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手勁很大, 攥得她手腕快斷了一般,她疼得縮起身子,仰臉哭着道:“爺, 真心哪有價?香凝待您一點一滴全是真的, 給多少錢也換不來,您當真不知道嗎?”

趙晉笑了, 他笑起來眉頭微揚,那雙鳳目眼尾都沁着風流張揚,他笑起來的樣子明快又俊美。雲銷雪霁,水豔晴光, 不過如此。

“真心無價?”他伸出另一手, 指頭順着她臉頰一路滑下,挑開單薄的紗衫,摘掉她濃紫色繡着牡丹的兜衣。“爺若是沒錢, 是個街邊乞丐, 只怕你瞧都懶得瞧一眼。”

香凝直打顫, 不僅是冷, 更是在心上人面前袒露一切的羞 , 和瞧見他那雙不帶一絲溫度的眸子時的愕然。

他眼底不帶半點欲,上下打量她玉雪般白皙的身子, 慢條斯理地道:“趁着皮肉還緊湊, 能勾住郭子勝,抓緊點,別作死。等他厭膩了, 你也就徹底不值錢了。至于你那點真心——”

他笑着說, 然後松開她的手, 将她甩到一邊, “爺瞧多了,膈應得慌。”

說完,他自顧垂頭取下革帶,被轉過身,拿起架子上挂着的新衣,“還不滾?”

香凝不敢停留。也沒臉留下去。

她是一時豬油蒙了心,覺得自己以後要做了郭子勝外房,再也不能見他了,心中深情難抑,想好好和他話別,說說她那些不能為外人道的心思。

她想,至少讓他知道,曾有個女人,如此卑微的愛慕過他。即便不能和他成就美談,至少也要在他心裏留下淺淺一個印記。

她不甘心,從此成為他的過客,在其後的漫漫歲月中,被他一并徹底忘卻。

可終究她這份真心,沒能得到任何回應。

她早就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為什麽還要把自己最後一點尊嚴拿來給他踐踏呢?

她捂住臉,爬出門去,外頭就是人來人往的走廊,她被人瞧出端倪,強忍着眼淚,一直奔到無人的轉角,才放聲哭了出來。

趙晉站得端正,緩緩系上領口的玉珠扣子。

摧毀一個女人的真心和尊嚴,于他來說,并不是難事。也一點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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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年京華,十裏長街,少年進士,幾多得意。樓頭上多少小娘子扔了花枝下來,落在他帽檐邊,遮了視線,才使他擡起頭,朝那邊瞧了一眼。

他祖上做過官,可父親在讀書上并無建樹,祖父去後,父親與伯父分家,父親承繼自己那部分家財,娶了商家婦,自此一心經商為生。

他初入京,沒少受冷待,商賈低賤,在學子中飽受奚落。偏偏一張俊顏又惹了眼,先生家的女兒多瞧了他一回,後巷就被幾個官家子弟圍毆。

因他頗有家財,亦常受人要挾,十幾歲的時候,他日子過得非常艱難。那時先生家的女兒向他示好,他惱恨她帶給自己太多傷害,狠狠将她拒了。

後來被陷害栽贓,書院不肯容他,他被驅逐回家,在房中悶了三日,才漸漸想通一些事情。

這個世道就是這般,只要你軟弱,退縮,旁人就會變本加厲,把你僅有的也奪走。若你嚣張跋扈,無所畏懼,反而那些小人就會屈從,會讓路,會敬仰你。

他這一路走得極為艱辛,也深知人心險惡。

他害過無數人,也被人害過無數次。

他早就學會如何逢場作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什麽是真。

香凝待他真心?也許有那麽一點。可若他不是揮金如土、出手闊綽的趙官人,這份真心,又豈可能殘存?

說到底,人們只是趨于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罷了。

他束好衣帶,端容步出雅室。

外頭熱浪陣陣,絲竹不絕。這是個處處假意的銷金窟,是他這樣的無心、寡情之人,最恰當的去處。

他揮開銀票,灑在案前,“今兒誰哄得爺樂呵,這錢就是誰的!”

福喜縮在樓下茶房,探頭瞧了眼外頭天色,大雪茫茫,夜色給江畔紅火的燈照得亮如白晝。

福喜不大喜歡明月樓的點心,太膩,還粘牙,沒有月牙胡同錢廚娘做的那些爽口好吃。

其實他更喜歡原來趙宅裏某個婆子做的點心,人是從京城跟回來的,啥都會做,正經的京華味。可惜後來,一個一個舊人都走了。死的死,攆的攆。京城在趙家留下的影子越來越淡,幾乎也沒人再去提及主子當年的風光。

他瞧着外頭飄飄搖搖的雪,心想,這雪落着落着,一年又要過去了,年節前家裏忙起來,怕是,就該把太太接回來了吧?

爺這麽日日宿在新楊胡同,也不是辦法。家不成家,到底太凄涼了些。

而年節過去,一打春,陳柔姑娘的胎也就快落地了。

到時候府裏添喜,爺也許就能真心高興些,這麽些年歲月熬着,他在旁瞧着,實在是心疼。

不待年關,趙晉就忙了起來。

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往各地去收賬要賬,順便拜會各方官員,為明年的生意打點。

他臨行這晚,人在新楊胡同。一段日子沒來,她肚子是越來越明顯了。

兩人在床前說話,侍婢們收拾箱籠,預備他出門要用的東西。

趙晉抱着她坐在床沿,“我走之後,會留一些護院在此。遇着什麽事,打發人去青山樓告訴一聲,缺什麽短什麽,叫底下人去辦。這裏是兩千兩銀票,你暫拿着花用。若有緊急大事周轉不得,拿我這枚私章去青山樓賬上領。”

他這枚玉章她見過,上回他出門,也是這麽交代她。

“如若不是緊要事,最好都拒了。你如今這個情況,真真不便出門。”他仇家不少,他在浙州,那些人不敢造次,一旦走了,家裏頭不能不囑咐幾句。

柔兒不想他放心不下,一一都答應下來。

趙晉臉頰貼在她肚子上,輕聲說:“乖寶兒,好好疼你娘,別鬧騰她,等你平安落地,爹再補償你受的苦。你們娘兒倆要平平安安,乖乖等我回來。”

他一走就是一個多月,柔兒在院子裏,燒艾、吃藥,日子溫吞沉默的過着。

陳興來過一回,拿兩張一百兩的票子,說是先還趙官人一部分。

他為人實誠,又勤勞能吃苦,生意做起來,回頭客越來越多,這兩個月鋪面上的錢明顯多了起來。

快到年節了,還惦記着要給柔兒裁衣裳。往日在家裏她沒享過什麽福,一件裙子穿三年補三年,攏共也沒見過幾身新的。如今既是有了閑錢,就一定要在這上頭都給她補回來,哪怕她如今根本不缺這些。

柔兒知道哥哥自責。當年她娘差點病死,家裏要不是沒法子,絕不會同意将她賣了。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也許她這輩子就是注定要到浙州,注定遇見趙晉,注定要給他生個孩子。

事到如今,她其實并不悔。見過許多世面,過過這麽好的生活,又有什麽不滿足呢。

臘月二十,趙晉辦完事回省城。

族裏幾個族叔來與他商議,要重修老家祠堂。

他這一支算嫡脈,人口凋零,老家原是旁支,倒欣欣向榮子孫綿延。

他很痛快的應了,一出手就是五千兩。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盧夫人去南山,把盧氏從莊子裏接出來。

回程的馬車上,盧夫人勸她:“疑霜,咱們總督府早就沒了,你哥不是原來的你哥,你也不是原來的你,你嫁人了,不再是總督府的小姐,你是趙家太太,是趙晉的媳婦兒。過去再好,那也是過去了。眼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哪能為了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幻想壞了現在的生活呢?你出嫁七、八年,一直沒有孩子,嫂子知道你臉皮薄,一向不敢多問。如今外頭那姓陳的外房就快生産了,你作為大房,難道一點想頭都沒有”

她見盧氏淡淡瞥着窗外,好像根本沒聽她說,她心裏也有氣,擡手攥住盧氏手腕,揚聲道:“難道你真要瞧着他在外頭另置一個家,從此架空你這個太太?疑霜,子嗣一事,你要早做打算啊。”

這番話對盧氏來說,不過就是一陣聒噪罷了。

她連趙太太都不稀罕做,還會稀罕做他孩子的娘?

盧氏偏坐在車上,撩開半片簾幕瞧着外頭的景致露出一抹冷笑,“做打算?怎麽做?趁那婦人有孕讓他們一屍兩命麽?活該的是趙晉,跟旁人有什麽關系?”

新年到了。

往年除夕到初二,趙晉都是要在趙宅過的。今年有些不同,除夕陪着柔兒守歲到天明,初一上午才匆匆趕回宅子。

到了初二晚,他就又過來了。

後來柔兒常常想起那段時間。

那段時光他們總是在一起。他時常陪着她,就在小院裏悄然的過上一天。這樣的一天也并無特別,說說話,吃吃飯,親一親,鬧一鬧,日子就像流水般淌過去了。

有時趙晉把她抱到書房,她坐在椅中磨墨,側過頭瞧他一筆一劃寫下龍飛鳳舞的字。他翻書給他們未出世的孩子選一個名字,覺得這也好,那也好,又全都不夠好。

他們像對最平凡的夫妻一般,對這個沒出世的孩子寄予最美好的願想。

他也會在她實在悶得太苦,小聲和他抱怨的時候,偷偷背她到巷子外走一走。

他的肩很寬,背筆直,他的手很有力,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可是偎在他身上,一點也沒覺着冷。

除夕夜裏他們在一起,在不遠處山寺傳來的晚鐘聲中為孩子禱祝。

推開窗,誰家煙火不休,爆竹破空劃破夜的寂靜。

那些璀璨的煙火,一如眼前溫馨靜好的歲月一般,虛幻而不長久。

那晚他在明月樓飲酒,二月的天,春寒料峭,一點也沒有回暖的跡象。

香凝被贖身以後,明月樓就開始着意捧一個叫做青鸾的姑娘。

羅裙潑酒,春寒帳暖,姑娘被送入羅帷,趙晉帶了幾分醉意,搖搖晃晃踏入房中,伸手掀開垂幔。

來報信的是福喜,他從沒這樣急切,這樣沒規矩急急切切。

門拍得山響,生怕裏頭的人因醉而聽不着。

“爺,新楊胡同起火,新楊胡同起火了!”

豆大的汗珠子自頭上滾落,福喜耐着恐懼和慌亂,心道若是爺實在醉得厲害唯有他來出面發號施令……

好在,——門被從內打開。

趙晉衣飾整齊,酒醒了大半。

他不言語,跨出門來急速朝外奔。

這麽多年自持,他這樣的身份,這樣的能耐,行事一向從容不迫,甚少有這樣慌亂的時候。

巷子前圍攏了許許多多的人,那麽多人影在其間來來回回穿梭。

火勢并不大,澆了兩車水,就将火滅了下來。

裏頭的姑娘、婆子,一個個被人攙出來。

福喜瞧着人群,四處找尋,“陳姑娘呢,陳姑娘在何處,為什麽陳姑娘還沒出來?”

話音未落,就見趙晉一撩袍子朝內走。

火勢雖然控制住了,可濃煙滾滾,什麽都看不清,萬一有斷掉的梁柱和傾塌的瓦片,很有可能會被埋在裏頭。

福喜上前拖住趙晉,“爺,叫下人去,您不能進去!”

趙晉茫然轉過臉來。

一元大師說,這世上所有的因,都為着前世種下的果。

姜無極說,總有一天,他也将受到一樣的懲罰。

天道輪回,他放火燒了姜家。如今他的女人和沒出世的孩子,也被人一把火圍困在這斷壁頹垣裏。

他說不出是個什麽心情。也體會不到疼或者悲傷。

他這一生作惡太多,要報應,就該報在他身上。

那姑娘年方十七,幹淨得像張白紙。

她不該被拖進這髒污的世界送了命。

她從來沒做錯過什麽。那個沒出世的孩子沒做錯什麽。

趙晉推開福喜,木然地朝濃煙中去。

他赤手空拳,搬開橫在門前的斷柱,一步一步,走向深處。

他對陳柔,不過是肉體之歡,借腹生子,買賣交易,毫無感情……原該是如此。

可是除此而外,她還是他孩兒的娘親,刻着他的烙印,是他的女人。

猶記初見時她眉眼怯怯的,無措又慌張,連行禮也不會。

初回他親吻她,記得那嘴唇柔嫩,咬起來頗有彈性,味道極美。

他們在明月樓說話,她惹他不快,然後在風雪裏站了兩個時辰。他把人抱在懷裏解開衣衫,發覺她連裏頭都凍透了。她求他別生氣,想要他回心轉意,那時候那個無助又無措的小姑娘,不知道該有多害怕呢。

後來樓船上,他當真想過要把她留在那受辱,他想要她知道這世道究竟有多黑暗,外頭的凄風冷雨又多難捱,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麽幸運,在他的護佑下平安度日……

可他沒護住她。根本就沒護住。

他很自信,憑這份自信,他笑傲商界多少年。

他忘了,曾經他是個強大無敵到沒有軟肋的人。

如今……

他沒有想下去,唯今他只有一個念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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