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們整整等了四個小時。
時間像融進一呼一吸裏, 讓所有等待都變得恍惚又空白。
季臨秋抱着彭星望坐下的那一刻,姜忘像是短暫地把所有意識都屏蔽掉了。
他唯一能看見護士們進進出出,不時有人匆匆探頭出來要求簽字。
那些人和常華在交談許多東西, 新生兒如何, 産婦如何,搶救進度如何, 是否會有後遺症。
姜忘是她名義上的遠房弟弟, 坐在角落裏并無人在意。
彭星望握緊季臨秋的手,看着進出的大人們躊躇許多次,終于鼓起勇氣沖到他們面前。
“我是她的兒子, 我可以給她輸血吧!”
護士長驚訝地看向他,伸手摸摸頭道:“不行的, 小朋友, 直系親屬不能輸血。”
“我們……會盡全力。”
季臨秋去附近倒了幾杯熱水,先遞給兩位老人, 然後是常華和彭星望, 往返來去也累了, 最後一杯留給自己和姜忘。
“喝一口。”他平靜道:“你着急也幫不上什麽,我們等醫生消息。”
姜忘許久沒有從思緒裏抽出來, 半晌才抿了口,讓已經幹裂許久的嘴唇好受一些。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什麽。
他只是突然發現, 自己沒有原先想象的那樣一片空白。
會恐懼,會慌亂,也會疼痛,在真實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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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忘的世界曾久久沒有‘需要’兩個字。
他不會向任何一位長輩尋求幫助,一度對食物玩樂財富都毫無欲望,像扁平剪影一樣存在着。
可現在, 他坐在搶救室門前,像是一口濁水終于從肺管猛地嗆出來,讓他用力掙脫所有冰封般的冷漠,想要抓住幾乎一切。
渴望媽媽溫暖的懷抱,渴望認識的所有親人朋友都長久平安,渴望不帶任何遺憾痛苦的去迎接每一天。
他想鮮活的活着,他想抓緊所有他愛的人。
他發覺他在愛着許多人。
男人放下杯子,半晌拍了一下膝蓋。
像是終于自大夢裏驚醒,轉頭又被困在泥沼裏,無措焦灼。
“杜文娟家屬在嗎——”又一個護士推門大聲喊:“杜文娟家屬!”
“這裏這裏!!在!!”
“恭喜,生了個女兒,因為新生兒溶血症的緣故等會直接送去育嬰箱,家屬來把表填一下!”
常華蒼白的臉上終于浮現一絲血色,哆嗦道:“我愛人,她現在怎麽樣?”
“在縫合了,還好血庫調度及時,剛才大出血差點沒保住,”護士帽檐早已濕透,用手背抹了一把汗道:“吉人自有天相,小孩名字趕緊想想,回頭還要登記呢啊,嬰兒用品準備好了沒有?”
孩子爺爺奶奶忙不疊站起來,手忙腳亂地确認都帶了什麽。
彭星望還呆在那裏,被季臨秋拍了拍肩。
沒等小孩鼓起勇氣走過去,常華拿着一沓繳費單通知單欣喜若狂地過來抱他,還在腦門兒猛親一下:“星星!你有妹妹了,你現在有妹妹了!”
彭星望怔怔點頭,突然伸手摸自己小錢包帶了沒有,想拿壓歲錢給她買東西。
季臨秋眼疾手快把小孩拉回來,先領着他跟常華道喜,然後把還懵着的另一個大人一塊拉走,去附近母嬰商店幫忙準備東西。
“你媽媽還在休養,剛動完大手術也沒法探視,我們去把東西都準備好。”
他還算腦子清楚能指揮做事,一大一小都沒緩過神來。
“是妹妹啊。”姜忘一直走到醫院門口才終于看向季臨秋:“我也有妹妹了?”
季臨秋哭笑不得:“快醒醒。”
這附近婦嬰商店相當多,光是玩具就五顏六色能擺滿五六面牆,奶嘴尿布衣服搖籃更是價格奇高。
他們三個速戰速決,買完必備的就回去和常家人換班忙碌。
等了兩三天,醫生才終于放人探視産婦,而且不讓停留太久。
彭星望時隔多日見到媽媽,看她憔悴又蒼白的樣子,小心翼翼地什麽都沒說,只敢用指腹輕輕摸她的手背。
“媽媽,打針很疼吧。”小男孩低頭小聲道:“你嘴唇幹幹的,我喂你喝一點水好不好?”
杜文娟笑着看他,緩緩點頭。
姜忘沒進去看她,只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等星望出來。
他終于發覺星望變化很大。
剛見面時一碰就哭,又慫又怕事,什麽都往嚴重一萬倍的地步去想,白天沒哭夠有時候半夜還偷偷抹眼淚。
但現在小孩站在差一點就沒有救過來的,面容毫無血色的媽媽面前,也鎮定又平靜。
彭星望直到輕手輕腳關好病房的門,才從緊繃狀态松弛下來,長籲一口氣。
“還好還好,”他像在跟姜忘彙報情況,又像在自我安慰:“媽媽精神很好,應該很快就能恢複了。”
季臨秋蹲下來抱了抱他,旁邊護士主動引路:“育嬰房在右邊那棟樓,順着走廊過去就是了。”
姜忘眼睛圓圓的看向她指的位置,快速答應一聲。
好幾列保溫箱在封閉式玻璃的另一端,但剛好小孩兒的育嬰箱靠近走廊,他們甚至可以看見她的臉。
因為新生兒溶血症的關系,小孩子被放在保溫箱裏接受光療,罩着眼睛睡在藍光下,瘦瘦小小,頭發也沒有長出來多少。
眼睛一罩,五官就認不出來多少。但彭星望趴在玻璃牆那一直看着她,像是又多了一個要仔細保護的人。
姜忘在一旁安靜陪伴着,呼吸不自覺也放得很淺。
他不喜歡小孩,其中也包括幼年版的自己。
他不喜歡小孩的哭鬧,幼稚天真,弱小無助。
但在救下彭星望以後,姜忘才好像終于放下一些桎梏屏障,去認識那個八歲小孩眼裏明光燦爛的世界。
他站在玻璃牆側,目光落在幽盈藍光裏的小嬰兒身上。
血脈亦如薔薇枝芽般抽枝生葉,用帶刺的牽絆交向纏繞。
一如纏繞住他和他的父母,他和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在很長時間裏……沒在意過‘親人’這兩個字。”姜忘再開口時,聲音有些澀:“不在意,所以一直覺得自由。”
“現在,居然有兩個小孩兒要看着我一天天變老,”他看向季臨秋,半晌笑起來:“以後搞不好還會在我的墓碑前獻上一束花兒。”
好像也很好。
真的很好。
季臨秋也傾身看了很久,等他說完以後,才淡淡道:“那拜托把我的碑埋得離你近點。”
“長途電話實在太貴了。”
姜忘釋然大笑。
離開慈州之前,他們給杜文娟找了一個能長期幫忙的保姆,還另安排了一個月嫂幫忙照顧嬰兒。
一個至少陪三年,一個至少陪三個月。
小女孩起名叫常思安,小名茵茵。
姜忘始終沒跟杜文娟說什麽話,只告別時叮囑了幾句,讓她注意健康。
杜文娟休養一周後已經好了很多,抱着女兒笑着看他:“你抱一抱她再走。”
姜忘往後退了半步:“我……不會抱小孩兒。”
然而女人始終微笑看他。
姜忘硬着頭皮走近她,模仿着他們的動作把小孩抱在懷裏。
剛好這一刻茵茵伸手碰他,柔軟手掌劃過臉頰。
某人被一瞬間擊中。
——我妹妹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衆人當即大笑。
元宵還沒到,各大學校就相繼開學,季臨秋在慈州只呆了兩天就先行回去,應付忙不完的差事。
姜忘和彭星望多停留了一周,再回來時也有許多事要忙。
頭一件事,就是要正式搬往裕漢。
小別墅留在這慢慢升值,但公司員工和關系網絡都要往省城轉移。
姜忘跟房全有甩了一句‘我要去裕漢了,你看着辦’,完事就去忙人才招聘的事,好些天沒管他。
再一碰面,房全有樂得不行:“大哥,我也跳槽到省城去了,到時候幫你跑寫字樓和新房子!”
姜忘也樂,随手送了他一條煙。
更重要的是把季臨秋給搬過去坐鎮輔導班。
姜忘過年時幾句玩笑話開了竅,打定主意要把輔導班和書城優勢互相轉化,正是缺優秀老師的時候。
現在正好是下學期,交完就可以撂下事兒走人。
季臨秋并不猶豫,按紅山小學的章程遞了辭呈。
消息直接驚爆小學上下,以及好幾個班的家長們。
“季老師不幹了?!不是吧??”
“我兒子還等着上他的班呢,憑什麽啊!”
“是不是學校待遇太差啊,唉,這老師耐心又會教書,真舍不得。”
“那可是鐵飯碗,瘋了吧,他不當教師靠什麽賺錢去!”
按照規矩,辭職申請要先過校長這一關,然後再送交教育局人事科批準。
季臨秋看着溫柔平和的一個人,提辭職時平靜堅決,以至于讓校長都很犯嘀咕。
這個小季啊在學校裏人緣好成績突出,學校一直有提拔重用的意思,怎麽這麽突然就要走了呢。
“是不是哪個老師欺負你了?”
“待遇不好你可以說啊。小季,你正是年輕有為的時候……”
幾番言語下來,申請才一層層審批蓋章,最終定案。
教完這最後一個學期,他便重獲自由。
年級裏其他老師都只敢背後嘀咕幾句,明面問不到什麽也就笑着散了,不多說話。
唯獨許老太太把他叫住了。
“臨秋,你要辭職,是不是?”
許蓉年紀大了,聲音有種尖銳的金屬感,眉毛一挑連三四十多歲的老師都只敢收着聲說話。
季臨秋正準備下班回家,被她在走廊叫住,聞聲回頭。
“嗯。”他露出溫和笑容,準備重複用過許多遍的說辭。
“你早該走了。”許蓉露出鄭重神色,向他走近幾步:“走得遠些,去更适合你的地方。”
“臨秋,你該往高處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