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楊侑聞言一驚,微微挑眉道:“世子所欲何物?”

李建成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望向身後懸挂着的那一幅字畫,一字一句道:“臣……想要殿下身後的那一副字。”

楊侑聞言回身望了一眼,随即輕輕笑了一聲,道:“這《蘭亭集序》可是稀世珍寶,世子可當真是獅子大開口啊。”

“殿下此言差矣,”分明聽出對方話語中的不快,李建成面色不改,仍是微笑着,口中卻忽然道,“臣鬥膽,敢問此等瑰寶,陛下卻是從何處所得?”

楊侑聞言一怔,随即默然。實則此物,原是陰世師、骨儀二人平定衛玄之亂後,所繳獲的贓物。衛玄嗜愛字畫,家中無數奇珍異寶,都在楊侑一揮手間,被賞賜了下去。

唯獨這一件《蘭亭集序》,可謂是稀世珍寶,楊侑不敢怠慢,當即将它留了下來,懸在這廳堂最起眼的地方。

起初也曾疑惑那衛玄究竟是如何得到此等寶物,然而衛玄早已被以“自盡”之名,逼死在家中。此等疑問,便可謂石沉大海了。

然而此時此刻,楊侑看着李建成微微含笑的平靜神色,忽然驚覺,這畫莫不是從此人手中所得?

心內雖做此想,面色卻只是一派如常。頓了頓,輕描淡寫道:“此原本是衛玄将軍之物。”

李建成聞言笑容當即明顯了幾分,不緊不慢道:“既如此,那臣便該開口請殿下物歸原主了。”

楊侑聞言有些失色,站起身道:“此話怎講?”

“殿下大概不知,臣将此畫贈與衛将軍的那夜,正是他私通敵軍被發現的時候。”見對方的面色慘白了幾分,李建成頓了頓,又道,“陛下可還記得那通敵力證——一紙私信罷?說來,便是藏在這瑰寶之中。”

楊侑怔忪片刻,忽然大驚失色,道:“這、這莫非是你設下的計策?”

李建成笑得溫文爾雅,面不改色,“衛将軍實則……便是因了這幅畫而送了命。這長安城,也是因了這幅畫,才方寸大亂。”頓了頓,微微前傾了身子,看着對方道,“如此禍國殃民的東西,陛下可還願意将它繼續留于身側?”

楊侑跌坐回椅子裏,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只覺得對方溫潤如玉的笑意中,似是隐約閃過一絲冷冽,他一怔,只覺得周身不寒而栗。他直直地看着前方,許久後,喃喃道:“此物……本王便完璧歸趙罷。”

李建成當即笑了,退後一步,拱手拜道:“多謝殿下恩賜。”說罷走到他身後的牆壁前,徑自小心取下了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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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欲告辭,卻挺楊侑低低道:“此物……如若本王不給,你會如何?”

李建成頓了頓,卻笑得平靜。

“于臣而言,若是自己的東西,無論遺失多久,終是要拿回來的。”

說罷俯身一拜,态度格外謙恭。

楊侑定定地看着他,咬唇不語。然而正此時,目光卻在對方俯身間,觸到領口深處一片淩亂的紅痕。

楊侑當即怔住,直到李建成已然轉身離去,才回過神來。

————

李建成出了府門,見李淵竟負手立在不遠處。當即走過去一禮道:“父親為何不曾離去?”

李淵回過身來,看了看他手中之物,只笑道:“為父便猜到你定要讨得此物。”

李建成聞言笑了,道:“父親取笑了,此物乃是稀世珍寶,建成自然不舍得落于他人手中。”

李淵搖搖頭,笑道:“你若當真不舍,那夜便不會帶着真跡去見那衛玄了。這畫雖好,卻也不過棋盤上的一顆子而已。彼時用以離間那衛玄,此時……應是用以給那楊侑一個下馬威罷。”

李建成不再争辯,只微微笑道:“果然什麽都瞞不過父親。”

“如此也好,”李淵笑了幾聲道,“那楊侑生性懦弱,骨子裏卻偏生透着倨傲,與其同他軟磨硬泡,卻不如如你這般,單刀直入來得有效。”說罷拍了拍李建成的肩頭,道,“為父還有些要事,便不再就留了,你也速速回府罷。”

李建成恭送李淵上離去,自己也很快上轎回了府邸。

回到自己房間,掩上門,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伸手按了按眉心,正此時,一雙手卻從身後環上了他的腰身。

李建成起初一驚,卻也很快平靜下來。他沒有動,只是垂眼看着面前雕花的木門,輕輕笑道:“什麽時候來的,怎麽未聽下人通報?”

李世民将側臉埋在他頸窩處,繡着對方的氣息,低低道:“是我讓下人不要通報的。”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聲,又道:“才休養一日,如何便過來了?”

“世民心中挂念大哥,忍不住來看看。”說話間,李世民愈發用力地環緊了懷中的人。實則他是怕,怕昨日的種種不過是一場夢,怕幾日後再見,一切便變得好似未曾發生。

唯有此時此刻,這般靜靜地将人抱在懷中,他才敢肯定,自己渴求了那麽久的東西,原來已不再是空空的幻想。

而是真實的擁有。

李建成沒有答話,只輕輕笑了笑,道:“光天化日的,這般成何體統?”說罷低下頭去,意欲拉開他的手。

然而對方卻愈發死死地抱住自己,不願放開。李建成正欲開口,卻挺李世民道:“大哥方才問了那麽許多,可否聽世民說幾句?”

“說罷。”李建成默然片刻,點點頭。

“大哥昨日一戰,可曾有受傷?”

“……不曾。”

“那便好……呵,說來有些諷刺,原本執意讓大哥鎮守後方,實則……是怕大哥再有個一二。”

“……”

“再者,大抵是意欲憑借一己之力,替大哥……親手拿下這城池。”

“……”

“不想卻反陷大哥于危難……世民心中,愧疚不已。”

“……”

“大哥。”

“嗯。”

“世民有朝一日,會将這江山親手打下,奉于你面前。你……可信?”

“我……信……”

李世民笑了,道:“不過在那之前,世民會訪便天下名醫,替大哥治愈這心痛的痼疾。”

李建成聞言一怔,不自覺地伸手撫上心口的位置。

訪遍天下名醫……治愈這心痛痼疾……世民,你又可曾知道,這病症究竟是因何而起?

暗暗自嘲地笑了一聲,卻感到耳畔驟然噴薄而來的溫熱呼吸。

“大哥……世民心中,唯你一人。”

揪住衣襟的手徐徐松了松,許久之後,李建成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來。

“……我知道。”

————

幾日後,李建成意欲探望咄苾。李世民只道營救大哥,柱國功不可沒,定要相随前往,當面言謝。

李建成如何不知他的心思,聞言只是一笑,并不點破,帶他一同去往咄苾府中。

彼時咄苾正在後院中,握着一把大刀自顧自地比劃着,身手雖有些凝滞,然而氣勢依然不見。

李建成走上前去,一拱手道:“幾日不見,想來柱國應是恢複得不錯。”

咄苾原本太過投入,未曾意識到有人前來。此時聞言一回身,見了李建成,不由面露驚喜。

“建……”正要說話,瞥見一旁抱手靠在古木邊,面色沉沉的李世民,當即改了口,換做一副生分之态,恭敬一禮道,“區區小傷,有勞世子前來,心中實在受寵若驚。”

“柱國休做此言。”李建成微笑道,“聽世民說,當日若非柱國攔住追兵,建成只怕也一時難以脫困。”垂眼看了看他腰上纏着的繃帶,嘆息道,“連累柱國負傷,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世子哪裏話,”咄苾亦是客氣道,“彼此既已結成盟約,世子有難,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二人你來我往地謙虛了一番,咄苾擡眼瞥了瞥李世民,很快收回目光。

李建成一眼看出,便轉身對李世民道:“世民,今日前來,不是說要當面謝過柱國麽?”

李世民聞言這才走過來,對咄苾一抱手,不情願道:“多謝柱國搭救大哥之恩。”

咄苾看着他,笑了笑道:“不敢不敢。救世子脫困的,實是二公子。”

李世民還欲說什麽,而李建成見狀已然插言道:“我同柱國還有些話要講。世民,你先退下,好麽?”

李世民擡眼看着咄苾,眼裏是分明的敵意。然而再望向李建成滿眼的溫潤笑意,當即便軟了下來,沉着臉一抱手,轉身大步離去。

咄苾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收回目光望向李建成,無奈嘆道:“建成,你明知那李世民對我敵意非常,又何必将他帶來?”

李建成笑了笑,反問道:“世民要前來看看大哥傷勢,我豈有不允之理?”

咄苾示意李建成坐上院中石凳,笑道,“那此時為何又将他支走?”

李建成撩起衣擺坐下,道:“原本不過來探望一番,此時見大哥似是有話要說,自然要支走第三人。”

“罷,罷。”咄苾沏了一杯茶擺在他面前,聞言當即笑了,道,“建成說話做事,果真是滴水不漏。”

李建成接過茶杯握在手中,慢慢收了面上笑意,看着他道:“大哥……是當真要走了麽?”

咄苾同他四目相對,只見這雙眼中眼波流轉,似又幾分挽留之意,卻又好似不過單純詢問罷了。他默然片刻,只能苦笑道:“當真什麽都瞞不過你這雙眼。”

李建成聞言垂下眼,輕啜了一口杯中的茶,分明是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咄苾只得道:“幾日前便接到可汗書信,促我歸返。”頓了頓道,“這傷勢若稍有好轉,我便不得不告辭了。”

李建成仍是看着杯中青碧的茶水,道:“始畢可汗此時促大哥歸返,莫不是……将有變故?”

咄苾嘆道:“不瞞建成,我離開已久,于朝中之事已然不甚明了。正因如此,我才需得趕緊回去,不得耽擱。”

李建成聞言默然,道:“大哥意欲何時離去?”

咄苾道:“不出意外,下月初。”

李建成終是擡眼看着他,然而一雙眼中仍是笑得溫雅,教人看不出別樣的情緒。放下茶杯,平靜道:“到時建成定當相送。”

沒有挽留,沒有遺憾,甚至沒有半分不舍。

咄苾苦笑着點點頭,心道若非如此,卻也不是李建成了。

————

數日後,李淵率群臣,于大興殿迎代王楊侑即皇帝之位,尊楊廣為太上皇,改元義寧。廢除其一切法令,自約法十二條,身兼大都督、尚書令、大丞相、之職,自封唐王。

此舉一出,實則已将大權握入掌中。

然而李淵卻并非居安不思危之輩,他深知,此番雖已占據長安,然而不僅東面隋炀帝仍坐洛陽,另一方面,就西面關中而言,也并不穩固。各路割據勢力風起雲湧,若不早早除去,終将危機長安。

由是休養數日之後,李淵召集衆将于議事廳,道:“自太原起事以來,我大軍披荊斬棘,一路南下,依原本計議占據長安,也不過七八個月的時間而已,這與諸位的勞苦功高是萬萬分不開的。”頓了頓,往一側走出,讓出身後懸挂着的巨幅地圖,以手指點道,“然而,若觀此刻時局,便可知長安之地并不穩固。東面屈突通蠢蠢欲動,幸而有劉文靜于潼關固守,三番大敗,一時不足為慮。然而西面薛舉薛仁果父子二人,野心極大,一日不除,則長安一日難安哪。”

李世民聞言當即起身,一抱拳道:“父親,世民願前去滅了那二賊!”

李淵笑了笑,捋須道:“世民莫急,此番讓你出戰,也是為父之意。”

李世民本能地望向一旁的李建成。但見對方安坐在椅中,對自己微微一笑。李世民心中一動,當即上前領了命。

李淵吩咐下行軍事宜之後,待到衆人即将散去時,卻忽然叫住李世民道:“世民,再過幾日便是你十八歲生辰了,為父意欲再宮中設宴為你慶賀,也權當踐行,不知世民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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