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本朝十日一大朝會,展眼十日已過,又到了朝會日。

賈代善依舊一早就身着朝服到了東華門,巧的是,這次忠順王來得也很早,東華門宮門未開,許多王公貴族、文武百官也沒來。

“王爺有禮。”賈代善沒想到忠順王來得這樣早,倒不好視而不見,于是對忠順王行禮。

“國公爺免禮。”忠順王和賈代善,明面兒上還是同生共死的交情,賈代善禮行一半,就被忠順王親熱的扶住了:“據說破軍這些時日在家含饴弄孫,日子過得好不逍遙,當真令人羨慕。”

賈代善笑道:“如今上了年紀,萬丈雄心盡皆不複,倒是兒孫繞膝有幾分樂趣。知我者,王爺也。”

兩人正說笑,太子太傅裴遠山來了。裴遠山乃一代大儒,在前朝時,就才名遠播。太|祖得國之後,禮賢下士,三顧茅廬請裴遠山入仕。算來,裴遠山已是兩朝元老,亦是桃李滿天下。

雖然裴遠山年歲已高,但向來精神抖擻,直到今日,賈代善才從裴遠山身上看到一絲龍鐘之态。

“忠順王、國公爺,下官有禮。”裴遠山見到忠順王和賈代善,也執禮。論品級,自是忠順王和賈代善高,論年紀,卻是裴遠山高,忠順王和賈代善幾乎同時道:“裴大人免禮。”

裴遠山直起身來,笑着對二人稱謝。

賈代善看了一眼裴遠山,他除了是太子太傅之外,還可以扣上一個前朝遺民的帽子,如果太子落罪,裴遠山必是最慘那一個。太子犯錯,自然是師父沒教好,何況那個師父還是前朝遺民,也難怪裴遠山會滿臉疲态了。

裴遠山自然知道有人突然對粵海發難,必然牽扯到窦充,而窦充,正是他的得意弟子。一代大儒并非浪得虛名,也正是因為感受到了太子處境微妙,裴遠山心中十分悲觀。

但此刻,裴遠山見賈代善倒是精神不錯,想到賈代善是窦充親家、太子伴讀賈敬叔父的雙重身份,處境比自己好不了哪裏去,但人家尚且如此意氣風發,自己何須如此委頓?裴遠山似乎受到了賈代善的感染,也挺了挺脊背,只一個照面時間,那股被抽走的精氣神,仿佛又回來了。

三人正在說話,其他皇室宗親和文武百官也陸陸續續來了,于是衆人按品級列隊,待得宮門開了依次入內。

如今朝中的一等大事,便是巡視粵海。今日早朝,難免有人提及這一樁事。

其中已二皇子司徒碣最為積極。司徒碣走出班列道:“啓禀父皇,兒臣以為,巡查地方吏治一事,宜早不宜遲,若是巡按去得遲了,走漏了消息,地方官員只怕會将吏治混亂的痕跡掩蓋,欺上瞞下,逃避朝廷追責。既然已經議定南下粵海的人選,不如早日啓程。”司徒碣恨不得這次一舉将他大哥當朝太子打得不能翻身,所以十分踴躍。

賈代善站在班列中,依舊一副八風不動的樣子,心中卻難免失笑:司徒碣實在實在太過積極了些,這樣的人,就算太子犯事,也輪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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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二皇子來做出頭鳥,自然少不得有人順杆爬。

五皇子走出班列道:“二哥所言甚至,兒臣附議。”

忠順王也道:“臣弟附議。”

餘者“臣附議。”的聲音此起彼伏,顯然支持巡視隊伍早日南下的朝臣衆多。

裴遠山原本已經心灰意冷,方才東華門外被賈代善的氣度激發了豪情,俨然生出一股求生欲。站出班列道:“臣附議。”

略頓一下,裴遠山又道:“啓禀皇上,臣有要事啓奏。”

景和帝看了一眼這些時日存在感很低的裴遠山,道:“準奏。”

裴遠山舉着笏板道:“臣以為,方才二皇子所言極是。地方官員,最善聞風而動,聽到朝廷巡查地方,往往驅趕乞丐、流民,掩蓋地方吏治問題,裝作歌舞升平之相。若要體察真實民情,巡視地方宜早不宜遲。

為防其他地方聽說朝廷巡視粵海,而提前掩蓋所轄之地的吏治問題,臣以為,這次巡視地方,不如多派幾隊巡按隊伍同時出發,分赴全國重要省份,監察各地吏治,體察民情。”

但凡有政治敏感度的,都隐約體會到了朝中山雨欲來風滿樓,裴遠山作為太子太傅,比之其他人越發敏感。覆巢之下無完卵,既是如此,何不自救?先不管粵海情勢到底如何,其他省份未必全無問題,若是能拖其他省份下水,即便不能圍魏救趙,至少也能博個法不責衆。

原本裴遠山是太子太傅,凡太子一系,皆該避嫌,這話他來提,難免有提前為太子開脫之嫌。但是二皇子司徒碣起了話頭,附議之人甚衆,裴遠山此刻将此事提出來,便是憂國憂民,為聖上分憂了。沒有天下之大,只巡查粵海,不巡查其他地方的道理。

忠順王面上不顯,心中倒抽一口涼氣,原本巡視粵海是板上釘釘的事,沒想到司徒碣這個時候出來給對方遞梯子,果然被裴遠山抓住機會順杆上了。

“兒臣附議。”三皇子司徒磊率先道。

“臣附議。”

“臣附議”……

見附議的人越來越多,忠順王一咬牙道:“臣弟附議。”忠順王如今還得景和帝信任,手上還掌着啓明,此刻他絕不能讓景和帝看出他推動巡視粵海有私心。巡查別的省份,或許會打亂自己多年布局,吐出部分已經掌握在手的地方勢力,但是只要自己還掌控着啓明組織,總能用信息誤導景和帝,影響他的判斷和決策。迅速的權衡利弊之後,忠順王也站出來支持裴遠山。

“臣附議。”賈代善也舉起笏板支持裴遠山。

“巡查地方,利國利民,只是要查便要細查、嚴查,不能走馬觀花。天下之大,須得有所側重,以衆愛卿看來,須得派出巡按前去巡視哪幾個省份?”景和帝問。

吏部尚書走出班列道:“臣以為,江南富庶,納全國主要稅負;山東地處京城東南,連通南北的運河途經山東,扼南北通貨的咽喉,亦是重鎮。另外,平安州為京城西北門戶;兩湖為國之糧倉之一,加上粵海,共五處。此五處關系社稷安穩,臣以為,這次可以派出五路巡按使分赴五地。如此,都察院也安排得過來,也可避免全國大巡查力量過于分散,巡查廣而不細;亦避免給這五處重地太多時間掩蓋地方問題。”

吏部尚書這話有理有據,思慮周全,略讨論一下,便附議者衆,最終,也如此定了下來,再就派往五地的人選商議一番。

忠順王恨得牙癢。可是迫于形勢,卻不能站出來反對,大局已定的形勢下,忠順王只希望派往各地的巡按人選對自己有利一些。

自二皇子司徒碣站出來發第一槍開始,裴遠山順杆而上,太子一系的官員也趁機跟進,原本針對粵海一地的巡視變成了針對全國五地的巡視。原本太子一系被動挨打的局面也變成大家一同下水。

另外四路前去巡按的人選議定,朝會方散。這次借二皇子之力扳回一城,賈代善心情頗為不錯。

裴遠山政治素養是不錯的,散朝之後獨來獨往,并未和任何人交流。唯有如此,他在朝上提出巡視全國重鎮才是得了二皇子的啓發,臨時起意;唯有如此,才能證明他裴遠山不群不黨,一心為國。總之,裴遠山已經打定主意,一口咬死二皇子不放了。

散朝之後,忠順王也留意過裴遠山的動靜,卻一無所獲。

這一場朝會後,對許多王公貴族、文武百官而言,注定是一個不眠夜。但是睡不着的人不管是誰,反正不會是賈代善。這比起之前如履薄冰的形勢已經好太多了,賈代善覺得十分樂觀。

忠順王府裏,呂先生聽忠順王說完朝會經過,感嘆了一句:“大意了。”

忠順王滿臉無奈,嘆道:“早知如此,就快些促成南下粵海的巡按出行了。是我太高看賈代善了。”忠順王這一點好,從不輕易推卸責任。刺探敵情本就是時刻置身險境的行當,若是有一個善于推卸責任的上司,極易讓手底下的探子、細作們離心。忠順王能執掌啓明多年,和他這件脾性不無關系。

呂先生忙拱手道:“是屬下的疏忽,請王爺恕罪。若非留着王子騰引蛇出洞,南下粵海一行,應當已經出發,便不會有今日之事了。”

忠順王擺擺手道:“不與你想幹,獻計是你分內之事,是否采納卻是本王自己做主。暫時留下王子騰,引賈代善對付司徒碣,是本王自己的決定。這次損失,是本王決策錯誤造成的。好在本王手上還有啓明,終究占有先機。”

“不可!”呂先生連忙阻止。

“先生的意思是?”

“王爺,此次五路巡按同時出發,巡視五省,咱們終究難以将五路消息全部掌握于鼓掌之間。若是某一路巡按回禀皇上的消息和啓明傳回的消息出入過大,就算皇上這次信王爺,也會消耗皇上對王爺的信任。如今咱們布局尚未完成,王爺切不可因小失大。”呂先生勸道。

“難道就這樣放任多年布局付諸東流?”如今山東一省已經暗中被忠順王收入囊中,他□□宮,有山東扼住南北通道,要從外省調兵也遠水接不了近渴,山東是忠順王圖謀大事中的一部要棋,但也被列入了此次巡視範疇,要讓忠順王舍棄,無異于在他身上割肉。

呂先生道:“其實王爺也知道此事不得不忍,才會在朝上支持裴遠山和吏部尚書,再是不甘,也只能暫且忍耐。只要王爺依舊得皇上信重,過了這次,以後咱們依舊可以将幾處戰略要地重新收入囊中。是以,屬下建議這次五省巡按,其他人無論回朝後如何回禀各地情況,啓明一定要說實話。”

忠順王趁沉臉點了點頭。他雖然心中氣憤,到底知道孰輕孰重。

忠順王明白百忍可成鋼的道理,面上并未如何,二皇子司徒碣卻沒有這份心智和度量。

散朝之後,二皇子是十分得意的。他的一個提議得到裴遠山支持,進而得到滿朝文武附議支持,這次巡視五省若有所得,算來也是自己的功勞了,父皇必定會高看自己一眼。

但是司徒碣糊塗,司徒碣的謀士可不糊塗,司徒碣回府之後将今日朝堂之事唾沫橫飛的跟自己的謀士一通吹噓,吹着吹着,就将謀士的臉吹黑了。

“左先生,你這是怎麽了?本王在朝堂上露了臉,你似乎不太高興?”司徒碣終于也發現了左開合的臉色不對,忙試探着問。

司徒碣的謀士名為左開合,左開合也是進士出身,在工部領個主事之職,官居從五品,沒有資格上朝。即便如此,左開合也是實打實的進士才智,司徒碣被人利用的事,才略聽一耳朵就咂摸出味兒來了。

于是左開合将其中種種相互牽制的幹系分析給司徒碣聽。

司徒碣可沒有忠順王的城府,忠順王即便損失慘重,也能做到面上不顯,還冷理智的調整戰略,也算能屈能伸。司徒碣聽完,卻勃然大怒了:

“裴遠山這個老匹夫,他不過區區一個朝臣,竟敢利用本王。看本王下次朝會不生拆了他!”

左開合知道司徒碣的脾性,忙勸道:“王爺息怒!”

司徒碣這人吧,做事的時候不過腦子,事後又經常後悔。左開合因此沒少勸他,而且往往後來都證明左開合是對的。次數多了,司徒碣也肯聽幾分左開合的勸。

司徒碣終于閉了嘴,依舊胸口起伏,喘着粗氣。

左開合接着勸道:“王爺,現在滿朝文武都支持巡按五省,這主意雖然不是您出的,但也因您而起,背裏無論如何,明面兒上也得記您一功勞;您此刻若是出言阻撓,自打臉面不說,豈非讓人覺得您之前提議前往粵海的巡按隊伍早些出發是別有用心?”

別的勸不住司徒碣,但是‘別有用心’四字正中靶心。因為有不該有的心思,司徒碣反而很怕別人瞧出來,雖然他掩飾得并不好,他的心思不說朝野皆知,也差不多了,但司徒碣卻很怕別人說破。

于是,雖然司徒碣依然滿面怒容,左開合卻知道,他不會再去找裴遠山麻煩了。

這次對于國公府而言,算是扭轉了不利局面。賈琏聽完賈代善轉述朝堂之事,愣了一下,仰頭問賈代善:“太子太傅突然發難,真的與祖父無關嗎?”

賈代善笑道:“太子太傅兩朝元老,一心為國,提出增加巡視範圍,乃是憂國憂民之舉。我倒有心為國分憂,只是這件事上卻不敢掠他人之美。”

賈代善嘴上這麽說,賈琏卻總覺得賈代善那帶笑的皺紋中閃爍着別的含義。太給力了,不顯山露水,但是一擊必中,重新回到均勢。這的确是一個優秀将領的素質。

原本的巡視粵海變成了五路巡按一同出發。除了南下粵海的依舊是褚良、王子騰和史鼎外;其他四路巡視隊伍也都仔細斟酌過人選,總體來說,這次參加巡視的人員照顧到了各方利益,也讓大家相互監督、互相制衡。對于景和帝而言,是一個比較好的結果。

對于寧榮二府而言,也有一條不錯的消息,其中賈敬被推舉進入了前去巡山東的巡按隊伍。

古時交通不便,監察禦史出巡,短則數月,長則一年,更有甚者,因遇到其他阻攔,超過一年的都有。

出發前夜,賈敬來榮國府梨香院和賈代善相談甚久,兩人說了什麽,他人無從知曉。只是次日出發,賈敬帶走了兩名賈代善舉薦的長随。而賈敬則派人提前給賈敏送了一份大禮。賈敏今年及笄,按時間算來,到時候賈敬極有可能尚未回京。

當然,即便賈敬不在京城,還有賈敬夫人在呢,怎麽也少不了賈敏那份生辰禮,賈敬願意提前送,那是他的心。

展眼半年,到了年底,各路巡視的隊伍都未回京,倒是林如海和賈敏的婚期越來越近,榮國府最忙的,便是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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