩頭,那雙清亮的眼睛裏倒映着他的影子,“爺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趙晉搓弄她唇瓣,溫軟的嘴唇沒塗口脂,顏色淺淡柔嫩,叫人忍不住想要品嘗。

但他沒輕舉妄動,指頭下沉,落在她圓領比甲斜襟上頭,隔衣輕輕壓了下,不正經地道:“饞你這味雪尖兒櫻桃果,所以就來了。”

柔兒臉色騰地變得通紅。擡手握拳捶了他一記。“爺就知欺負人。”

惱羞成怒,又不得逃,眉尖直顫,耳朵都沁成了嫣紅色。

他取的名目可多呢,什麽蜜釀桃花瓣,雪尖櫻桃果,醉人霜裏紅……調戲人的花樣不知凡幾。

趙晉喜歡瞧她又羞又惱的樣子,連她打來的那下不疼不癢的拳,都叫他身上火苗直蹿。

金鳳端茶進來,不敢擡眼亂瞧。聽見柔兒被吻得“唔唔”說不出話,她心裏更着慌,忙加快腳步退出去。

鬧了一會子,趙晉歪在炕上睡了個午覺。柔兒在旁做針線,不時替他掖掖被角。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紗,淺淺灑下來。外頭雪住了,好容易見晴的天兒,微藍泛白的顏色,如他身上那件兒輕煙色闊袖袍子一般。

趙晉睡得少,不一會兒就醒了來。柔兒側坐在他身畔在繡小孩穿的衣裳。

這一瞬時光停滞歲月不前,不知為何叫他覺得這一刻便是歲月靜好。便是煙火人家尋常日子。

姑娘轉過臉來,沒想到他醒過來了,以為是自己吵着他,有些歉意,“爺,您是不是沒睡好?”

她的小心謹慎跟下人們又不一樣,不是擔心自己做不好差事受罰,而是誠意想服侍好他。是個質樸沒機心的孩子,從前他沒經手過這麽敦厚實誠的姑娘。

他的子女出在這人的肚子,若給她養在身邊,多數能教成個勤奮懂事不争不搶的性子。倒是好,可惜做他的兒女,光有這份純善不夠。他自己精于算計,尚在那份爾虞我詐裏頭折了多少去,即便有他鋪好的路,他的孩子也得有獨當一面能在這亂世中活下來的本事。

他朝她招招手,等她靠過來,投入他懷裏。

并頭躺在炕上,他說:“你估摸着,這胎是男是女。我聽一元大師的意思,多半是個兒子。”

柔兒對此本就有點緊張,聽他這麽說,以為他盼兒子,聲音發緊地道:“萬一不是,爺會不會不高興?”閨女挺好的,跟爹娘親,趙晉長相出衆,他的閨女應該會是個大美人。

趙晉嘆了聲:“是個女兒也不賴。若這輩子實在注定無子,就給閨女招個上門女婿,不需要多有本事,能生孩子就行。”

柔兒哭笑不得,“官人對女婿要求倒不高。”她可不願意。将來她閨女要嫁,必然得嫁個知冷知熱會疼人的,還得長得漂亮,有擔當,會行事,能護着姑娘。

這一想,就想得遠了。

趙晉笑道:“我趙晉的閨女,自然不比男兒差,将來撐着家業,在浙州當女霸王。後院最要緊本分不惹事,若嫁個太要強的,反倒惹得她分心。”

他這一番言論,約莫是比照他自己對後院的要求吧?柔兒被“女霸王”幾個字逗笑了,“官人,可不能這樣。女孩子在這世上不容易,行差踏錯一點兒就要給人戳脊梁骨罵不安分。若招個上門女婿,是個知恩圖報的還好,就怕心裏還不服氣,覺得堕了男人威風,一邊占着家裏的好處,一邊怨怼不甘生外心。若要嫁,不若嫁個比她能耐十倍百倍的,才不至眼氣她那點東西,僅圖着她這個人。”

趙晉捏了捏她下巴,笑道:“這麽說,我們柔柔還想把閨女嫁個王侯将相?口氣倒不小。”

柔兒臉上一紅,辯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只盼着孩子能過個小日子,沒什麽發愁的事兒,有人疼有人護着,別叫她太操心。”

說到這,她不知怎地又有點傷感,偎着他小聲地說:“官人會護着她,給她尋個最好的人家,對吧?那我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趙晉不知她怎麽突然情緒低落起來,他翻身坐起來,展臂攏住她,“這是自然。你放心,只要你不出大錯,這輩子,爺護着你,任何事有爺替你撐着。”

柔兒別過頭,伸指抹掉眼角的水珠,趙晉扣着她臉頰将她正過來,親了親她額頭,“你這是怎麽了?當了娘的人了,還這麽愛哭,越來越嬌氣。”

柔兒聲音發澀,舉目回視他,“爺,您記得要答應我一件事兒,可別忘了,不要食言好不好?”

趙晉嗤笑,捏住她下巴打量她,“行啊,不賴啊,仗着大了肚子,都敢跟爺談條件了。瞧爺怎麽收拾你。”

襟上扣子被扯落,他俯身張口咬下來。

她疼得一縮,被他扣住手動彈不得。

趙晉瞧那團兒起勢越來越喜人,心裏邪火直往上蹿。

才要再咬兩口,忽聽外頭一聲尖叫。

小丫頭向來不敢這麽沒規矩,這一聲叫的突兀,令趙晉立時沉下面容。

片刻,外頭窸窸窣窣響動個沒完。趙晉起身喝問:“什麽事?”

金鳳推門進來,臉色難看得緊。

發財、小丫頭等人都在門外,瞧着地上什麽東西瑟瑟發抖。

金鳳硬着頭皮上前,“爺……爺,隔壁王家的貓……”

趙晉聽她支支吾吾,不耐地橫她一眼。

柔兒尚在系衣扣,背着身不敢轉過來。

金鳳道:“王家的貓掏了咱們後院兒牆根下的老鼠洞,那貓兒揣崽子了,剛才突然、突然從房梁上掉下來,底下全是血。”

柔兒手上動作猛地頓住。趙晉沉聲道:“說下去。”

聽金鳳續道:“适才發財把老鼠洞挖了,裏頭找見半根參須子。奴婢瞧了眼庫房,上回放架子上的兩盒參,其中一盒折了半根,許是、給老鼠刨了,不知、不知其中有沒有關聯。”

她不敢咬死說那人參有事,事關重大,三姨娘的死,還有後來趙晉血洗院子,一幕幕往事還仿佛就在眼前。她怕極了,怕萬一真是這參有事,她從前逃過一劫,還能再好運的逃過第二回 嗎?

金鳳話音剛落,就猛地跪了下去,“爺,爺……”

趙晉端坐在炕上,拳頭攥得發白,他不怒反笑,那笑冷嗖嗖瘆人,“喊福喜進來,給我查!”

他話落,“砰”地一聲炕桌随之翻滾在地。

他一腳踢開地上那些碎瓷站起身,氣息凜然跟剛才與柔兒暢想兒女之事時的模樣完全換了個人。

他去警告過四姨娘,就怕那蠢貨豬油蒙了心動什麽鬼主意。不料他倒把她想得簡單了,連送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東西都敢做手腳。

也是他大意。想到那些東西送過來,一直就擺在屋裏。陳柔也不知碰過不曾,有沒有沾上有毒的東西。

他提步朝外走,院子裏跪着小丫頭和發財,見他震怒,頭都不敢擡。

他瞧着地上那只掙紮在血泊裏還沒死透的貓,地上半截老鼠的殘骸。

他見過更殘忍更血腥的場面,可沒一個片刻,比此刻更讓他覺得心寒。

福喜很快就進來了,身後還帶着幾個眼生的侍衛。

趙晉立在階前,道:“留幾個人,将這裏查驗一遍。福喜立即回家,把鹹若館圍起來,仔細搜驗。”

他甚至不等确定是不是老參有問題。他心裏已經有了明确的答案。

柔兒扶着門框站在裏頭,她身子發顫,開始後怕起來。

這個孩子雖還沒落地,可自打她知道腹中有了,就一日日盼着它快快長大,想瞧瞧它是什麽樣子。

她被買來的目的就是生孩子的,是她的宿命、她的本事。她沒招惹任何人,為什麽別人卻不放過她?

趙晉回過頭,見姑娘踟蹰地立在那,那雙清亮的眼睛蒙了層水霧。他抿唇沉默,沒有出言安慰她。

此刻他努力控制着情緒,怕自己太過激湧的怒火吓着了她。

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裏,是他珍而重之的寶物。

他不容許,不容許有人對它動歪心思。不論那是誰,他定要對方知道,生了這樣的邪念,将付出什麽代價。

庫房大門打開,她的東西原本少的可憐,如今堆在裏面那些東西,都是為了孩子的到來置備的。腳步紛紛雜雜,有人來來回回的倒騰着裏面的物品。

所有東西都被擡到院子裏,用幾床舊被子墊着。那幾個人明顯訓練有素,手裏墊着布巾一樣樣攤開裏面的東西。片刻外頭又請來了兩個郎中,戰戰兢兢被推到那些東西面前,叫他們仔細驗看是否摻了毒物。

趙晉坐在明堂椅上,端沉如水,一言不發。柔兒被金鳳扶進房中,她坐立不安,捧着熱茶幾回遞到唇邊又忍住了沒有喝。

适才趙晉遮着她的視線,她沒瞧見那只貓的慘狀,依稀瞧見半片染了血的磚,她抱着肚子,隐隐覺着抽痛。

害怕。她太害怕了。

過往十七年她的世界簡單得像張白紙。

沒想過自己會落進這複雜的漩渦裏,面對這麽可怖的現實。

想要她孩子命的,是那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四姨娘嗎?

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麽漫長,外頭的人終于有了發現。

郎中哆哆嗦嗦被推進來,躬身給趙晉行禮,“趙、趙爺。”內宅秘辛,見不得光的事情太多,郎中不是沒見過這些事,但眼前這位實在不是一般人,浙州趙家多大的勢,他擔心會被滅口。

趙晉不言語,甚至眼皮都不擡。他垂眼坐在那,像座凝固不動的雕像。

身後侍衛喝了一聲,那郎中打着哆嗦自行說了起來,“小人看過了裏頭的東西,其中幾件,盛裝的盒子裏有湯水幹涸後留下的印子。小人嗅了下,又用藥水試驗,發現、發現是種叫無子草的藥……那盛着老參、布料及一應東西的盒子都泡了這藥,應是撂了一晚上風幹了,兼之這些日子一直雨雪不斷,所以大夥兒那時沒發覺那水印子異常。”

不等趙晉說話,金鳳已急着問道:“這藥是毒嗎?是怎麽個用處?對我們、我們奶奶的胎有沒有影響。”

其實真相已明了,可有些事必須問個清楚明白。

那郎中為難地瞧了她一眼,頭垂得更低了,“無子草毒性弱,對常人影響不大,若是孕婦碰了,會造成氣血紊亂。若是多次接觸,就會血崩。适才那貓兒,應不是頭回碰着染了無子草的老參了,老鼠吃了參,體內帶藥,貓多次抓捕洞裏的鼠,這才落胎……”

他說出“血崩”二字,金鳳臉色立時白得不剩半點血色,她身子晃了晃,仿佛看見那個血崩的三姨娘慘死的模樣。

她騰地跪下來,再也沒有力氣和勇氣問下去。

身後有一只手扶住了她。金鳳擡眸看去,見是陳柔,一臉平靜,眼神堅定,扶着她的手臂,示意她起來。

趙晉也在瞧她。

初聞這麽嚴峻的消息,她的表現出乎他意料。

她沒有哭鬧,沒有慌亂,也沒有求他做主。

她這麽安靜,若不是突然扶住金鳳,甚至沒人發覺她走了出來。

“姑娘……”金鳳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她恐懼,恐懼到小腿打顫,站都站不起來。

柔兒朝她點點頭,然後将自己的袖子翻起來,伸出白嫩的胳膊,對那郎中道:“還請先生幫我看看,有沒有受那藥性影響。”

趙晉瞧她舉着手臂,就着門頭射過來的光線,瞧見那只伶仃的手臂那樣纖弱,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将它折斷了。

郎中視線瞟向趙晉,等他的示下。趙晉抿唇點了點頭,郎中飛快回院中就着廊下的水盆洗了手,又再三擦拭過,隔着條帕子按住陳柔的手腕。

他切脈切的比往常還仔細,屋中靜極了,沒有一個人出聲打擾。

所有視線都停在柔兒那條手臂上。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砰,好生劇烈。

郎中換了個方向,又診她的左腕。

等脈象切完,郎中又問了她幾個問題,“可有乏力,可有頭暈,可有腹痛、可有見紅?”

柔兒适才腹部抽痛了一下,她描述那痛感,“剛才它動了一下,腹下跟着抽動,很輕微,但有點痛。”

趙晉握着椅子的扶手,指頭緊攥,掌心都滲出汗來。

郎中說,“這之前,可有異動?适才情況突發,夫人興許是出于心急,一時動了胎氣。”

柔兒放心下來,理好袖子擦了額上的汗,她轉回頭,扯開唇角朝趙晉笑了笑,“官人,孩子沒事。”

趙晉想回以一笑,可他發現自己的臉早就僵了。他笑不出,瞧着她滲了汗珠的鼻尖晶亮,他知道,她适才該有多害怕。

她很勇敢,即便怕成這個樣子,仍然鎮定的和郎中詳細說明情況,确認她腹中的孩子無礙,她才露出幾分倦态。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步聲,福喜徑直闖進院子,立定在門前,“爺,鹹若館諸人皆已關押,護院們在西窗盆景裏頭挖出了一味藥物及一道詛咒用的符文。”

趙晉緩緩站起來,他提步朝外走,同時問道:“尹留仙何在?”

福喜道:“四姨娘吵鬧不休,小人們沒法子,只得堵了嘴鎖在房裏。”

趙晉點頭,幾步走到院中。瞥見地上擺着的那些東西,淡聲道:“把這些都燒了。庫房裏裏外外都熏一遍,确保無礙,另置一套新的送過來。”

福喜應下,又問:“爺,那這院裏的人?”

按慣例,所有下人都留不得。

趙晉回身,瞥見柔兒立在明堂正中,正舉目望着他。

她這樣純善,定然不忍身邊的人喪命吧。

她甚至在這樣的時候,還去攙扶金鳳,用笑容安撫他。

趙晉收回目光,別過頭冷聲道:“暫先綁起來,待審!”

他說完,就快步消失在院門外。

柔兒收回目光,見那幾個搜東西的侍衛拎住哭喊不已的發財正要綁,柔兒嘆了聲,道:“這幾個都是我身邊的人,跟我情分不淺,待查明真相,就知道此事與他們無關。煩請您手上輕些,別傷了他們,暫先關在耳房,就別綁了,您看行嗎?”

那人有點猶豫。趙晉向來說一不二,他們不敢不遵他的命令。可見柔兒扶着肚子,一副“你若不聽我肚子就要疼了”的模樣,他立時頭上滲汗,猶豫再三應了,把發財金鳳等人都關進了耳房。

柔兒立在階前瞧了眼天色。剛才還晴好的天,此時重雲洶湧。似又醞釀着一場雪雨,要将世間萬物都凝成冰。

趙宅裏人人摒氣斂聲,圍在鹹若館院旁,裏頭适才還傳出哭喊聲,此時那幾個哀嚎的人已經有進氣沒出氣,喊不出來了。

趙晉坐在正廳椅中,中門大開,淡淡瞥着門外。

四姨娘被兩個人按着,起不得身,見自己貼乳嬷已被打得不成人樣,她高聲道:“別打了,別打了!趙晉,你是要屈打成招嗎?我送過去的東西幹幹淨淨,從我自己嫁妝裏拿的。那小賤人成心害我,定是她自個兒把東西摻在裏頭,想要誣陷我。我跟了你這麽多年,你竟連我的為人也不知?過去四年歲月,我待你哪一點不好?你如今為那個賤人,打殺我的人,把我也綁了,你一點不念舊情,是被那狐貍精迷了心竅、糊塗了嗎?”

那嬷嬷還吊着一口氣 ,聽見自家姨娘又在逞兇說狠話,她流着淚,顫顫巍巍開口,“姨、娘,您好好跟、好好跟官人說……”

四姨娘哭道:“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自打趙晉得了那賤人,就已經沒把我當個人瞧了。早知落得這個下場,我幹嘛要送東西給那賤人?我就該在把她弄到府裏那晚整死她,讓她再沒機會禍害我!我就早該一把火燒了這院子,回娘家改嫁給人做正房。淪落成妾,守着活寡,我為什麽,為什麽要過這樣的日子?是我瞎了眼,我看錯了人!”

她平素驕縱跋扈,在府裏逞威要強,底下人沒少受她的閑氣,幾個姨娘甚至太太也常被她擠兌。如今聽她哭罵趙晉,沒一個人願意出來勸勸,連慣常最體貼顧大局的二姨娘也沒吭聲。一個個抻長了脖子,等瞧趙晉如何發落。

趙晉有些倦,他靠在椅背上,随意擡了擡指頭。

按着嬷嬷行刑的人會意,三寸寬的板子又掄起來。

那嬷嬷慘叫一聲,徹底閉過氣去。

四姨娘使勁掙紮,竟給她掙脫了,她撲到那嬷嬷身前,用力搖晃嬷嬷,“王媽,王媽!你別死,你醒醒啊。”

她伏在嬷嬷身上,哭得形象全無。

那護院上來扯開她,兩指試了試那嬷嬷鼻息,一桶帶着冰碴的水潑到她頭上。

嬷嬷幽幽醒轉,疼得低喚,四姨娘見那人還要行刑,撲上去護着嬷嬷,“別打了!別打了!我認,我認還不行嗎?”

嬷嬷急得想伸手捂住她的嘴,可是胳膊像灌了鉛,根本擡不起來。

四姨娘膝行爬到趙晉腳下,“官人,官人,您饒了我嬷嬷,我認就是了。我确實生過害她的心,我不否認。我做夢都想把她肚子踩爛,跺扁,我想弄死那孩子,劃花她的臉!我是這麽想的,我早就想這麽幹!東西是我的,我叫人送的。誰知道窗下的東西誰埋的我不知道,更不知道怎麽辯,您既然認為是我,那就當是我做的好了。我尹留仙這輩子早就完了,多擔個惡名罷了,你以為我會在乎嗎?你若但凡還念着丁點舊情,就留我嬷嬷一命吧。她老了,經不得這麽打。她把我哺大的,就當我還她。”

她說完,立時跳起來,對着趙晉身後的柱子就撞過去。

她尋死過無數回,這回最用力。

往常或是上吊,或是鬧着要投井,怕他不肯救自己,早早安排了人及時把自己攔着。

今兒她沒旁的選擇,也想不出任何可以脫罪的辦法。趙晉說得對,她不聰明,她沒腦子。

她但凡有一點頭腦,也不會放着正妻不做,給他做妾了。

她朝柱子撞過去的瞬間,餘光瞥向他。

他真是沉得住氣,一動未動,甚至眉頭都沒擡一下。

額頭撞上堅實的木頭,震得腦袋裏直響。

恍惚皮肉綻開了,有血液順着額角淌下來。

她倒在地上,聽見嬷嬷在院子裏撕心裂肺的喊“四姨娘”。這稱呼她不喜歡,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做了姨娘不說,還排在第四個位上,她們做生意的人家最忌諱這個,四與死同音,當真一點都吉利。

趙晉目光幽冷,疏淡的望着她軟倒在地。

她沒有死,甚至意識還清明。只是視線模糊得什麽也看不清。

天旋地轉,原來撞柱子是這麽疼。

原來他真的不在意她的死活,連攔都沒有攔她。

趙晉閉上眼,沉默了片刻。

不是她做的,會是誰。

也許……甚至是和當年害了三姨娘的,是同一個?

時隔四年還敢動手,當真好大的膽子!

他目光掃向門前站着的人。

大姨娘和二姨娘并肩立着,一個面容沉靜,一個表情充滿惋惜。

尹留仙只知無理取鬧,一句有用的供詞都沒說出來。

那個躲在他身後,一直伺機謀害他子嗣的到底是誰。

——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她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和家裏人賭氣,直接從船上跳下來,說要死給他們看。

家人慌亂極了,眼看着她落在水裏卻無力阻攔。

他們趴在船舷上,大聲喊她的閨名,“留仙,留仙!”

“留仙!”一道男聲,磁性悅耳,喊她的名字,引她轉頭看去。

陽光刺眼,她半眯着眼睛,看見他分明的輪廓。

那是怎樣一個男人啊。

濃眉鳳目,高直挺拔。他立在船欄後俯身伸出手,笑道:“把手給我。”

她不知怎麽了,聽見他這把聲音,心跳的不受控制。

他淡淡的命令,帶着股不容拒絕的成竹在握。好像算準了她一定會聽話,一定會把手給她。

鬼使神差般,她伸出手去。

他的掌心幹燥溫暖,手掌很寬,指頭修長,握住她的手腕時,堅定而有力。

她渾身盡濕,被他拖上船。

對面她娘大聲哭起來,吓得腿都軟了。

他撥開她濕漉漉的頭發,訓孩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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