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蕭明萱生了。

剖腹産,與她五年來念念所想的一樣,是個大胖小子,取名叫季陽,算計這麽多年,嫁進季家這麽多年,她總算是如願以償了,卻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模樣。蕭明萱的病房內,凄冷一片,蕭家只來了她母親賀曼一個人,父親弟弟據說是蕭氏嘉陽藥廠出的藥吃死了人,忙着解決公司的事情脫不開身。

直到中午,季家來人了,老太太心急火燎地下車,被季雲扶着進了醫院,要看自己的寶貝曾孫,緊接着趕到的是季唯則,季薄川,季家叔伯長輩,就連整天不見人影的季潛也到了。

這樣一鬧騰,病房總算多了點人氣。

顧绾寧是陪着祝清來的,看得出來,祝清也有些掩飾不住的開心,到底是自己第一個親孫子,剛一趕到,立刻就抱着小寶寶搖來搖去,逗得小家夥咯咯直笑。

“寧寧,你要不要抱抱?小乖寶可沉了。”祝清抱着咯咯脆笑的小嬰兒,問身邊的顧绾寧。

顧绾寧小心翼翼地望着祝清懷裏的孩子,眼神有些緊張,小嬰兒胡亂動了動小手,顧绾寧吓一大跳,她緩緩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寶寶白嫩的短手指,就被小嬰兒一下子抓住了一根食指,就立刻僵住不敢動了。

祝清被她緊張的表情逗笑,說她,顧绾寧凝重的表情這才放松下來,緩緩露出笑容。

“媽,孩子我就不抱了,我從沒抱過孩子,擔心弄疼他。”顧绾寧不舍地握了握小嬰兒軟嫩的手指,對祝清說:“這裏人多空氣有點悶,我到走廊上透透氣。”

“嗯,那你早點回來,待會兒跟薄川一起回主家一趟,”祝清提醒她:“你們可別再鬧了,不然媽媽真生氣的。”

“嗯,不會了。”顧绾寧淺淺地笑了笑,出了病房,臨出房門的時候,她忍不住再回頭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蕭明萱。

蕭家母女兩人,在這間熱鬧喜悅的病房內,顯得尤其格格不入,蕭母眼睛一直都是紅的,顯然是哭過多少次了,蕭明萱毫無動靜地躺在病床上,麻醉藥效過去,生生挨了一刀的痛感遍及全身,連動彈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目光麻木,偶爾眼神轉動的時候,就是看着在季家人手上傳來傳去的那個孩子。

孩子,她險些丢了命産下的孩子,她卻連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今後也不會再有——從今往後,她的孩子會喊另一個女人媽媽,再也不會記得,曾經有一個人将他艱難生下,去了半條命,痛到撕心裂肺。

顧绾寧聽說了,蕭明萱在生産的時候大出血,性命垂危,當時季家堅持只要保孩子,蕭母幾乎是跪地苦求,求醫生救救她女兒,好在最後有驚無險,母子平安,顧绾寧還從護士口中得知,蕭明萱昏迷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哭鬧着要找孩子,結果腹部傷口掙裂,染了一床的血,照看她的小護士當場就吓哭了,立刻又将人送進了手術室,重新縫針。

最後卻依然沒能碰到孩子一根手指。

站在外間寂靜的走廊,顧绾寧看着樓梯口一個個上樓來的産婦家屬,無一例外地,全都面帶喜色,這些人,也許都只是平常人家,卻紛紛都為一個新生命的誕生而喜悅,偶有面露糾結之色的,也是在為難孩子究竟該用哪一個更好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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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這樣安寧的日子多好,顧绾寧默默地想。

“在想什麽?”季薄川一轉眼就發現她不見了,四處找了好久,才發現原來她是跑到走廊角落來了。

将帶來的風衣給她披上,季薄川伸手抱了抱她近日愈見消瘦的腰,臉蹭着她的頸項,低聲問:“不喜歡人多?我也不喜歡,等我跟奶奶打聲招呼,咱們就回去吧,至于主宅,你要是嫌麻煩不願意過去就算了,我讓媽過來陪陪你。”

“我可以一個人的。”顧绾寧轉過身來,聽出他話中的意思,眉頭下意識地皺了起來,“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相信我,我可以一個人,我不是讓你放不下的麻煩,你不需要特地找個人守着我,你有事情可以去忙你的,我不會再做恐怖的事情了,那天我只是一時情緒緊張……”

說道後來她自己也解釋不清楚了,情緒愈加煩躁,狠狠咬着自己的唇。

一時情緒緊張?季薄川還從沒見過哪個人緊張到尋死的,但見她此刻氣色不太好,就不想再跟她争辯有病沒病的問題了,他握着她冰涼的手指,一根根将她的手指卷進掌心,低聲安撫說:“好好,你不要人陪也可以,但你出門的時候一定要給我說一聲。”最後又警告地說了她一句:“不準撒謊,也不準私下跟別的男人見面,否則收拾你。”

顧绾寧情緒放松下來,緩緩埋進他的胸膛,輕聲答應。隔了很久,她才突然遲疑地從他懷中擡起頭來,說:“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坦白,是關于孩子的,其實我——”

“你等一下,我接個電話。”季薄川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松開她,走到一邊按下了接聽鍵。

顧绾寧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對着她,低聲對着手機說着什麽,盡管他有所顧忌地刻意壓低了語調,語氣卻依然不怎麽好,大概是工作上的麻煩。

顧绾寧一手緊緊揪着橫欄,看着幾步遠處季薄川的背影,突然一陣心慌意亂,腦海中各種雜七雜八的畫面煙火一樣,噼裏啪啦在她眼前炸開來,炸得她好不容易積滿的勇氣一下子消散殆盡,再也沒辦法第二次提起。

我的确是不正常的了——顧绾寧此刻終于在心底向自己承認這個可怕的事實。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季薄川,這些天來,她大腦中總是出現各種奇奇怪怪的畫面,各種歇斯底裏的混亂聲音,這些畫面和聲音都像是一個處于極度驚恐下的幼童發出,一次次凄厲地提醒她:不安全,你現在很不安全,藏起來,你必須藏起來。

顧绾寧害怕極了,這一個月,每到晚上,她時常半夜半夜地睡不着覺,每到夜晚,腦海中那個叫嚣着‘不安全、躲起來’的聲音都會愈發激烈,明明驚恐到極致,她卻還要假裝熟睡,死死壓抑着不讓自己顫抖,在季薄川晚上悄悄替她蓋被子的時候,她裝作被吵醒的樣子,借口去客廳喝杯涼水,結果再也不敢回房間,一個人躲在廚房角落、沙發一隅,瑟瑟發抖幾個小時,直到他又一次出來找到她。

她曾經委婉地向傅小茶求證過,傅小茶說她那是出現了幻覺,言語關切地勸她接受醫生的幫助,可只要一提到醫生,顧绾寧就會想起曾經在療養院遇到的那個惡心精神醫生,一提到醫院,她就會想到精神病院內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患者,想到被關進療養院多少年無法出的季潛。

然後更大的恐慌撲面而來,壓得她就快喘不過氣。

她不敢再要孩子了,更不敢再提撫養蕭明萱孩子的事,因為她害怕,她害怕自己像傷害季唯則那樣,再傷害他的孩子——那個記憶中本該溫文爾雅的男人,到底是因為她,受盡了折磨,如今她不能再連孩子都狠心搶去。

季薄川接完電話回來,顧绾寧明顯看得出他面有異樣,知道應該是公司出了麻煩事,她在這些事情上向來說不上話,便對他說:“你要是有事的話就先走吧,我待會兒跟媽媽一起回去。”

“是公司剛發往歐洲的一批貨出了問題,”季薄川擔憂地看着一臉平靜的顧绾寧,遲疑片刻說:“绾寧,你要是有哪裏不舒服,你就跟媽……算了,我還是留下陪你吧,我叫別人去。”下了決定,最後他牽過她的手,邊朝裏面走邊說:“這裏正對風口,別站太久,去裏面吧,悶了咱們就回家了。”

“你有事就別顧着我了行不行!”顧绾寧突然重重甩開他的手,一陣頭疼眩暈感上來,差點讓她沒能站住,見他沒有反應,她又連忙驚慌失措地握着他的手,急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什麽,她一次次重複都說不出來,頭疼欲裂。

“绾寧。”季薄川見她這樣,終于忍不住,心疼地将她抱進懷裏,眼眶酸澀到脹疼,他疲憊地緊緊抱着她,聲音幹澀地說:“绾寧你別緊張,有什麽話好好說,好,我忙我的,我不守着你,你別激動,手機別關,好好帶在身上,有什麽事就立刻給我打電話好不好?”

“嗯。”顧绾寧聲音嗡嗡地回應,在他懷中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季薄川走了。

顧绾寧心知祝清難得能回來一次,說不定以後多少年都見不到寶貝孫子一眼,便體貼地留給了她時間,讓她多陪陪寶寶,自己一個人到醫院樓下的咖啡廳歇息,季唯則進入咖啡廳的時候,就看到她眼神幽幽地望着玻璃窗,杯子中的咖啡已經涼透了。

“绾寧,找我什麽事嗎?”季唯則在她對面座位上坐下來,咖啡廳裏人來人往,他見到她臉上明顯的淚痕,吃了一驚。

“是關于孩子的事。”顧绾寧安靜地攪動着杯子中的冷咖啡,聲音溫婉一如當年,細聲說:“唯則,我仔細想過了,我不能搶走你的孩子,我不是孩子的母親,孩子需要一個真正溫柔完美的母親,不是蕭明萱,更不是我——我知道,你嘴上不說,可你一定會對孩子好的,所以,不要用這種傷害自己親骨肉的方式來讨好我了,我不值得。”

季唯則竟然覺得她此刻臉上的表情飄渺得陌生,緊張說:“绾寧,你誤會了,既然你那麽喜歡這個孩子,那我們——”

“我不會再跟你在一起!”顧绾寧眼睛直直盯着季唯則,眸中堅決緩緩凝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再一次跟你在一起,更沒有想過,要跟你一起撫養這個孩子。唯則,你從來不知道,你曾經愛過的,是個怎樣惡心的女人。”

顧绾寧手指緊緊捏着冰涼的咖啡杯,骨節泛白,緩慢而艱難地開口,“唯則,我和你大哥,很多年前……就在一起了,在你跟我還是學生的時候,在你信誓旦旦說畢業就會立刻娶我的時候。”

季唯則聞言眼神一僵,渾身繃緊,死死盯着她慘白的臉色。

“是我對不起你在先,你還記得第一次,我們劇烈争吵,整整分開了一周……”顧绾寧終于控制不住眼淚直下,哽咽着說:“從那以後,我就已經跟你大哥在一起了,可是後來你又一次次跟我道歉求和,甚至向我下跪求婚,我動搖了,我心裏清楚嫁給你可以讓我一朝麻雀變鳳凰,我一次次告訴自己,你就是我最合适的丈夫人選,于是我又選擇重新跟你在一起。”

說到這裏顧绾寧自嘲地澀澀一笑,淚流滿面:“你一定完全不能理解,一個年輕、并且自恃貌美不甘平凡的女孩,可以虛榮到何種程度……”

“後來,我懷孕了,我自己心裏清楚,孩子是你大哥的,紙包不住火,我想找你坦白,卻被蕭明萱搶先一步找到我——”顧绾寧通紅的眼眶望着面若死灰的季唯則,“你肯定無法想象,當她戲劇性地挺着肚子告訴我,懷了你的孩子的時候,我的心情是怎樣的詭異:我就像是古時被叛死刑的罪犯終于得知皇帝大赦天下一樣,我竟然松了一口氣……後面事情的發展卻偏離了原本的軌道,她愛你愛到瘋魔,在我本打算從你生命中安靜退場的時候,蓄意陷害我,最後我們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我現在終于相信了,這就是輪回報應。”顧绾寧泣不成聲:“唯則,這些話留在我心裏太久了,我怕再不告訴你,我會忘了,會記不得,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怎樣的錯事,傷害過哪些人,怕下了地獄想贖罪都找不到對象。”

“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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