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姜哥,我這個月真盡力了,還有幾家客戶嫌房型不好價格太貴,實在是談不下來。”

小平頭抖了抖廉價西服,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知道上頭業績考核收得緊,姜哥你幫幫我,我家裏還有兩個小的要養。”

男人背對着他,靠在路燈旁一言不發的抽煙。

煙是廉價的紅塔山,随意一抖便零零落落往地上散,像枯焦的雪。

平頭屏氣幾秒,又掏出一疊邊角翻卷的紅票子,伸手想往男人穿了十幾年的舊外套裏塞。

“拿開。”

旁邊兩個銷售露出驚慌眼神,哀聲懇求:“姜哥——”

“再寬限兩個月,”男人把煙頭在路燈杆上按滅,聲音低啞深厚:“上套成交的業績我拿出來給你們頂,沒有下次。”

平頭如夢初醒地連連點頭,手裏還捧着那疊舊票子,拿走也不是,收下也不是。

旁邊的人連忙使眼色道:“還愣着幹嘛,姜哥仗義,咱幾個趕緊請吃飯啊!”

沒等姜忘開口,不遠處突然爆發撕裂的剎車聲。

他本能踹開身旁下屬,下一秒喉嚨發甜身體騰空而起,直接被失控卡車撞到半空中。

“姜忘!!!”

“姜哥!!!”

世界在颠倒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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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去重心,他在摩天大廈和破舊民房的倒影裏墜落。

噗通一聲掉進湖裏,萬物堕入黑暗。

姜忘看着霾色陰沉的天空,瞳孔漸漸失焦。

警察甚至用不着跟任何人通知死訊,也好。

只可惜了這件外套。

湖水帶着腐爛的潮氣灌入肺裏,嗆得人想要嘔出來。

姜忘沉了大概十秒鐘決定自己翻出去。

他水性一般但身形靈活,閉眼忍着喉管裏的血味兒往高處游,心想下午的單子估計得遲到。

混沌聲響如同火車穿過隧道,細碎光亮盤旋在水面上方。

姜忘睜開眼往上看,伸手拂開水草用力一蹬。

他濕淋淋地出現在水面,四周寂靜無聲。

不對勁。

這裏不是省城。

姜忘深呼吸一口氣游到岸邊。

他被撞得衣領都浸了血,下巴大片擦傷手掌半面劃開,皮鞋襪子灌滿了水。

公園湖變成了小河,城市平坦到一眼能望見地平線,此刻正有群鳥飛過澄澈天空。

姜忘多少年沒見過鳥群,撐着身體往堤壩高處走,發覺哪裏都不對勁。

二百米外有十字路口,旁側立着個新建的報刊亭,油漆味兒直沖鼻子。

他跌跌撞撞走過去,無視路人的異樣目光一手拿起本地報紙,在一衆翻蓋手機和保健品廣告裏找到日期。

“操。”

現在是2006年6月10日。

他回到A城了。

過時車型和老舊街道像是年代片裏的懷舊布景,還有只土狗趁他怔住的同時撩開腿往西裝褲旁呲尿。

姜忘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回河邊,一頭悶了進去。

再浮上來時還是2006年,只是岸邊多了幾個指指點點的小孩。

姜忘泡在水裏臉很臭。

“媽——”

“回去吃飯!不要看神經病!”

穿着花布衣裳的小鎮女人把孩子往回趕,天色漸漸暗下來。

男人默默游回岸邊,擰幹衣服往街道深處走。

姜忘很熟悉這裏。

閉塞,偏僻,是通高鐵最晚的五六線小城市,也是他十幾歲就倉促離開的鬼地方。

唯一需要确認的是……

如果現在是2006年,那麽20年前的我,還存在嗎?

鎮子不大,十分鐘就能走到熟悉的地方。

麻将館裏有人在高聲說笑,乒乒乓乓的洗牌聲如同搖獎。

露天小攤挂了個燈泡賣鹵雞鹵鴨,小販摸完錢抓一大把面扔進鍋裏炒,汗水順着脖頸淋淋漓漓往下淌。

所有都和童年記憶一模一樣。

男人平日裏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更是緘默了聲音,如同記憶回溯般往狹窄街道的更深處走。

公司團建有時候會組織看電影,他知道一些事情。

不同時間線的同一個人不能看見對方,否則會觸發反物質導致湮滅。

他只是快要完全忘記一些事情。

有大嬸拎着大蔥豬肉和鄰裏聊天,說到興頭搖着手嘆一口氣。

“真是造業。”

姜忘穿過她們拐進棚戶區裏,突然聽見了小孩的哭聲。

他呼吸一緊。

先是有酒瓶子翻滾着落下來,又傳來破空的皮帶擊打聲。

“別打了,爸——求你了,爸!!!”

小孩幾乎是慘叫着嚎啕起來,聲音穿破夜色像是被虐待的幼貓。

姜忘在這一秒血液凝滞,原本看一眼就走的念頭被激出更多沖動。

不,那是過去的我,我不能——

酒鬼掀翻桌子摔得滿地破碎聲,破口大罵着又要一腳踹過去。

下一秒塑料印花窗簾被猛地拉開,一個小男孩捂着胳膊差點滾到地上,踉跄了一下還沒站穩就往外沖,哭痕滿臉眼睛通紅。

然後睜大眼看到站在拐角的姜忘。

醉醺醺的酒鬼破口大罵着打開門準備出來捉他,小孩又慌又怕地不知道該往哪裏躲。

姜忘深呼吸一秒,抄起小朋友就往遠處跑。

管他什麽時空定律世界毀滅,他媽的跑了再說。

小朋友被夾在胳肢窩裏說話都颠出波浪線來:“你你你是是你是是誰啊啊啊啊——!!”

姜忘臂力驚人爆發力也強,當兵五年練出來的體格這會兒負重跑八百米完全不帶喘的。

他完全忘了酒鬼根本追不了多遠,像是要逃到最後一口氣都耗盡才敢停。

小朋友剛開始還吱哇亂叫兩只腿亂蹬,後面就跟兔子被逮着後頸一樣沒了聲。

兩人在完全不知道是哪的陌生角落裏站定。

男孩被放下來以後沒敢叫也沒敢跑,甚至很自覺地捂住自己的嘴,在昏黃燈光下打量這個陌生人。

眼尾有疤,一條斷眉,衣服上挂着血,穿着香港片裏黑道大哥的衣服。

——絕對不是什麽好人。

姜忘一手撐着牆還在調勻呼吸,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被定性到非法分類裏。

小朋友憋着沒敢說話。

姜忘看了他一眼,伸手套兜,從防水錢包裏摸出四張票子幾個硬幣。

二十年後早就不用紙幣了,以前帶着也是為了打點物業保安方便帶客戶看房。

小孩看到他在數錢,反而變得更加緊張,鴕鳥似得把脖子縮起來。

完了,估計是要把我賣掉。

“餓嗎。”

小孩深呼吸了好幾秒,戰戰兢兢仰起頭看他。

一米九大高個,逆着光看很恐怖。

“叔……叔叔好,我叫彭星望。”

草,不要提這個鬼名字。

姜忘周身殺氣更重,皺緊眉頭道:“我問你想吃什麽。”

彭星望小朋友已經在發抖了,這會兒強撐着道:“叔叔我會撿瓶子還會做算術,你別把我賣到煤窯裏好不好。”

姜忘磨了磨牙,拎着他衣領子往前走。

“今晚跟我住招待所。”

他随意找了處燒烤攤,要了兩罐啤酒一盤炒面,想了想給小孩點了碗蛋花粥。

彭星望三天沒吃像樣東西了,捧着熱粥也顧不上跑,喝的唏哩呼嚕還帶砸吧嘴。

姜忘沉着臉喝完兩罐啤酒,情緒跟身上衣服一樣又臭又潮。

桌對面小朋友穿着肥大的舊衣服,上頭還印着粉紅卡通豬,一看就是鄰居大媽看不下去把自家閨女穿剩的送他了。

彭星望聞着孜然羊肉串的肉味兒直咽口水,想吃又不敢碰,只敢悄悄的看。

姜忘眼睛毒,瞧見這一幕更覺得氣。

“餓你就吃。”

“不吃不吃。”小朋友搖頭:“我吃飽了。”

姜忘板着臉把盤子推過去。

“吃不吃?”

彭星望憋着淚水啃羊肉串,一吓就慫。

姜忘,部隊裏人送外號89狙追魂手,退役前越野拉練敢殺野狼,退役後板着臉都能賣出十幾套房,就沒對誰軟過脾氣。

目前看到二十年前的鼻涕蟲非常火大。

彭星望吃幹淨烤串還拿小勺子把粥底舀幹淨,看見對面剩下的大半碗炒面露出可惜表情,很聽話地跟着陌生男人繼續走,也不敢多反抗。

他媽早就走了,親爸這會兒估計早就睡成爛泥,被賣了也沒幾個人知道。

“叔叔。”

“不要叫叔叔。”

彭星望委委屈屈點頭,小聲道:“謝謝叔叔。”

“……叫大哥。”

某人的黑道身份被小朋友完全坐實。

天色已晚,街上賣衣服的店鋪早關完了,姜忘帶着他往回走,半路去藥店裏買了點酒精紗布和棉簽。

招待所的夥計瞧他身份證看得新鮮,心想怕不是城裏來的人。

彭星望頭一回來這種地方,再想到自己明天就得進窯子裏挖煤又有點悲上心頭,咬着嘴巴一臉糾結。

姜忘不等這人看見身份證注冊日期,冷着臉催道:“還開不開?”

“開,開的。”夥計忙不疊還了回去,囑咐他登記下姓名電話,拿着鑰匙領兩人上去開房。

臨關門前姜忘掃了他一眼:“給根煙。”

夥計小心翼翼掏了兩根給他。

“火。”

夥計覺得憋屈,但是又不敢惹這種來頭不好說的人,想了想還是把新買的火機給交了。

姜忘去廁所簡單洗了洗頭和臉,把髒衣服脫下來拿水浸了浸曬在陽臺,穿着大褲衩叼了根煙,面無表情地給自己被刮破的手上藥綁紗布。

小朋友安安靜靜瞅了一會兒,給剛血拼完的黑道大哥遞棉簽。

還算有腦子。

姜忘內心誇獎了句自己本體,示意他把衣服掀起來:“我幫你上藥。”

小朋友別過頭把衣服撩開,青青紫紫的瘢痕全都露了出來。

先前拿帶釘子的木板抽過,好幾處劃傷都爛了。

姜忘眼神更冷,一言不發地給他處理傷口。

小朋友忽然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姜忘動作停頓:“弄疼你了?”

“叔……大哥,”彭星望眼淚汪汪:“你是好人,你不賣我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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