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賈敬謝恩之後,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景和帝手指在書案上叩了兩下,擡頭問賈代善:“破軍,你覺得朕的幾個皇兒,誰有膽子勾結倭寇?”
賈代善聽得心驚肉跳的,見景和帝仍沒有懷疑到忠順王頭上,忙站起來道:“回皇上,臣不敢妄言。”
景和帝道:“破軍快坐下,今日咱們乃是舊友說話,不用總行君臣之禮。”
賈代善應是道謝,景和帝接着問:“破軍,朕知道你心中定然有相疑之人,你只管直言,無論說了什麽,朕都不會怪罪你。”
賈代善突然又想起去歲巡視粵海的巡按團出發之前,賈琏問自己的一句話‘若江大虎和忠順王說得有出入,皇上會信誰?’那麽現在呢,自己出來指證忠順王,皇上會信誰?忠順王怎麽說都是宗親,又是将皇上扶上皇位之人,如果皇上信了他,自己身後的賈氏一族該當如何?
沉吟會子,賈代善道:“皇上,臣,因為疑心太多人,故而沒有疑心之人。”
景和帝盯着賈代善看了一會兒,見賈代善神色坦然,突然,景和帝哈哈笑道:“不,破軍,你有疑心的具體之人,并且猜到山東有人勾結倭寇。方才賈郎中敘述這次盜盟書的經過,他雖說得精簡,朕還是聽出破軍之前就對山東局勢了如指掌。
原本山東全省戒嚴尋找賈郎中,是你算準了時間在朝上執言說不能因賈郎中一人之命誤萬千百姓之性命,山東因此解禁。可是山東戒嚴數月,這話什麽時候不能說,偏偏你在五月底說,六月初正好傳入山東?
因為你早就篤定山東勾結倭寇,所以在賈郎中出發前,就給了他兩名善于海上行船的船工做長随,一旦賈郎中有所斬獲,便從海上撤退。六月初山東解除戒嚴,也恰巧卡上海匪回港避風的節骨眼。
為什麽戚川在路上圍追堵截賈郎中,幾乎将山東都翻轉過來,就是沒疑心到海路?因為戚川知道海上是自己人,你也知道海上是對方的人。朕不信你連對方勾結海匪都提前知悉,卻沒疑心是誰勾結海匪。破軍,你為何不說實話?”
賈代善面露為難之色,半日,才咬牙起身道:“皇上恕臣不敬之罪!”
景和帝點了點頭。
賈代善走到景和帝書案之前,手指沾了茶水,在書案上寫了一個‘順’字。
景和帝臉色大變,瞬間紫漲,又由紫變紅,由紅變白。賈代善餘光注視着景和帝的神色,此刻景和帝正在和自己激烈的交戰,信忠順王還是賈代善,景和帝一人的态度關系忠順王府和寧榮二府的興衰榮辱,賈代善不得不緊張。
其實景和帝的臉色瞬間就恢複了常色,賈代善卻覺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麽久。
景和帝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端起茶碗,澆在了書案上,那個字跡半幹的‘順’字很快淹沒在一汪茶水中,什麽都看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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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代善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景和帝此舉是在告訴賈代善:桌上的字賈代善沒寫過,景和帝沒看過,只是打翻了一碗茶而已。
“臣謝皇上饒恕臣沖撞之罪。”賈代善道。賈敬也忙起身站在賈代善身後行禮謝恩。
景和帝爽朗一笑道:“不小心打了一碗茶,有什麽沖撞不沖撞的?破軍你也太過小心翼翼了。賈郎中在外公幹一年多,剛一回京又入了宮,只怕還沒好生和家人團聚,朕就不留你們繼續說話了。”
說完,景和帝又傳戴權進來收拾書案,另命小宮人送賈代善和賈敬出宮。
從上書房出來,已是黃昏。
景和帝用茶水潑了賈代善寫在書案上的字,就代表無論景和帝選擇信誰,都不會将賈代善疑心忠順王的事告訴忠順王,但是這對于賈代善來說,遠遠不夠。
景和帝總共問了兩遍戚川身後的人是誰,第一遍賈代善沒回答;第二遍賈代善也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等着景和帝自己去分析,自己去懷疑。
是賈代善不想扳倒忠順王嗎?自然不是!可是當一個人心中對另一個人還有信任的時候,那人哪怕有再多昭然若揭的疑點,旁人哪怕磨破嘴皮,也無法輕易打消被蒙蔽之人對那人的信任,說不定反而覺得苦口婆心指出疑點的人是別有用心的挑撥離間。
景和帝也是人,是受過忠順王救命恩惠的人,要打消景和帝對忠順王多年的信任,必須要讓景和帝先對忠順王生疑。賈代善在第一次景和帝問起的時候果斷否認;第二次問起時欲言又止,皆是引導景和帝自己去想,自己去懷疑。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信任,在他産生懷疑前有多牢不可破,在他産生懷疑後就有多潰不成軍。只要撕開懷疑的口子,被蒙蔽之人就會靈光乍現般回憶起以前自己深信不疑的種種實際上有多少可疑之處,懷疑會自己在被蒙蔽之人心中瘋狂生長,再也不能心無芥蒂。
兵法有雲,攻心為上。攻心,不止是攻敵人的心,對敵人有牽制之人的心,為何不攻?那麽,皇上,您的心我攻破了嗎?您對忠順王,産生懷疑,進而回憶起他之前有頗多可疑之處了嗎?
賈代善不過是在素來信任自己的景和帝跟前兒說了一場話,但是在賈代善心中,今日的兇險不亞于以前自己打過的任何一場硬仗。
目送賈代善叔侄出了上書房,景和帝回過神來,書案上那一灘茶水已經被戴權收拾幹淨,毫無痕跡,但書案上那個‘順’字卻在景和帝的腦海中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面目猙獰。
忠順王,自己從來沒有疑心過的弟弟。但是朝堂上,極力要尋找賈敬,不惜一直封鎖聊城,戒嚴山東的人也是忠順王。他為什麽一定要在山東找到賈敬,他那麽執着,是希望活要見人,還是死要見屍。
賈敬說他六月初從煙臺登船去了遼東;六月初戚川全家葬身火海;如果賈敬沒有出其不意逃離山東,賈敬會連同他盜到的盟書一起葬身山東嗎?就像戚川全家一樣,死得幹淨徹底。景和帝越想越覺心驚肉跳,不知不覺中,景和帝已經出了一身的汗。
景和帝為君多年,後怕之後,很快平靜下來,對戴權道:“你去宣忠順王進宮。”略頓一下,又道:“若是忠順王給你茶錢,你只管收下。”戴權應是去了。
此刻的忠順王府,忠順王如坐針氈。“先生,賈敬和賈代善進宮,定會告本王一狀吧?”忠順王和呂先生相向而坐,已經沉默了許久,忠順王終于耐不住性子問呂先生。
呂先生道:“王爺,切不可沉不住氣!”
正說着,管事前來回話說戴權戴公公到了。忠順王又是眉心一跳,定了定神才道:“快請。”自己也快步走出了書房。
忠順王到了正廳,戴權忙上前行禮道:“奴才問王爺好。”
忠順王見戴權笑眯眯的,又略安心了一點,道:“戴公公免禮。這個點兒了,公公怎麽有空到我這裏來?”
戴權笑道:“皇上說有急事要見王爺,讓奴才來傳個話。”
忠順王點了點頭,又命人取來一個荷包遞給戴權,說:“煩勞公公跑一趟,這個公公留着吃茶。”
戴權笑道:“王爺客氣了,只是王爺厚賜,奴才卻之不恭。”于是伸手接過荷包掂了掂,又笑着對忠順王道謝。
忠順王自然是說着不值什麽,又命人套車入宮。
而前頭忠順王和戴權剛走,呂先生就大踏步的走出了忠順王府。因為忠順王一直信重呂先生,王府上下都對王爺這位謀士禮敬有嘉,自然無人攔他。
戴權是景和帝的親信,從他對人的态度,收不收誰的茶錢,可以判斷出很多事情。若是皇帝疑心自己,戴權是斷不肯收自己荷包的,見戴權笑眯眯了收了茶錢,忠順王才安心了一層。
到了上書房,忠順王見只上書房外守着侍衛,書房內倒是一個宮人都沒有。忠順王入內行禮到一半,景和帝就扶起忠順王道:“你我兄弟,講那些虛禮作甚?”
忠順王起身道謝,才問:“皇兄诏臣弟入宮,不知所為何事?”
景和帝目光一寒,忠順王本就做賊心虛,見了這目光也是心中一冷,卻聽景和帝沉着臉道:“朕要你幫我監視太子和幾家親王府!将這些時日,他們府上的來往人口皆細細記下,每日向朕彙報!”
忠順王聽了心下大驚,卻也放寬了心:景和帝終究懷疑的,是他那幾個明争暗鬥的兒子。
忠順王道:“皇兄放心,臣弟必不負皇兄所托。”
忠順王從皇宮出去之後,果然日日監視幾家親王府。忠順王布局多年,每家親王府裏,都有他布置的人,只要将有戚川筆跡的書信放到某個親王府上,自己這關就算過去了吧。
想到此處,忠順王生出希翼,做事十分認真。果然連續三日,日日都将太子并幾位親王的行程、接見人等事無巨細的查清,親自入宮向景和帝禀報。
第四日上,忠順王照例入宮回禀,景和帝接了忠順王遞上的厚厚一踏信箋,将茶碗舉在唇邊,正欲喝茶,卻哎喲一聲失手打了茶碗。
緊接着,上書房內,各個高大的書架後面湧出好些侍衛将忠順王團團圍住。
忠順王大驚失色,口中卻怒喝道:“大膽賊子,竟然敢在上書房動用兵刃,爾等該當何罪!”
景和帝冷然道:“給朕拿下!”
“皇兄,您這是做什麽?”忠順王萬念俱灰,但到底于心不甘,妄圖做垂死掙紮。
景和帝一字一頓的到:“因為你該死!”
忠順王還想狡辯,卻見賈代善也從書架後面走了出來。一看見賈代善,忠順王就分外眼紅,咬牙切齒的道:“皇兄,您是不是受了亂臣賊子挑撥?為何捉拿臣弟,臣弟可是為您擋過刀的啊,皇兄!”
景和帝略閉了一下眼睛,緩緩睜開,語氣疲累的道:“朕也不想這樣,朕初時甚至寧願懷疑朕的皇兒,也不願意懷疑你。破軍剛開始告訴朕說勾結倭寇的人是你的時候,朕無比痛心!但是告訴朕,這一切就是你主使的人,正是你自己!”
忠順王早就吓破了膽子,也忘了措辭嚴謹,死命否認道:“這不可能!”剛說完,忠順王就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正想描補,卻被景和帝打斷了。
景和帝冷笑一下:“燃弟,你可否告訴皇兄,為何你說的是‘這不可能’,而非‘臣弟冤枉’?”
忠順王立刻就汗出如漿了,是啊,如果自己沒做過,為何要說這不可能?什麽不可能?不可能是自己告訴景和帝的。那不就是承認自己勾結倭寇了嗎?
忠順王籌謀數年,早就幻想過無數次江山易主,幻想得多了,難免有幾分自欺欺人的當了真,見事情再也掩蓋不住,忠順王心中倒生出一股虎死不能倒威的豪氣,揚臉問:“我錯在哪裏?”
景和帝嘆息道:“錯在你太心急。朕叫你監視太子和幾個皇兒,你竟一句沒勸朕。你若還是當年那個願意替朕擋刀的司徒燃,你若一心忠心于朕,會那樣眼睜睜看着朕疑心朕的所有兒子,毫不相勸就去監視他們嗎?是怕你本就恨不得朕父子離心,相互傾紮,你好漁人得利吧?!司徒燃,你若但凡耐心好些,朕說不定就會覺得錯疑了你。”
幾句話說得忠順王無言以對。
忠順王在上書房被悄無聲息的拿下,忠順王府的衆人還來不及反映,就被禁衛軍團團圍住,忠順王府衆人被捉拿,相繼下獄。
近日,忠順王府突然落罪,被連根拔起成為滿京城的頭等大事,別說王公大臣,就是街頭巷尾的百姓,也有人談起。可是賈琏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這日賈瑚、賈珠、賈琏兄弟三個都在大書房聽先生授課,賈琏卻在冥思苦想忠順王落網的蹊跷之處:忠順王落網過程雖然簡單了些,但從賈代善引導景和帝對忠順王起疑開始,到景和帝自己試探忠順王,都順理成章,也沒什麽疑點。後來也從忠順王府上查抄出和倭寇勾結證據。
簡單!對,問題就出在“簡單”二字身上。
想到此處,賈琏也顧不得正在上課,站起身道:“先生,我內急!”便飛快的沖出了大書房。
賈琏趕到梨香院小書房的時候,賈代善正在發愣。見連連氣喘籲籲的沖進來,祖孫兩個對視一眼,賈代善也想到了什麽,眼中精光一閃。
賈代善笑道:“琏兒真是聰明,琏兒是不是想到什麽要緊事要告訴祖父?”
賈琏點點頭:“祖父,您說忠順王府有高人,那個高人落網了嗎?”
症結就在這裏了,剛開始:賈代善和賈琏都以為謀反是忠順王為主,背後的高人只是輔佐忠順王。可是當忠順王此刻兵敗如山倒,那位高人卻了事拂衣去,這主次似乎調了個個兒。此刻的忠順王就像當初的戚川,都被人壯士斷腕舍棄了。
那麽有沒有可能忠順王只是對方手上的工具和武器?只是對方操控的傀儡之一?如果忠順王背後的高人是個真正的野心家,他見忠順王沒了價值,便果斷離開忠順王王府,會不會投靠到其他王府,繼續他的颠覆大計?
賈琏突然想起了自己看過的那些科幻電影,忠順王背後那個高人,就像科幻電影裏面有了智慧的病毒,當一個寄主失去利用價值的時候,病毒會果斷的換一個寄主。
那麽從忠順王府逃走的高人,下一個寄主會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各位無需擔心貧尼的發際線,貧尼沒有發際線。
感謝:北上南天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8-06-29 13:5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