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駱清劍眉星目, 身姿又甚是挺拔,在跨入門檻時,已有不少人盯着他看。
他目不斜視,繞過聽書的人群, 徑直踏上了斜梯, 走向了二樓偏右的雅間。
撼竹見桌上的茶水涼了, 便将雙手捂了上去,用靈力将這冷茶給焐熱了。她回頭看了一眼,正巧看見駱清站在了門外。
渚幽未回頭,一側的木窗支棱了起來,屋外的春風仍挾着點兒涼意,吹得她發上的玉飾簌簌作響。
在駱清頓足之時,她便已覺察到了,可卻未曾回頭, 只是将茶盞又端起來嗅了一下。
墨發披散在她的身後,被春風吹得微微晃動着,那細白的頸子露出來丁點, 纖細得甚是脆弱。
“大人……”駱清拱手。
渚幽忽地将手裏的半盞茶潑至地上, 嘩的一聲, 地上頓時被濺出了一道水痕。
她潑得着實幹脆, 就像是茶水中落了什麽髒東西。
撼竹不明所以, 但卻沒有問,低着頭在邊上站着, 心知自家尊主做什麽皆有其道理。
自離開魔域後, 她便被訓了數回,并非單單說教,渚幽還打上了手, 因此她才在鬼門關前來來回回走了幾次,每回皆是只剩一口氣吊着。
渚幽是真的氣進骨子裏了,下手絲毫沒有留情,将她打了個半死,又喂了丹藥吊命,打了一頓後才冷着聲問她知不知錯。
約莫是在這主子身邊跟久了,連脾性也染上了丁點,她不肯出聲,硬是不認。
撼竹回想起百年前剛離開魔域時的幕幕,雖是心有餘悸,可确實不曾知錯。
她這輩子,也就忤逆了自家尊主那麽一次,還是因一條不知底細的龍。
那龍帶在身側,必定會惹來禍端。更何況,那龍若是回到天上被精心保護起來,那豈不是更好,她家尊主也能從中得利。
只要那只龍不剜出心頭血,不論尊主有何意外,皆能用那龍的命來抵。
她既已入魔,本就該沒心沒肺,又怎能要求她對一只龍心存善念。
如今撼竹仍是不知錯,甚至還覺得合該如何,這百年裏她們鮮少遇到天界的仙,當時若是将那龍帶在身側,定不會像今日這般好過。
渚幽放下了茶盞,回頭朝駱清看了過去,眼眸裏盡是不解,“駱二主怎又來了?”
駱清一臉的剛正不阿,可誰人想得到,這麽個本該剛直方正的人,卻是個魔。
他還算識事,只站在門邊,未再踏近一步,“還請大人共議讨回魔域之事。”
渚幽聽後但笑不語,還微微搖了頭。
魔域如今被天兵密不透風地把守着,八面皆被封堵,裏邊的魔已全數被鎮,外邊的如何也進不去了。
在那日過後,魔域外的魔只能四處逃竄着,魔族當真成了一團散沙。
讨回魔域可謂是難上之難,比尋回魔主餘下一魂還要難。
渚幽向來不怕難事,可那要看為的是誰。她朝那被她灑在地上的茶水一指,說道:“你可知這是什麽。”
“茶水……”駱清甚是不明白,這和他的央求有何幹系。
渚幽接着又道:“如今我身在凡間,心便如同這潑出去的茶水,已經收不回來了。”
駱清眼眸一轉,朝地上那灘茶水看去,“還請大人指點一二。”
渚幽心下一嘆,心說這駱二主可真是榆木腦袋,一點也不機靈,還開不得玩笑,真不如……
不如她百年前養的龍。
“我如今覺得凡間頗有意思,已不想回魔域了。”
說起來,也不知她那龍如今怎樣了。
那日她再一次将鎮魔塔搗碎,塔雖再度被毀,可她也如被分筋錯骨一般,周身連丁點力氣都施不上,咚一聲便墜在了黃沙中。
幸而那些仙也受神力波及,未能立刻将她拿下,她躺在地上變回原形,隐約知曉是被撼竹背離了魔域。
而撼竹只帶了她,并未……帶上她的龍。
後兩日她昏昏沉沉,也顧不得那只龍了,在将渾身力氣搜刮得一幹二淨後,才勉強能開得了口。
她未讓撼竹去尋長應,而是命她去将那埋在地底下的法晶給取出來,省得被旁人拿走。
等她神志清醒後,才知曉魔域已被封堵,而那只龍也不知去向。
她并非不信撼竹,而是凡事得親眼所見才能信,故而她探查了撼竹的識海——
靈絲中,只見撼竹匆忙之下将她帶走,而長應卻是面色蒼白地蹲在原地,掙紮着站起身,又忽地跌了下去。
長應應當是想跟上的,只可惜因心頭血的緣故,她身上也疼痛難忍,寸步難行。
渚幽心道罷了,既然不知去向,那便無需去尋了。
她回過神,緩緩擡手捂住了心口。
自換了心頭血後,她常常覺得冷,好在揣在胸口的那一滴心頭血被鳳族血脈焐溫了,這才沒有将她凍成冰。
她也不知長應還是稚兒模樣時,是如何受得住這寒涼的。
難怪明明是只本不該怕冷的龍,卻常常喊冷,還要一個勁往她身上貼。
如今那龍得了她的心頭血,怕是從早到晚心口燥得不行,恨不得時時在池子裏泡着。
渚幽越想越是起勁,甚至還憂心起,長應如今會飛了沒有,一只龍若是連上天也不會,還真就只能算是四腳蟲了。
可惜啊……
她如今尚無能耐正大光明的同天界搶龍,仔細想想,也着實犯不着為了一只龍去玩命。
她琢磨了許久,心說那龍見着了天宮美景後,興許又會想起什麽舊事,故而就不願走了。
明明她也不知長應心底究竟在想什麽,可卻為了自己好受一些,将錯都堆在了長應身上,轉念又覺得,定是這般,在天宮享受了榮華,那龍又怎還願同她走。
罷了,養不熟的終究是養不熟。
百年一別,身側那嬌軟乖順的龍,終究還是成了與衆魔不共戴天的九天仙,這命數可真是捉弄人。
駱清拱手站立,等着渚幽答話,可渚幽仍舊未回神。
渚幽在想,自那日紛争後,魔域散落在下界的探子皆被天兵絞殺,她想要得知天上的消息更是難上加難,又哪知道自己養過的龍究竟有沒有長歪。
百年啊,那龍不過短短十數日都能長長一截,百年過去得變成什麽模樣,怕是十來個三足大鍋都炖不下了。
她确實是覺得有些可惜的,那龍曾說要将角給她,可惜她走前忘了要,如今連個念想也沒留。
駱清見這魔走了神,也不知她是在想什麽。他自然不信什麽凡間有意思的鬼話,皺着眉又重複道:“還盼大人共商讨回魔域之事。”
渚幽當真不想和他們一道,不過說來,如今魔主二魂還在她的手上,這幾個魔求她回去主持局面也無可非議。況且懸荊這一走,魔域還真連半個天界都鬥不過了。
百年裏,這些個魔可沒少求她将魔主兩魂交出來,可她硬是不肯給。
反正這些魔要搶也搶不走,搶不走,那便只能求了。
且渚幽又不是容易心軟的,就算這駱清再卑躬屈膝,也沒能将那法晶讨回去。
渚幽不以為意,壓根沒将駱清這話放在心上,只意味深長道:“你求我共商讨回魔域之事,還不如問問我,如何快些尋到魔主餘下一魂。”
她眼一擡,漫不經心的朝駱清斜去一眼,“你若真想同天界争個高下,還不如早點兒将魔主喚醒,以如今魔族的能力,想奪回魔域實屬白日做夢。”
駱清皺緊了眉,交握着拱于身前的手驀地攥緊。
“什麽奪魔域奪上禧城的,此等事不如交予魔主來做,還更容易辦到些。”渚幽忍不住提點了他一句。
“可如今尚還找不到魔主餘下一魂。”駱清皺眉道。
“天界有樣器物倒是可以将其尋回。”渚幽手一翻,一卷痕跡斑駁的古籍頓時出現在她掌心之上。
那古籍已然泛黃,只剩下些許殘頁,還似被蟲蛀一般,餘下的書頁上能見到數個破洞。
古籍被靈力一拂,徑自展開,嘩啦一聲翻了一頁。
“天界的器物……不知是何物?”駱清連忙問。
渚幽手指一動,指尖正巧抵在了一行字上,一邊道:“濁鑒……”
駱清自然未聽說過這器物,但到底還是天界的東西,即便他修為奇高,又如何能取物後全身而退?
他錯愕道:“可這又如何取得到?”
渚幽輕嗤了一聲,确實如他所言,天界的東西并不好拿,尤其如今懸荊不在,可用之魔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她并不知懸荊去了何處,二主也不知曉,只知這魔忽地沒了蹤影,百年來也未見露面,大抵是……
在百年前那一場紛争中身隕了。
着實可惜,這麽一柄劍,連新主都未尋到,就這麽泯滅于世。
“大人可還有別的主意。”駱清垂眸看向渚幽手中那打開的書卷,只掃了一眼,又極有自知之明地擡了頭。
此時雅間外有文人墨客走過,那些人路經時探頭看了一眼,似是對裏邊的人有些好奇。
可還未看清,那薄竹門猝然關緊,似是忽地起了風,将這竹門給撞了一下。
屋裏渚幽将手中的古籍擱在了桌上,揶揄道:“你們又想将魔主喚醒,又不願涉險,也不知心裏究竟有沒有魔主。”
“可這濁鑒……”駱清心下踟蹰,只好垂目朝那古籍望去。
細看之後,瞳仁驟縮。
“濁鑒乃是三聖物之一,天界定會将其嚴加看護,我等又怎取得出來。”駱清連忙道。
這古籍上說,濁鑒乃是一面銅鏡,此物單名一個「濁」字,能窺見千百年前之事,亦能穿過這面鏡回到千百年前,找到丢失之物。
但有所得便會有所失,只是古籍中未曾記載,入鏡取物的後果會是什麽。
“大人……”駱清皺眉。
“只有這一個法子,莫要再問了。”渚幽只說了這麽幾句話便覺得口幹舌燥的,眼一斂便将茶盞端了起來,抿了一口已被春風吹涼的茶。
冷茶入腹,似從心口穿過,心尖上的那一滴寒涼的血似被觸動了一般,在心頭游串着。
“如今百年過去,天界定又尋到了別的降魔法子,留給你我的時日已然不多,第二主還是早做打算為好。”渚幽好聲好氣勸他。
駱清此番又勸不動這位出手,只好轉身走了。
等駱二主走遠後,渚幽腰板一塌,又跟沒力氣一般倚在了窗欄上。
撼竹方才一直在聽,未敢插話,此時才問道:“尊主,當真只能用濁鑒來找魔主餘下的那一魂了嗎。”
“別無他法……”渚幽将雙臂環于胸前,垂眸看向底下來往聽書的人,“三界這般大,要找那一魂如同大海撈針,總不能将海水抽幹了去找。”
“可那濁鑒如何取得到啊。”撼竹心焦,“第二主若能有如此本事,也……”
她頓了一下,硬着頭皮道:“也用不着來求尊主出手了。”
她自然是不想渚幽犯險的,她跟着渚幽躲躲藏藏了百年,這百年間如同過街老鼠一樣,連睡都睡不安心,還時時怕背後忽然殺出幾個天界的仙來。
這凡間的靈氣又不大充裕,她這百年裏可是丁點長進也沒有,可渚幽不知怎的不但舊傷全愈,還突破了修為,境界變得更是深而莫測。
撼竹未見過魔主,但料想魔主若是在世,自家尊主興許是能同他較量一番的,她思及自己未見長進,更是覺得羞愧了。
她眼眸轉了又轉,暗暗朝渚幽那雙好看的眼睨了過去,心中清楚雖然渚幽境界又得以突破,可眼底那被壓制的毒霧似又有泛濫之勢,現下毒霧雖是未再遮目,可這般下去,怕是又要重蹈覆轍。
如此看來,她更是不想自家尊主去犯險了。
坐在桌邊的渚幽将五指一展,掌中驀地出現了一粒芥子,那芥子裏藏着的便是魔主二魂。
那二魂如今連個好看的匣子都沒有,和芥子裏的一些破銅爛鐵擱在一處,實在是很掉面子。
渚幽撚了撚那粒芥子,仰頭朝外邊看去,只見天穹一片澄藍,幹淨得如同不染一塵。
她沉思了片刻,悠悠道:“三日後天界有宴,屆時天門大開,衆仙齊聚一堂,正是趁亂取走濁鑒的好日子。”
“尊主怎知天宮有宴?”撼竹愣了一瞬。
“王母誕辰,哪能不辦宴。”渚幽眸光一斂,神情晦暗不清,興許是又想到了舊日之事。
撼竹那顆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口氣上不上、下不下的,“可、可誰去取那濁鑒?”
渚幽像看傻子一般掃了她一眼,慢騰騰道:“自然是我……”
撼竹瞪直了眼,連忙道:“尊主萬不可犯險!”
“雖說觀天鏡仍在我的手上,可已與凡鏡無甚區別。多半是華承宗将此事告知了天界,于是天界便将此鏡的聯系斬斷了。”
渚幽眸光沉沉,“如此一來,我便不可再借此鏡潛入天界,那大宴倒算個不可多得的良機。”
“若不,讓屬下去取那濁鑒。”撼竹眼珠子狂轉了幾下,焦急下連忙攬活兒。
“你?”渚幽笑了一下,“你怕是給他們刀尖抹血都不夠。”
撼竹臉頰驟紅,羞愧不已。
渚幽攏了攏衣襟,竟覺得這凡間的早春也有些涼。
她并未是與駱清開玩笑,如今除了濁鑒,還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但也并非真想讓駱清去天界走一趟,以他的修為,潛入其中只能打草驚蛇。
“還盼尊主三思!”撼竹将下唇一咬。
渚幽淡聲道:“三思什麽,這百年間我已想了許久。百年啊,我也着實等不及了。”
撼竹仍舊十分擔憂,眉頭死死皺着,看自家尊主一副神游四海的模樣,也不知想什麽像得竟出了神。
窗外的風裹挾着細雨,将窗紙都給打濕了。
“尊主打算何時動身?”撼竹左右攔不下自家尊主,只得小心翼翼問道。
“宴起之時……”渚幽撚着芥子,一邊查看芥子中法晶。
法晶上又出現了數道細小的細紋,淺淺的數道,不細看便看不出來。
那是因她百年前靈力不支,不得已收回了些許鳳凰靈力,過後再想修補這法晶已然不成。
這法晶若是碎開,她眼下也找不着別的器物來盛那二魂,那兩片本就單薄的魂恐又有消散危殆。
還真是時日無多了。
渚幽将芥子一收,慢騰騰站起身,将合緊的竹門推開,氣定神閑地說:“在凡間待久了,身子骨乏得厲害,險些就忘了自己是個魔,想來還是該出去走走的。”
撼竹連忙跟上前去,想到自家尊主又要上天,心慌意亂的,甚至覺得那魔主醒不醒都無甚所謂,反正……
反正如今也挺好,她伴着尊主在凡間走走停停,也別有一番趣味,并不是非要回魔域不可。
“無不知可有傳來什麽消息?”渚幽扶着欄杆緩步下樓。
撼竹搖頭:“說是仍不知寒眼在何處,千年前似是龍族在掌管,只是此境久不曾面世,也不知究竟……”
她話音一頓,小心翼翼地接着說:“究竟還有沒有這麽個地方。”
渚幽皺眉……
撼竹着急問道:“尊主的眼睛莫不是又看不清了?”
“這毒霧就像是紮在心尖上的一根刺,總得去掉才好。”渚幽道。
撼竹咬起下唇,也十分想早些将那寒眼找到,可她丁點頭緒也沒有。
渚幽終究未同那群魔商議,心裏仍舊覺得他們不甚靠譜,等着他們上天,還不如自己親自走一趟。
三日後天宮大宴,九天上彩霞如絹,四處皆是熠熠神光。
從八方而來的仙持着賀禮步入仙門,各自雖不熟識,可目光相迎時仍會拱手一笑,一個個皆是和和氣氣的。
鎮守天門的天兵比平日多了許多,一個個神情嚴肅,站得腰直背挺。
九天之上的玄晖神日着實明亮炙熱,故而這天宮雖是伫立于雲端之上,卻未有半分寒涼。
一抹灰煙忽然從雲下鑽出,似已不懼神光,如污垢一般沾上了一位仙的衣擺,又慢騰騰地往上鑽着,附在了其捧在手中的賀禮上。
那仙入了天門後便徑直往瑤池去,收斂的眸光微微一擡,朝天帝所在之處悄悄望去了一眼。
只見天帝一側坐着的是王母坤意,而另一側卻坐着位冷如冰霜的龍女。
那龍女貴為神尊,同天帝王母平起平坐,面色蒼白如缟,身子卻不甚孱弱,周身威壓如掀天大浪般駭人。
聽聞這一位百年前剛回來時便已是通天修為,沒想到如今更是深不可測。
那小仙連神尊的模樣都未看清楚,慌忙低下了頭,周身止不住顫栗。
華座上的長應卻微微側目,朝他冷冷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