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李建成微微地弓着脊背,倚靠在身後的古木邊。他低着頭,一手深深地扣進身側的泥土坑裏,一手死死揪在衣襟的位置,整個人簌簌地顫抖着,氣息止不住地紊亂。
汗水順着他的側臉徐徐淌下,就着這般低頭的姿勢從眼前滑下,很快落入前襟之中,隐沒不見。
片刻之後,他吃力地睜開眼,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塊空地。自覺眼前所見因了疼痛而變得扭曲,不禁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重生之後,自頭一次病發開始,他從未如此這般,不借助任何藥物止痛,只倚靠自身心智,與之抗衡。
極力地平複着氣息,然而如刀絞一般的痛楚,卻始終沒有停息的跡象。每一次陣痛,便有如一次一箭穿心。這種感覺反反複複地在心口肆虐,卻究竟不知何時是盡頭。
疼痛占據了所有的思緒,迫得人無法分神。周遭情形如何,李建成已是全然不知。唯有自遠處傳來的刀兵聲,隐隐約約,卻又清晰可聞。
那戰事……只怕還未結束罷……
李建成恍惚地想,只是此刻,他卻也力不從心,無法顧及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甚至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什麽?
自己……當真在等待着什麽?
李世民的策馬離去,在模糊的神智裏只劃下了一條淡淡的痕跡。一如他馬後揚起的塵土一般,漸漸地煙消雲散,簡直……猶如一場幻覺。
前世将自己一箭穿心的那個人,今生果真會為了救自己,而不顧一切?
李建成自顧自地嘆息一聲,不願去思索這個答案。
然而正此時,耳畔想起了隐約的馬蹄聲,噠噠噠噠的聲音,由遠及近,逐漸變得清晰。只是聽聞,便可知乃是飛馳如風之态。
心頭驀地一緊,不知在什麽的驅動下,他幾乎是有些倉皇地擡起眼去,望向聲音的來源。
棕色的快馬絕塵而來,在視線裏一點一點顯現出完整的形跡。這馬李建成是認識的,自打太原起事以來,戰場之上,它從未離開過李世民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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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及至那馬跑至近前,李建成整個人卻是猛然一怔。
馬背上空空如也。一人一馬離去,回來時,卻只有馬而已。
只有馬而已。
那馬擺動着馬穗,朝這邊走了過來,對着自己低低地發出一聲嘶鳴。
李建成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竟是無法動彈。直到那馬一擺間,有什麽“碰”的一聲,落在地上。
低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小小的瓷瓶,滾落在腳邊。然而,那瓷瓶對自己而言……卻是太過熟悉。
幾乎是本能地,李建成踉跄上前,蹲下身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那個瓷瓶緊緊地握在手中。動作熟練地打開瓶塞,倒出一枚藥丸在掌心,仰頭吞了下去。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李建成感到原本應是冰涼如水的瓷瓶,此刻觸手間,竟還殘餘着暖意。他慢慢擡起頭,卻忽然才注意到,那棕馬的脖頸前,竟松松地挂着一個包袱。
李建成平複着氣息,扶着身後的古木站起身來,慢慢走了過去,将那塊包袱解了開來。
然後,他的手忽然狠狠地抖了抖。手中包袱砰然掉落在地,其內什物遍灑了一地。
這哪裏是什麽包袱,分明是……李世民的披風……
李建成蹲下身去,将那披風重新拾起,握在手中。只見那披風一角已被燒得焦糊,而原本蒼藍的布帛,更是被斑駁的血跡染得幾乎失了原本的色澤。
而周遭散落開來的,是十來個同樣的小瓷瓶。瓶身沾上了黑色的煙灰,紅色的血跡,同樣的斑駁不堪。
一瞬間,不知被什麽生生阻住了思緒,教他無法思考。李建成慢慢地掃視着周遭的一片狼藉,發現自己腦中竟是一片空白。
直到目光定在地上的一物上。
那是一枚玉制的發弁,一頭埋在灰土之中,另一頭嵌着的夜明珠,卻是分明地暴露在視線之中。
李建成徐徐地伸出手,撥開覆蓋在其上的灰土。他感到自己的指尖止不住地顫抖着,頓了頓,終是将那物握在掌心。
此物是如何落入李世民手中,又是如何被悄然暗藏了那麽久,李建成全然不知。
可是今日,卻竟是以此種方式物歸原主。
李建成忽地站起身來,擡眼望着遠處戰火不止的營地。此時已是日落時分,殘陽餘晖灑落在曠野之上,卻無法掩住遠處愈發密集的刀兵之聲。
五指用力,緊緊地攥住掌心之物。李建成怔怔地看着遠方,忽然搖頭,笑出聲來。
——李世民……
——你以為,為了這區區幾瓶藥送了性命,前世種種,便能一筆勾銷?
——你以為,如此當真能讓我有半分觸動,半分動搖?
——不……
——你便是死,也得死在我手中。
——你何曾嘗過那衆叛親離的絕望?何曾嘗過那一箭穿心的痛楚?
——在那之前……你怎麽敢有所差池……怎麽能……死……
也許是因了疾症方過,身心都有些弱的緣故,這告誡自己的每一句,竟倒仿若成了利刃,在心頭一刀一刀地劃了下去。
李建成垂着眼,怔怔地看着面前土地上淩亂的什物。他的神色異常平靜,然而顫抖的手,卻再一次扣緊了前襟。
分明是方用過藥,可為什麽……心口卻仍是這般生疼?
這窒息一般的心痛,他從不曾有過。
李建成極力地平複着周身的顫抖,想要從這種無法言喻的情緒中抽離出來。然而末了,卻終是無力地跪坐在地。
忽然發覺,自己竟是頭一次,這般倉皇無措。
重生之後,他想過雪恥,讓李世民也嘗嘗自己當年同樣的痛楚;也想過憑借自己的雙手,再建一個李家王朝。
他想過要奪回的東西,想過複仇的方式,想過建唐之路……卻唯獨沒有想過,在那之前,李世民若死了,一切……會當如何?
若他是因自己而死……又會當如何?
李建成苦笑一聲,知道自己根本無法作答。他甚至無法用只言片語,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許久之後,他掙紮着起身,心道與其這般幹等,倒不如……前去看看罷。
然而忽然間,他的動作霎然頓在原處。
他似乎再一次聽到了馬蹄聲。
心,驟然被提起。
只是這一次,李建成卻沒有立即擡頭。他依舊保持着低頭的姿勢,垂眼看着面前的空地,聽着耳畔的聲音由遠及近,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聽見馬蹄聲在不遠處慢慢地停了下來,聽見對方下了馬,聽見對方一步步朝自己走近,聽見對方在自己面前駐足站定……
一時間無人說話,唯有耳畔流動着細微的風聲之中,顯得分外清晰。
然而雙方只是沉默着,互相等待着、期盼着、試探着、或者畏懼着什麽。
終于,李建成慢慢擡起頭,望向面前的人。
順着面前斜斜的人影朝上看去,李世民滿身血污地立在日落的餘晖之中,身影高大,眉目挺拔。
血順着他的右臂不斷下淌,一滴一滴落在腳邊的地面上,紅得駭人。
然而李世民靜靜地立在原地,巋然不動。他垂着眼,目不轉睛地看着李建成,目光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冷峻和深邃。
一瞬間,李建成恍然發現,面前這人,不知不覺間,竟已長成至此。
他已能獨當一面,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跟在自己身後的少年了。
許久許久,他聽見對方開了口,聲音低啞:“大哥,我……回來了。”
這一聲喚出,竟恍若隔世。
李建成定定地看着他,不說話。
然而下一刻,李世民已是忽地跪下身來,就着俯身的姿勢,單手将人用力扣入懷中。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人融入身體之中。
————
李世民從未見過大哥這樣的眼神。
那眼神,褪去了平素的冷靜、理智、疏離和漠然,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種無法言語的複雜情愫。徐徐流動在眼底,隐微卻讓人無法忽視。
似乎……竟是含着些許淚光。
然而一轉眼,那神色便消失不見,有如一場幻覺。然而李世民卻覺得,只為這一眼,一切都是值得的。
“大哥……”默然片刻,他慢慢道,“大哥可曾用過藥?可還無恙?”
懷裏的人任他抱着,聞言許久,低低道:“……已然無礙。”開了口,聲音平靜如水,仿佛同剛才眼底的些許波動,并非出自同一人。
“那便好。”李世民笑了笑,極力地平複着自己聲音,“如此……世民便不曾白跑一趟。”
“營中情形如何?”話音落了又是許久,他聽見李建成在耳畔問道。聲音淡淡的,仿佛不帶任何情緒。
“父親攻下長安城後,便當即揮師救援,此時此刻,已然無虞。此時世民,便來接大哥回城。”李世民頓了頓,道,“多虧父親馳救及時,否則……”
若非李淵及時趕到,他拖着傷臂,單槍匹馬地迎敵,又如何能撐得到回來?
然而李世民卻沒有說下去,言及此,只是低低笑嘆了一聲。
李建成沒有答話,複又問道:“柱國如何?”
李世民苦笑一聲,卻也如實答道:“柱國腰腹上中了一箭,父親已派人護送他先行回長安休養。”
李建成聞言,伸手輕輕地将對方推開,口中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也速速回城罷。”
方一站起身來,手卻被李世民伸手拉住。
“大哥,”李世民仰頭看着他,眼光流轉,“大哥便沒什麽要問的了?”
李建成回過身同他對視着。此時他站立着,李世民跪在地上,二人情形同方才正好向逆。許久,他不着痕跡地挪開目光,慢慢道:“為什麽……只有馬先回?”
“馬帶着人,便快不了了。慢一刻,大哥便要多受一刻的苦……”李世民聞言笑了,“好在,這馬是認得路的。”
而方才重回火海的一場驚心動魄,在他口中只剩了幾句輕描淡寫,雲淡風輕。
“有勞世民了。”頓了頓,李建成淡淡道,“這便速速回城罷。”說罷要抽手。
然而手卻被李世民死死握着。李建成再一次回過身去,見李世民仍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勢,靜靜地看着他。眼中流轉的情愫,自己再熟悉不過,然而卻從未如今日這般……看得清明。
“走罷。”他垂下眼,再度開了口,聲音如若嘆息。
“大哥,你在抖。”李世民牢牢地握着他的手,低聲道。
“是麽,”李建成淡淡地笑了笑,卻不再動作,“大抵是……疾症未過的緣故罷。”
說話間,李世民已然站起身來,徐徐走到他面前站定。他面上的笑意慢慢地淡去,看着李建成的目光變得深邃而專注。
許久後,他伸出手,徐徐地描摹過對方的眉目。指尖克制不住地,竟有幾分顫抖。
然而李建成只是立在原地,不避,也不躲。他只是垂着眼,看着對方不斷流着血的左肩,看着那抹殷紅,是如何一點點滴落,在地面開出朵朵明豔的花。
下一刻,肩頭大力襲來,人已經被按在了身後的古木邊。
“大哥……”李世民仍是看着他,這一次,開了口聲音已然有些低啞。
“世民,”李建成同他對視着,神情忽然變得似笑非笑,“卻又要如上次那般……用強麽?”
李世民微微一頓,卻極慢地搖搖頭,道:“可是大哥……你的眼神……已然不同了。”
李建成驀地怔住。他定定地看着李世民,卻不知自己落在對方眼中的,究竟是怎樣的神情。而此時此刻,對方卻已然放開了手,苦笑了一聲。
“大哥,我以為……”李世民深深地凝視着他,聲音低若嘆息,“你縱是一塊冰,終有一日,也是會融化的。”頓了頓,複又道,“我願意等。”
李建成仍是怔怔地看着他,目光順着他負傷的臂膀徐徐下滑,直至頓在地面上那幾近凝結的血色中。
“是麽……”忽然搖搖頭,自嘲地笑了一聲。
“大哥?”李世民聞言,有些詫異地看着他。
然而下一刻,李建成忽然扣住他的後腦,傾身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