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再睡醒時, 窗外又在飄着鵝毛雪。

冬日裏下雪的時候,室外比室內要靜。

天地聲響都融進漫山積雪裏,時間流速也像是被凍上, 睜眼後恍然發呆一會兒又睡去, 再醒來也不過半個小時。

虹城下雪時,城市會變得更舊。排水管淅淅瀝瀝滴着灰黑色的水, 街道兩側堆積着泥濘冰渣, 積雪的落白被狹窄房檐切割吞吃,最後更顯得逼狹局促。

姜忘換好衣服下樓時,季母正倚着雕花旋柱看雪。

鄉下老房子都是木質建築, 翹腳飛檐上立着輪廓模糊的小獸,鬥拱年久失修, 靠幾根長釘子又楔深了些。

陳丹紅年紀大了, 也穿不慣輕薄的羽絨服,只有被沉甸甸的棉衣壓着才感覺暖和。

後廚不休不止地飄着炊煙, 女兒繁忙之際到院前透口氣, 和母親一塊望着山的遠方。

“糯米圓子都蒸上了。”

陳丹紅昂了一聲, 把手揣進棉袖裏,放松沒一會兒又憂心忡忡起來。

“臘月二十九三十下雪都好, 大年初一就別下雪了。”

她像是在囑咐老天爺,對着無人的冷風絮叨道。

“初一下雪, 不吉利,別下。”

季長夏在城市待了太久,早不記得那些農諺,漠然地看了會兒雪,又惦念起孩子會不會貪玩凍着手,返回屋子裏打電話去了。

姜忘站在樓梯上目睹全程。

大雪一落, 這兩個女人才像終于從既定角色裏掙脫出來短短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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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時間有些困惑。

是不是每個人都得經歷這麽幾回,甚至幾十年裏掙脫來昏睡去,反反複複不斷地自我磋磨。

季臨秋一大早就和父親出去串門了。

他性子離群喜靜,純粹是聽了姜忘來舟鄉第一日時說得那句話,還債般問了個次序去一家家擺訪。

明日才是除夕,但這種串門純粹是屬于體現小輩的孝順恭敬,哪天去區別不大。

季國慎早上在修剪院子裏的梅花枝,聽他問起這事時人都愣住了,像是領錯兒子回家。

季臨秋以為他沒聽清楚。

“您大概說下,我按照規矩該先去看誰,該鞠躬還是磕頭,我一家家走個過程。”

總之回來也是為了照顧鄉裏的父母,他對行禮那套很淡漠,磕了也不覺得折辱。

季國慎不知道兒子怎麽突然就想通了,一根犟骨頭以前擰都擰不回來,強掰會斷個粉碎,還得好生伺候着。

他讪讪道:“你回來已經很好了,不用特意去拜年。”

又像感覺心意表達的不夠,特意叫上陳丹紅,一齊道:“明年啊也不用非要回來,省得人家天天拉你喝酒,擾得你不自在。”

“沒事,我們兩跟你妹妹過年也挺好的,”季母也讪笑道:“偶爾記得回來看看我們就行。”

季臨秋突然肯回來過年了,他們兩盼望許久的願望驟然得到滿足,以至于兩個老人都跟小孩一樣,表現得甚至有幾分順從,好讨他開心。

季臨秋看見他們這樣的神色,突然想起自己教的那些小孩子,有些不自在地快速應了一聲,解釋道自己只是出去散步順路看看老人們。

陳丹紅求之不得,露出得到解脫的表情:“他爸,你快帶他去轉轉,二爹他們念那麽久了,老早叨念着想孩子?!”

季父把季臨秋帶出家門,見他心平氣和地跟在自己身後,還有點不可思議。

“走啊。”季臨秋伸手搭了一把:“您扶着我,小心路滑。”

幾家長輩碰到小輩上門問好都顯得訝異驚喜,婆婆嬸嬸笑得嘴都合不攏,連連往季臨秋懷裏塞糕餅紅包,還把他當十幾歲的小孩。

“以前村裏就你讀書最用功,現在我孫子讀小學了,我們也天天跟他說,跟你臨秋哥哥學,你臨秋哥都上北京讀大學了!”

季國慎帶着兒子再去見兄弟親戚,終于證明自己有個靠譜孝順的兒子,像是肩上幾把枷鎖應聲脫落一樣松快,笑容精神不少。

季臨秋一上午陪他拜訪了七八戶人家,每家都覺得眼熟又陌生,往往等着季父吩咐着叫什麽,然後大姑爹二姑奶奶的一路喊過去。

至于姑奶奶到底是姑姑還是奶奶,到最後都沒頭緒。

誰見了他都眉開眼笑,免不了要說句‘你小時候我抱過你好幾次’、‘你小時候跟我去河裏捉過魚,還記不記得?’。

當然不記得。

季臨秋一路笑着答話,看到那些蒼老面容時根本沒有對應的記憶畫面。

他禮貌推辭所有紅包,但很被動地收了好幾卷紅糖酥餅,跟在父親身後走走停停,坐一坐又去往下一家,有些動容。

為什麽這些陌生人,血緣要隔好幾彎的老人們,要把與他兒時的記憶一直留着?

也許是在深山裏停滞太久了。

小輩一代一代的長大離開,他們仍然在井邊田壟外過着日子,互相拉扯又相互限制,最後守着陳舊記憶獨自老去。

季臨秋忽然又找不到自己的情緒了。

他知道自己離這些長輩親戚很遠,今日也只是短暫一點頭,笑着說聲新年好。

日後自己回到虹城又或者裕漢,姑婆叔伯的面容也會在回憶裏快速褪色。

他只是好像突然開始懂他們。

女性親屬們看到季臨秋大多又憐又愛,老太太們會用皺紋縱橫的手輕輕碰他的臉頰,像是不敢相信當年的小嬰兒如今都這麽大了。

但男性親屬們總要發表幾番意見,不吝于給所有人當爹,以及反複當爹。

季國慎在一部分親戚面前輩分偏低,這種場合也只能陪笑着聽,還擔心兒子生氣。

“聽說,你現在同時在談好幾個女朋友?”宗族裏話語最重的四爺爺開了口,抽了口旱煙道:“什麽時候考慮結婚?”

“你爸也老了,你得趕緊讓他抱個孫子。”

沒有等季臨秋開口,老人家一晃拐棍,坐直幾分又繼續道:“既然條件好,那完全可以從工作好家境好的姑娘裏挑個能結婚的。”

他想了想,又很慷慨地放寬要求:“娶個外國妞也行,給咱村裏争臉。”

圍坐的親戚們放聲大笑。

季臨秋面上笑着一一應了,心裏在想如果是姜忘會怎麽打算。

姜忘表面鬼話說得比他還順溜,能把老頭老太太全哄得心花怒放。

轉頭估計就和平演變,先把爹媽接到省城,介紹些廣場舞老太太練字打牌的老大爺,等朋友圈子培養好

了再帶着他們慢慢脫離小山村。

半點硝煙不要,一句話都不吵。

旁人不覺得季臨秋在走神,見他順從又好說話,幾句寒暄下來,還是點回主題。

“臨秋啊,”又一個叔父道:“你結婚成家,彩禮能少則少,給你爸媽減輕點負擔。”

季國慎忙不疊開口解圍:“也不用特意縮減,臨秋要是遇到喜歡的姑娘,我們還有點家底,應該接得住。”

“那随你們,”叔父正色道:“女方嫁妝得按照我們這的來,你這種時候不能臉皮薄,不然以後拿什麽養孩子,是吧?”

一群爹這兒指點幾句,那兒囑咐兩點,時間一晃而過。

再返回家裏吃午飯時已是中午。

姜忘剛跟彭星望打了個電話,确認小孩兒那邊一切都好。

彭星望電話那邊亂哄哄的,鞭炮煙花聲響個不停。

“哥!新年好!!你記得跟季老師也問個好!!!”

小孩扯着嗓子喊:“我還在放炮,我爸給我買二踢腳了!!!”

姜忘屁都聽不清楚,拿着電話吼回去:“買——什麽——”

“二!踢!腳!!!”

“玩兒去!”男人也懶得管他:“看着點手!!別把自己給炸了!!”

“好嘞——”

電話一挂,季臨秋剛好從西邊拐進屋裏,手裏還捧了一束野山茶花,朵朵皆是碗口大小燦爛又喜人。

姜忘跑去給他找了個玻璃汽水瓶來,高低不齊的花枝一并怼進去再淋點清水,很有英國油畫那個味兒。

姜老板看着閑情雅致地在幫忙插花,開口很粗暴:“下午我們去找那臭傻缺一趟。”

季臨秋還在擺弄枝葉,瞥他一眼又反應過來:“我們主動去?”

“嗯,擇日不如撞日,”姜老板捏捏花瓣邊沿,又像在跟誰耍流氓:“再說了,辭舊迎新,你還想把這點破事留到新一年去?”

季臨秋一想到又要見到那個人,登時本能地反胃。

“要不算了。”他像在跟自己說:“也不是多大的事。”

“你一想到這事就惡心,就說明這事沒過去。”姜忘擡眸看他:“這人叫什麽?”

“史豪,四十多歲。”

史豪跟季家有八竿子勉強能打着的關系,但因為能喝酒愛吹牛,跟村裏的一幫男人關系還算不錯。

季臨秋二十歲出頭時和父母去鄰家吃飯,剛好和這個人坐一桌,中途跟妹妹換了個位置。

結果史豪喝高了手一拍下去猛捏一把,手感不對才驚起看他,惹得滿桌人大笑不止。

現在再回想一次,還是讓人想嘔。

姜忘聽完前後因果,神色凝重道:“得去一趟。”

“知道他住哪嗎。”

“嗯。”

“好辦,”男人轉身回屋:“等我會兒。”

季臨秋以為他要回屋拿兇器,喝住:“你去拿什麽?”

“沒啥,換身闊綽衣服,再抹個油頭打領帶。”

“好家夥,”季臨秋氣笑:“你去跟人家相親呢?”

江湖經驗豐富的姜老板眯了眯眼,聲音溫柔又危險。

“等到這智障面前,你什麽都別說,安心當個背景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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