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春日遲遲不至, 一夜飛雪,廊下結出晶瑩剔透的冰棱,連窗格上也凝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一大早, 就聞見隔壁傳來的木魚聲。今兒是三姨娘忌日,大姨娘請示過太太,得到準許, 請寒靈寺幾個大師前來誦念往生經,超度三姨娘亡靈。
春娟挑簾進來,在爐前烤着凍得冰涼的手, 聽裏頭乳嬷說話兒, 她便縮頭溜了進去, “姨娘醒啦?隔院真是吵死人, 您是給吵醒的吧?”
四姨娘靠在床頭,就着乳嬷手裏的茶漱了口, 又接過冒着熱氣兒的杏仁茶端在手裏暖着掌心。她尚未梳妝, 長發披散, 襯着素白的臉,不似盛妝打扮時那般盛氣淩人,整個人氣質柔和許多。穿着素淡的霜白中衣, 袖口繡着幾朵玉蘭, 伸出柔白的指頭,唯有上頭一點鮮紅蔻丹奪目。
乳嬷瞥了眼春娟, 斥道:“越發沒規矩, 吃了那麽大教訓,還不長記性, 聲音小點兒, 仔細叫人聽了去, 報到爺跟前,又是一通排揎。”
春娟縮了縮腦袋,扁着嘴道:“這不是沒外人兒麽?”
上回二姨娘在禮品裏頭下毒,連累了四姨娘,院子裏一半人給攆了,換了批新的,連太太的乳母秦嬷嬷都給發賣了,如今趙家後院人人自危。
四姨娘冷笑了聲,“嬷嬷,你也不必小心成這樣,咱們說什麽了?怎麽,如今連話也說不得?宮裏頭皇帝老兒也沒堵了所有人的嘴吧?”
乳嬷嘆道:“姨娘也別大意,今兒這日子,您按說也該去致個意,叫大姨娘搶了先,官人要念大姨娘的好,您吃虧就吃虧在性子太傲,若肯像大姨娘一般的低個頭,官人如今最愛的定還是您,哪會至于到今兒這步。”
乳嬷心疼不已,眼瞧着自家姑娘從受寵到被冷落,正是好年華時候,蹉跎了這些日子,将來豈不越發凄涼?
四姨娘抿了口杏仁茶,蹙眉道:“嬷嬷替我再加點糖來,不夠甜呢。”
轉眼瞥向春娟,“把我那件銀紅狐貍毛鬥篷取出來,今兒襯着雪,正适宜出去賞梅。”
春娟“哎”了聲,又道:“姨娘,咱們不去大姨娘院兒裏?”
“去什麽?老三死的時候,我都還沒進門兒,我跟她有什麽情分?我做這賢惠姿态給誰看去?”四姨娘穿鞋下地,坐到妝臺前,“他如今閨女也有了,什麽都齊全,在外頭另安個家,這趙府早就是個空殼子了,我就如庫房裏落了灰的玉淨瓶,不管原來多好看,如今也是毫無用處,就不必獻這殷勤去了。”
四姨娘擡手抿了抿頭發,眼睛盯着妝奁裏一溜寶石釵子,指着其中一個道:“戴這個鎏金多寶的。”
乳嬷端了新的杏仁茶來,“姨娘,這日子穿戴這麽豔,不合适。如今可不能輕舉妄動,爺的心思那麽深,誰也瞧不出來是怎麽個打算呢,太太要抱養外頭那孩子都沒成,保不齊是那姓陳的吹了枕頭風,将來要是真弄個兩頭大,您的處境就更艱難了,您還是,還是注意着些,暫別惹了爺不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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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娘聞言笑了出來,“怎麽,趙晉還能擡個平妻不成?你當他傻呢?二姨娘出身好,與他情分又深,你瞧瞧二姨娘抹了脖子,他蹙個眉沒有?不照樣外頭該喝酒喝酒,該狎妓狎妓?這人哪有心,他不論寵誰,都是一時新鮮,等他有新人兒了,如今再怎麽寵這位,還不是翻臉不認人?你們擎等着瞧好了。”
乳嬷嘆了口氣,“依姨娘說,爺待人,便從沒真意?那太太呢,太太娘家這個樣子,爺這麽幫扶擡舉,難道也是為了貪鮮?老奴瞧不是,爺是個有心人,平時做出那些無所謂的樣子,不過是給外頭人瞧的。姨娘但凡肯在他身上用用心,能走進爺心裏,也不是不能夠。過去您們多恩愛啊,難道那些日子都是假的?”
“行了。”四姨娘不耐煩地揮揮手,接過春娟捧過來的披風披在肩頭,“不管真心假意,我不想猜了。等摘幾枝梅花回來,街市也該開了,待會兒還得去吉祥樓裁衣裳去呢。”
木魚聲遠遠傳到上院,盧氏正在早課,聞聲蹙緊了眉頭,“喜鵲,去把門窗都關了。”
她并不在意有沒有賢名。也從沒打算做個賢妻。
趙家後院一向是亂的,幾個姨娘只要不惹到她頭上來,她也懶得理會。什麽吃醋争寵,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去給一個故去的姨娘做祭,這種事更不在她本分範疇。
侍婢轉身閉了窗,如今盧氏身邊沒了秦嬷嬷,下人也都換過一遭,底下人覺得趙晉不像以前一樣在意太太,漸漸也敢躲懶敷衍,更沒人會替她着想,提點些什麽。
故而趙晉回來時,盧氏這邊根本沒收到風聲。
趙晉甚少踏足大姨娘的院子,這處從前住着兩個人,東廂房是大姨娘的,西廂房撥給了三姨娘。二姨娘身份高些,從一進門就單獨一個院兒住着。
從前他來瞧三姨娘時,總能瞧見窗口處露出大姨娘那張老實木讷的臉。他有些不喜,大姨娘給他當通房前,是被他母親安插在他身邊監視他的人,瞧了幾本書,去了哪些地方,見了什麽人,她一一如實回禀給趙老太太。他覺得透不過氣,也不喜歡有人監視自己。所以不管大姨娘怎麽賢惠懂事,他都無法提起興致。
他垂首步入院中,肩頭盡是雪。大姨娘原跪在地上禱祝着什麽,似是有所感知,擡起臉來就瞧見了趙晉。
她欣喜地起身迎上來,替他拂去肩頭的雪片,“爺來得正巧,大師們剛誦完了往生經,正要燒點紙錢。”
旁邊堆着金紙紮成的元寶,還有幾件大姨娘親手繡的衣裳。
趙晉想到每個佳節,總是她出面給大夥兒張羅做衣裳、做鞋襪,不論哪一個過壽,她都會悉心準備,奉上自己親手繡的東西。事關于他,她更是細心。跟二姨娘獻殷情不一樣,她不大往他身邊湊,便是做了什麽也通常由他身邊的人代為送過來,似乎也知道自己争寵無望,所以從來也不奢望他來她院子,只是偶爾能瞧他一眼,她就已十分的心滿意足。
趙晉想溫聲道句“辛苦”,可轉瞬他想到了柔兒。
也是這樣溫柔體貼,細致周到,伺候他伺候的格外好。可終究一切都是假的,是因他這個身份,這個地位,她們沒別的辦法,只能曲意逢迎。
他負着手,肅容沒有說話。
大姨娘微愕,沒想到碰了個軟釘子,她自嘲地笑笑,不再殷勤地跟他說話,轉身回到适才跪着的地方,捧着紙錢投進火爐中,“小公子,三妹,沒什麽能為你們做的,唯這一點思念遙寄與你們,我們沒忘了你們,官人更忘不了。你們被人戕害,官人已經揪出兇手替你們報了仇,願你們在天之靈保佑官人,護他身體康健、一世無憂。”
趙晉在旁聽着,女人溫軟熨帖的話語,伴着比丘尼們誦經的唱聲,這樣真摯神聖的氛圍裏,他卻瞧着那漫天的飛雪出了神。沒人知道他想什麽,他也不會與人傾訴。
他是個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什麽的人,有些事不需說出來給人理解,也不想費盡唇舌去證明什麽。
法事結束後,趙晉去了上院。
廊下幾個小丫頭正在翻花繩,笑着打趣着,聲音壓得很低,偶然洩露了一兩聲出來,少女聲音清脆,悅耳極了。給這院子也添了幾星生機。
門窗緊閉,屋裏卻靜得很。
他步上臺階,小丫頭連忙丢下手裏的東西,如臨大敵一般垂頭迎上來,幾人齊齊屈膝,趙晉擺手,制止了他們的請安。他撩簾步入,想去西邊書房取一樣東西。原沒想打攪盧氏的清修,等他邁入,卻發覺盧氏就坐在西書房裏。
兩人都有一瞬怔,盧氏手裏捧着個錦盒,一失手,登時打翻在裙上。
泛黃的紙頁,散落的珠子,這些東西很眼熟。
曾經趙晉十分在意,在意這東西背後的人,在意自己的女人念着別的男人。
可這一瞬,不知為何,他卻為着盧氏少見的慌亂而覺得可笑。甚至他果然笑了出來。
盧氏有多高傲,他是知道的。成婚多年,她都不屑于給他個笑臉,不管他做的再多,也永遠軟化不了她鐵硬的心腸。奇怪的是,對着另一個男人,她卻是另一番模樣。
她為他哭,為他悔,為他當年的無所作為找盡借口,不需他解釋半句,她直覺他定是無辜定是好意。
她直到今日,也沒有忘了那人。
似是知道他會不高興,她慌亂了。不是害怕他對她如何懲罰,是怕他會奪走這些東西,讓她最後的一點慰藉也失去。
她愛護那人給她的每一許,不值錢的珠釵,水頭實在不怎麽樣的镯子,也有好東西,他見過一套赤金冰種翡翠頭面,是那人許過她最好的一件禮。抄家那日,他獨自在她閨房轉了一會兒,在她妝奁盒子裏找見這套被她小心保存的東西。他是想替她保住此物的,可窗外有人喚他名字,他轉過身,失手将那盒子碰落。翡翠太脆弱,在地上砸個粉碎。
他能為她護住的,只有這些不值錢的東西。
瞧她如此愛惜,他就知道,哪怕那人送的一根頭發絲,對她來說也是無價寶。
此刻她的慌亂和故作淡定,讓他覺得諷刺極了。
他笑了下,一步步驅前,她僵在椅中,眼睜睜瞧他靠近自己。
他伸出手,寶藍銀雲紋袖口輕輕刮過她鬓角。
她僵得動不了,閉緊眼,咬住了嘴唇。
身側那條堅實的手臂卻沒有停留。
他很快抽身退開,手裏握着一冊毛邊的舊書。
想象中的觸碰甚至親吻并沒降臨,盧氏緩緩睜開眼,訝異地望着他。
趙晉朝她揚了揚手裏的卷冊,示意他适才只是拿書而已。
她秀美的臉上少見地泛起一團紅。
半是羞臊,半是氣惱。
這樣的神色,多年沒在她臉上瞧見過。她還年輕,若是嫁了喜歡的人,許也會是個靈動而可愛的模樣吧?
可惜,她沒別的路走。她只能嫁給他。也注定她這輩子不會再快樂。
趙晉沒有停留,他握着書卷,緩步踱了出去。
盧氏舒了口氣,整個人跌在椅子裏。
适才他湊過來那一瞬,她手裏的盒子徹底打翻了,此刻繡花鞋底踏着兩顆珍珠,她撐着扶手站起身,那珠子登時被踏成粉,她垂頭望見,忙蹲身去拾。
碎掉了。
拾不起了。
像她心裏的那個人一樣。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可她為什麽,就是忍不住想他呢?這些年,他過的怎麽樣,娶妻生子了嗎?他那樣出色的人,該早就在朝中有所建樹,成了聖上的左膀右臂吧?
而她做了商人行,她配不上他,永遠永遠,都配不上了。
——
柔兒這幾日昏昏沉沉,那晚在地上跪得久了,穿得單薄,着了寒,此時裹着厚被躺在帳子裏,金鳳命小廚房熬了姜湯,柔兒坐起身,抱着碗一口氣都飲盡了。
“安安睡着了?怎麽這麽久沒聽見她聲音。”
金鳳将碗放在桌上,俯身過來替她掖了掖被角,“适才小小姐在玩呢,剛睡着,您才歇了小半刻,別惦記小小姐了,您還發着熱,需要多休息。”
柔兒點點頭,她頭疼,也很疲倦。透過垂幔瞧了眼外頭,窗戶閉得很嚴,什麽也瞧不見,屋裏燈色很暗,她不由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金鳳道:“快到亥時了,您睡吧,多半今兒爺不過來了。”金鳳話音剛落,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上回兩人龃龉,至今還未和好呢。
柔兒苦笑了一下,擡眼睨了睨金鳳,“你覺得,我應該心裏盼着他來,是不是?”
金鳳不好答這話,姑娘頂撞官人,這是頭一回,可見平素雖柔弱,其實也是個有脾氣的。雖說身份擺在這,按理她該勸勸,可話到唇邊,瞧見柔兒那張平靜的臉,她就知道,勸什麽都沒用。這姑娘并不是個容易發脾氣的人,可一旦她洩露了情緒,定然就是已到了崩潰邊緣,情緒實在按捺不住,才會露出真意。
表面越是溫和的人,一旦決定了什麽,越是不容易勸。
她只是個下人,左右不了主子的人生。
金鳳讪笑,“也不是,就是……就是有點不習慣。自打小小姐出世,官人一直陪着您,大夥兒都瞧得出,官人他是真心待您好。不過您有您的難處和考量,金鳳知道,您比爺還不容易。金鳳不該提這個,叫您心裏不痛快了,對不住,姑娘,您歇歇吧,這些日子您辛苦了,生産受了那麽大的罪,我聽福喜複述那些,都心疼的不行。您得好好的,養好身子,将來……”
她話沒說完,見柔兒垂下頭,面上浮過一抹失意。她本想說,養好了身子,将來再替爺添個小子,可話到唇邊,再也說不出來。姑娘這個樣子,怎麽像是……當真是沒想過以後的。
這一認知令金鳳倍感震驚。她生怕柔兒說出更絕情的話,她連忙擠了個笑容出來,“瞧我,啰嗦了這麽多,實在聒噪,擾了您清淨了,您再睡會兒,我出去,陪着小姐去。有什麽需要,您喊一聲,我就在外頭。”
柔兒點點頭,沒跟她多說什麽。
她心裏明白,任誰都會覺得是她不識好歹。
她自己也知道,她實在沒資格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是……
金鳳從外閉住門,她側過身,面對着床裏。
她很冷,雖然屋中炭火燃的很旺,可她已經習慣了那個懷抱,那雙臂膀。
這些日子,他不可謂不體貼,不可謂不溫柔。
她心裏很亂。
她知道自己現在不能走。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就這麽僵持下去,最終他們會走上什麽樣的結局?
他會抱走安安,将她遺棄在此,一如她所恐懼的那樣嗎?
他會将她帶往那個後院,和大姨娘四姨娘一般老死在裏頭,終身再也不能得見天日,會嗎?
即便如此,她也想,至少有一回,說出自己心中所想。
她是個活生生的人,是個有感受,有知覺的人啊。
她不是石頭。
她在水南鄉長大,家境清貧,一無所有。有個天神一般降臨在她頭上的男人,用一筆她從來不敢奢望的數目救她于水火。其實從一開始,不論他是個什麽樣的人,耄耋老人也好,猥瑣流氓也罷,因念着這份深恩,她都必然會傾盡一切去報答。
月牙胡同初相見,她只瞧了一眼,就為他光芒震懾。
他好看,體面,精致,原是她這輩子都無法高攀的人。
雖然他嫌棄她,但那時,她其實心裏是盼着,能夠和他一起的。哪怕他初相識,就說了那麽難聽的話,把她自尊傷得體無完膚。那時她并不怨怼,她努力學着如何行禮,如何答話,她想站在他身邊,想變得有資格做他的女人。
街頭相遇,他攜着旁人的手。天陰微雨,他像一束光,落在她眼底。她看見那麽精致的一個美人,那一瞬間是什麽心情呢?不是吃醋,她哪裏有資格吃醋。她羨慕,羨慕的不得了。也終于明白,為什麽他會嫌棄她。
她就如一只毫無亮色的雀鳥,旁人天生就有鮮亮多彩的羽毛。她卻飛也飛不起,只能陷在泥沼裏,仰望旁人遨游天際。
可那個晚上,他來到她屋前。
他将她擁在炕上,吻了她。
那是她這輩子,頭一回和一個男人,這樣近這樣親密。
她偷眼瞧他的表情,他很沉醉,很認真。長長的睫毛,白皙如玉的面龐,修長幹淨的手,他那樣熱情,一點也不像初見那般冷漠。
她心怦怦跳,許是在那瞬,她心裏就已經刻下了他的影子,周身每一寸都寫上了他的姓名。
一個單純的女孩子,抱着濃濃的感激,羞澀的,試着打開心扉,讓他毫無攔阻的走進來,走進她的生活,走進她的生命,走進她的心。
他們有了最親密的關系。他自此成了她最親密的人。
他對她笑,待她好,逗她,哄她,走路也要牽着她的手,每一個晚上,相擁入眠,她枕着他的手臂,常常在午夜夢回時瞧着他的臉發呆。
她知道這是自己此生第一個,也是唯一的男人。她知道她這一生,都将與他同度。她滿心歡喜,一無所求,只要留在他身邊,就夠了。
可是那個滴水成冰的夜裏,因她小小的執拗,他笑說她收錢與人睡覺,他那雙不帶一絲感情的眸子,叫她愣住許久,她滿腔的熱情,所有的企盼,一瞬被現實打碎,潰不成軍。
她剛剛萌芽,尚未開花結果的感情,就在那一瞬枯萎。
是在那晚,她第一次萌生了想離開的念頭。
如果注定這個人不會與她長相厮守,如果注定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會真心待她……
如果早就看見了結局,如果一切根本就固定在某一條可以想象的軌跡……
這一生,注定無望。
離開,也許才能保住最後一點自尊,才能保住自己這顆心,不要沒底線的陷下去……
柔兒蜷縮成一團,緊緊抱住自己,眼淚忍不住了,無聲的打濕了枕衾。
她從來都不敢說,她喜歡那個人。
從來不敢吐露,自己是怎麽從歡喜到心碎。
後來的每一天,都是虛情假意的做戲。她假裝歡喜,假裝無所謂,假裝乖巧,假裝不論他怎樣她都甘之如饴。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很自私。她很貪心。
她要的很多,貪圖很多。
恨他嗎?
她回首瞧自己走過的這一路,連恨的理由都沒有。
對一個買來的人,他給的柔情足夠多,足夠滿了。
是她自己妄動了感情,怪不得任何人。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會如此痛苦。
每一天,每一刻,瞧着他那張臉,那雙眼睛,躺在他懷中,聽他溫言說着逗她的話,每一瞬都是煎熬,每一瞬都是折磨。
她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愛你,且永遠不會愛你。
再後來,出現了那位崔四爺。
再後來,已經傷無可傷,就在一次次絕境中,她忽然釋然了。
此刻,她問自己,還會想他,盼他,喜歡他嗎?
在經歷了那麽多苦楚之後,她想善待自己,不再奢想任何不屬于她的東西了。
經歷過生産之苦,好容易撿了條命,她想好好活着,帶大了安安,旁的,一概不再想了。
夜未央,襟江畔,燈火闌珊。
歌樂聲漸漸熄止,偶然傳出一聲嬌啼,是哪家剛賣了初夜的雛妓。
趙晉大醉,被人架到一間房裏休息。
樓下滴滴答答的馬蹄聲,很輕。
馬上的人,着深色冠服,瞧補子圖紋,是正五品文臣,風塵仆仆,頗有倦色,引着一隊人馬,悄聲從街頭穿過。
新任府尹關丙琛翹首以盼,在衙門街前已候了許久。
蔣天歌因霸占民女,私吞姜無極家財,放火燒倉毀了貢品,以及草菅人命為官不廉,早已下獄治罪,新任府尹接手浙州衙門,方一月有餘。
此刻他抄手仰頭瞧着東邊方向,待瞧見一點火光,聽見了馬蹄聲響,他立即露出笑容,大步迎了上去,“周大人,下官恭候多時了,內堂備了薄酒,特特給您接風,您請進。”
周大人勒住缰繩,點點頭算回了禮,“關大人,叫你準備的東西,可準備好了?鎮遠侯剛在京城下了獄,上頭可說了,要把他所有走狗一網打盡,不可有任何的漏網之魚。本官受皇命前來浙州,可不是為了吃您這頓飯的,要事在前,耽擱不得,咱們,還是辦正事要緊。”
關炳琛抱拳道:“是,是,大人說的是。行轅已備好,就在衙門前街,東西下官已命人送過去了,走,下官這就帶您瞧瞧去。”
周大人點頭,手一揮,招呼身後的官兵跟緊。
關炳琛親替他牽馬,含笑回轉頭,低聲道:“大人,前兒接着您的密信,下官可吓了一跳。鎮遠侯聞侯爺在朝中一向說得上話,這,怎麽說倒就倒了呢?”
周大人冷哼一聲,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他背後小動作那麽多,自以為行事周密?彈劾他的折子天天有,皇上念着舊日他祖上的功勞,念着舊年的情分,一直留中不發,多次提點,希望他回歸正路,他怎麽做的?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把持朝政狼子野心,愧對皇上信任。蓄奴三千,數目快比宮裏太監宮女還多了,你說他是想幹什麽?”
關炳琛搖頭道:“真沒想到,鎮遠侯竟做了這麽多惡事。說來慚愧,下官這些年一直遠放蜀地,對朝廷諸事,所知甚少。這回多賴大人與興安侯的提拔,将我調到浙州來,這份恩情,下官沒齒難忘。所以收到了大人的密信後,下官一點不敢輕忽,派人嚴密徹查,把這些年浙州幾位商人跟鎮遠侯之間的交易摸排了一番,托賴大人洪福,竟真給下官查出了些東西。下官頭回瞧見,當真吓了一跳,這些人怎麽敢這麽大膽,做出這樣的事,欺瞞皇上,禍害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