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火刑(二)
當尤江第十次把卸甲歸田的折子遞到禦前,姬烨允了他,并問他,只為了見尤黛黛一面,值嗎?尤黛黛和家族,為何就選擇了保她?要知道,多少人在榮華富貴面前選擇了抛棄族中女子。
尤江沉吟片刻道:我尤氏歷經三朝屹立三百年不倒,靠的不是男人的鐵血謀略,當棄則棄,而是不輕言放棄族中任何一人,包括嫁進來的媳婦們。我尤氏的繁榮不是靠犧牲女子得來的。
臨走時,尤江還道:百年前,尤氏男兒凋零,族中遍是寡婦,可就是這些寡婦重振了我尤氏門庭。
姬烨肅然起敬,目送尤江大踏步離去。
天牢,就是皇帝的私牢,這裏上至牢頭下至獄卒都只聽命于皇帝一人,黛黛就在這裏,偌大的昏暗地牢就鎖了黛黛一個。誰讓她是妖,出沒之處,蟒蛇往來頻繁,自她被投進來的那夜起便把原本天牢裏的住客們都吓的哭爹喊娘的求換牢房。獄卒們無法,上達天聽,一夜之間就把裏頭的囚徒轉移了出去。
這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兩旁都是鐵栅欄,栅欄上盤着或粗或細的小蟒,見有人來皆昂起頭顱,吐出猩紅蛇信威懾。
它們,是一種陰邪之物,聚集時更是陰氣沖天形成鬼域,然有人天生浩然正氣,不懼此物,尤江便是個中翹楚,加之他在戰場上所累積的一身煞氣,當他踏入地牢,從這條甬道走過時,小蟒蛇們紛紛躲避蜷縮。
尤江見此懸着的心反倒落了下來,如此,便不會有人欺上瞞下對黛黛動用私刑了。
黛黛在地牢深處,他走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才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她頭頂有一扇小窗,有陽光散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光圈。
終于瞧見光,在黑暗中走了一段,他的眼睛有片刻的不适。
她大概是最令人安心又最令人懼怕的囚徒了,因為他看見牢門是四敞大開的,地上竟還有五六個果核,若他沒有看錯,六個果核竟還是不重樣的。
在天牢裏她竟能吃上水果,誰給她送進來的?聖上?
很快他便有了答案,因為他看見一條通體雪白的小蟒從天窗那裏慢慢游了進來,尾部正圈着一顆紅色的他從沒見過的果子,他站在牢門口都聞到了那果子的香甜味兒。
這還是黛黛第一次和這個“父親”單獨相見,尤其當四目相對時,她都能感覺到這個“父親”眼中濃郁的剛烈之氣。
這也使得原本上蹿下跳準備咬人磨牙的帝皇蛇灰溜溜爬到栅欄頂上躲着去了。
這人身上有血煞之氣,正是陰邪之物的天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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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黛鄙視了帝皇蛇一眼,拿過小白蟒送來的紅果子在裙子上一擦,“咔嚓”就咬了一口,水密多汁,甜的她笑眯了眼睛。
天牢始終是天牢,條件很簡陋。除卻厚厚一層幹稻草,此處無可坐的東西。
“父女”之間的氣氛有些詭異,黛黛自在的在稻草上翻來滾去,而尤江沉默着,黝黑的四方臉神情諱莫如深。
都不說話,四周便靜悄悄的,只有小白蟒這個勤勞的搬運工在一旁累的吐舌頭而發出的嘶嘶聲。
過了一會兒,黛黛便覺身邊的稻草堆陷下去了一塊,尤江坐到了她身邊。
黛黛往一邊挪了挪,盤腿坐着,歪頭看他。
他披着将袍,裏面是一件牛皮衣,在手臂、胸膛、大腿等要害部位都鑲嵌着紫銅,他年歲已過半百,身軀卻依舊魁梧,濃眉大眼,一身正氣,讓人一看便心生敬服,可黛黛看到的東西更深一些,這是一個大智若愚的人,心中藏得住東西。
同時,這也是一個父親,父愛如山,他并不知如何安慰這個女兒。
拿起的手臂起落了兩次,少許猶豫才把大掌放在了黛黛的頭頂,黛黛瑟縮了一下,想了想又乖巧的順從。
“你終于還是蘇醒了。”他的聲音很渾厚,看着黛黛的眼睛晦澀難懂。
“嗯?”紅果咬在嘴裏,黛黛迷惑的眨了眨眼睛。
“你出生的時候我便知道你已不同尋常。知道你母親是怎麽死的嗎?”
“啊?”黛黛湊近了些,準備聚精會神的聽故事。她是最好的聆聽者,因為她是一只與衆不同的妖,她有用不完的歲月,而別的妖或一二百年,或三五百年,或上千年後,如不能另尋出路便會死去。
“為父殺過很多人,當然,那都是敵人,可敵人也是人,為父不是殺人如麻的畜生,每一場戰役都是殘酷的,斷肢殘臂,滿目血腥都是常見,但有一次與敵軍對峙,無計可施之下為父行了下策,放火燒山,整整三十萬敵軍在那一場大火裏被燒成了灰燼,慘叫聲延續了十日十夜,為父就站在高山上聽了十日十夜,如墜阿鼻地獄,自此便種下了心魔,夜夜噩夢纏身。全家都憂心忡忡,你伯父與護國寺高僧無相大師有舊,便将為父托付了過去,希望借助佛法洗去為父的心魔,當時你母親已懷了你,她放不下我,便陪我一起上了山。
我們在山腳下蓋了兩間茅草屋就那麽住了下來,每日我都去無相大師那裏聆聽教誨,回來之後便砍柴擔水,你母親便在家做飯養胎,山中的日子很平靜,可為父的心魔只是稍有減輕,每夜噩夢依舊如期降臨。但我和你母親就那麽住了下來,有一日不知哪裏來的吊睛斑斓虎下山吃人了,正被你母親撞上,當時她懷着你已七個月了,原以為就要一屍兩命,不想從林中霍然竄出一條黛青巨蟒,那一蛇一虎就纏鬥了起來,當我趕到時正瞅見那蛇将那虎絞纏斷了氣,而那蛇也被那虎咬的奄奄一息,不過片刻也死了。回去後,我從你母親那裏得知了事情經過,知道是那蛇救了你母女一命,當夜你母親就早産了,許是驚吓過度,她産下你後身子虛弱不久便撒手去了,而為父顧不得傷懷便發現了你的異常,夜裏只要你一哭,我們所在的茅草屋周圍便爬來許多蛇蟒,後來為父為你洗身就在你屁股後頭發現了兩片黛青鱗片,是從你的肉裏長出來的。”
黛黛聽的入迷,順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沒有鱗片啊。”
尤江摸了摸黛黛的頭,接着道:“後來為父着實被驚吓到了,就帶着你去找無相大師,無相大師說,萬物皆有命,一命還一命,兩命交疊,讓為父好生待你。就這般,我們父女倆在無相大師那裏聽了五六年的佛經,為父把你從一個小肉團養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奇異的是為父的心魔便在你的夜夜啼哭之中慢慢消散了。”
回憶往事,他也是感慨非常。
“那我的鱗片呢?怎麽沒了呢?”她覺得好生可惜。
“五六年後,大燕戰事又起,為父不得不重新披挂上陣,臨去之時,無相大師用供奉佛前的小匕首給割去了,就此你也失去了招引蛇蟒的本事。為父不曾想,十多年後,你這本事還是再次蘇醒了。黛黛,究竟你被那蛇附身與否為父是不能确定的,但你是我的親骨肉這确是毋庸置疑的。”
“惡鬼才附身呢。”黛黛嘟嘟嘴,言語之中對尤江親昵不少,挪移着就把小腦袋枕到了他的腿上。
尤江在海上被曬的黝黑,他是否笑了黛黛也看不出,反正這會兒他的氣息是很溫和無害的。
“你小時候也這般愛纏人,為父去砍柴你跟着,去挑水你就鑽到木桶裏蹲着,晚上咱們爺倆睡一個稻草床,翌日一早就發現你不是纏在為父胳膊上就是壓在為父肚皮上,總沒個正行。”尤江覺得自己養育了五六年的那個嬌女兒又回來了,慈父之心軟成棉花糖,眼睛溫柔的都要滴水了。
想象着這個“父親”描繪的那些溫馨的畫面,黛黛有些不舍了,可她立即抹殺了這些不舍,遠離了“父親”的懷抱,抱着腿,靠在牆壁上,呆呆的道:“你會死吧,你也不能始終陪着我,那我就不會想你說的那些事情,雖然我聽了心裏暖烘烘的。你走吧,我要離開這個世界。”
“為父會保住你的小命的,黛黛,你怎能忍心讓白發人送黑發人。”
黛黛搖搖頭,“你不懂,我死去才是重新活過來。你信不信,你可能只是我的夢境,或者是別人所置的幻境,目的只是讓我悟道?逼着我修行?”
她眼巴巴的瞅着尤江,希望從他那裏得到肯定的答案。
尤江深思過後,擡手狠擰了黛黛的臉頰一把,黛黛疼的嗷嗷直叫。
“疼嗎?”
“疼。”黛黛可憐兮兮道。
尤江不是個健談的父親,就此無話,黛黛又偎到他身邊去,枕在他腿上眯眼睡覺。
過了會兒他才又開口道:“你在宮裏的情形為父都知道了。真的就那麽喜歡聖上嗎?換一個男人喜歡可好,父親給你撐腰。”
“……也許我只是太寂寞了。”
過了很久,當尤江以為自己等不到答案時他便聽她這樣說。
作者有話要說:30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