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很少有人能看出裴霁的情緒。
因為她本來就不愛說話,表情更是簡潔匮乏,所以她不開心,不說話的時候,好像和平時也沒什麽區別。
于是,幾乎從來沒有人問過她,你是不是不開心?
裴霁放在鍵盤上的手頓了一下,她把目光落在宋迩身上,有些疑惑,也有些意外。
宋迩不知道裴霁現在是什麽表情,她只能聽到鍵盤聲驀然消失了。
突然而然的安靜總是令人心慌,何況宋迩什麽都看不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下意識地捧緊了手中的玻璃杯,小聲地說:“我感覺出來的。”
她說完沒有聽到裴霁有什麽反應,等了一會兒,依舊是寂靜。
宋迩心下一慌,教授大概不喜歡別人猜測她的情緒,她連忙解釋:“盲人的感覺很靈敏。我以前看到盲人因失明,五感中的其他四感會特別敏銳,直覺也會很準的說法,還不太信,直到瞎了以後,才發現,确實是這樣的。”
因為看不見,所以會對聽到聲音格外關注。
因為看不見,又迫切想知道她是在笑,還是面無表情,她是高興,還是不悅,所以會對她的情緒格外在意,格外敏銳。
宋迩是想說明她不是有意猜測,只是感覺到了,可解釋完,又發現好像一點也沒有說服力,她沉默了一會兒,裴霁仍舊沒有說話,敲擊鍵盤的聲音也沒有重新響起。
宋迩沮喪地低下了頭,有些自暴自棄的樣子,說:“你沒有否認,那就是确實不開心,你想傾訴一下嗎?”
手裏的水杯有些涼,可能是空調打得太低了,宋迩感覺很冷,她的心裏是一團亂麻,緊張忐忑又有些懊惱。
過了片刻,又似乎很久,宋迩終于聽到裴霁開了口,她說:“是家裏的事。”
裴霁也不知道宋迩能不能聽得懂,又害怕宋迩會追問家裏的事是什麽事。幸好宋迩也安靜了下來,她沒有追問,也沒有安慰裴霁,讓她不要傷心。
裴霁既松了口氣,又覺得有些空空的,傾訴以後,好像也沒什麽幫助,她并沒有感覺釋懷一點。裴裕安在電話裏的冷漠讓裴霁很難受,這樣的冷漠她承受很多年了,她找不到破解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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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霁。”宋迩突然又說話了,她側着身,如果她能看見的話,她的目光應該正對着裴霁下巴的位置。
裴霁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眼睛。
那雙看不見光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剔透幹淨,像是從無人跡的高山上的潭水,纖塵不染。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她笑吟吟地說。
裴霁無可無不可,只是聽着。
“是很學術的笑話哦,跟一般笑話不一樣,和你的研究方向也有點關系。”
聽到學術這兩個字,裴霁有了點興趣,也側過身,對着宋迩,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宋迩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然後就一本正經地開始講了:“從前有一個人,他發燒了,于是他去問他的免疫系統,說:‘免疫系統,我為什麽發燒了?’”
這聽起來好像确實是個正經的笑話,裴霁正色了一些。
“免疫系統說:‘因為你生病了。’”
“那個人就說:‘那為什麽會發燒啊?’”
“免疫系統回答:‘因為病毒在40℃活不長。’”
“那個人很生氣:‘可是我在40℃也活不長啊。’”
“免疫系統說……”
講到最關鍵的地方了,宋迩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顯出很冷酷的樣子,接着說:“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但今天你和病毒必須死一個!”
她說完,客廳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一會兒,宋迩用手肘推了推裴霁。夏□□物單薄,她們兩個穿的都是短袖,宋迩的手肘直接和裴霁的皮膚接觸上了,她們兩個同時一怔。
宋迩的聲音低了下去:“你笑了沒有?”
裴霁冷酷得像笑話裏的免疫系統:“沒有。”
講笑話,最怕的就是冷場。宋迩有點不死心,又問:“不好笑嗎?”
裴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沒發現哪裏好笑了,于是就說:“不好笑。”
宋迩眉心動了動,仿佛在忍耐,過了片刻,像是忍無可忍了,她有些生氣地說:“這可是最好笑的笑話了。”
大有裴霁太不識貨的意思。
裴霁無動于衷,不好笑就是不好笑。
宋迩不再多言,捧着她的水杯,挪去了沙發的另一端,回到了她原本的位置上,側身背對着裴霁,像是再也不想和裴霁說話了。
接下去的一個多小時,宋迩都沒有說話,她仿佛是在生悶氣,裴霁看了她好幾眼,她也沒反應,像是被氣傷了,短時間內都無法活潑起來。
到了十一點多,宋迩起來了,她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和裴霁招呼一聲,徑直回了卧室。
客廳裏就只剩了裴霁一個人。
很奇怪,剛剛宋迩在也沒有說話,也是很安靜的,可現在宋迩一走,這種安靜就像是有了實質,靜得讓人無法忽視。
裴霁有點不習慣,她把電腦移到沙發上,站了起來,喝了口茶。
茶都涼了,味道有點苦,流入食管,沁涼的感覺,讓裴霁清醒了一些。突然,她怔了一下,她怎麽會因為宋迩離開客廳就覺得過于安靜,不習慣。
明明她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的,也一直偏好安靜的環境。
宋迩卧室傳出嘩嘩的水聲,水聲不大,隔着門隔着牆,十分微弱。裴霁轉頭看過去,宋迩的卧室門掩着,留了一條門縫,透出幽暗的燈光。
她今天特意去買了防滑墊,選的最軟,摩擦力最大的一款,面積也很大,幾乎普遍了半個浴室,不用擔心宋迩會滑倒了。
她走回沙發邊坐下,拿起電腦,打開一篇文獻,看着看着,她突然停了下來,想起了剛剛宋迩給她講的笑話。
那雙總是很冷清的眼眸裏染上了點點笑意,笑意越來越多,連唇角都跟着揚了起來。
她還是不覺得那個笑話有意思,可是宋迩一本正經的聲音,還有她努力活躍氣氛的模樣,讓裴霁不知怎麽覺得有些高興。
她知道宋迩是想要逗她笑。
雖然那個笑話,真的很不好笑。
可是經宋迩這樣一鬧,她的心情真的好起來了。
浴室的水流聲停了下來,幾分鐘後,開門的聲音傳來。宋迩洗好了。
已經十二點了,按照習慣,裴霁應該收拾一下,也去洗澡,準備睡覺了。但是她沒有動,像是還沉浸工作無法自拔,專注地盯着電腦屏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色越來越深。
窗外,池塘邊的柳樹在夜風中枝條舒緩晃動,池水一圈圈漾開,波紋寧靜,草叢裏有蟲子一陣一陣的鳴叫。
夏日的夜晚喧嚣裏帶着平和悠長的安詳。
裴霁仍舊在看文獻。宋迩的卧室有了動靜,很輕很慢的腳步聲響起,裴霁在心裏默數,數到五,腳步聲停止了。緊接着是手搭在門上的輕微響動。
裴霁始終看着屏幕沒有擡頭。
接着,她聽見宋迩的聲音傳來,遠遠的,透過初夏的夜色,穿過一室的燈光。
“晚安教授。”
裴霁依舊專注于文獻,頭也沒擡一下,狀似平靜:“晚安。”
片刻,那扇房門輕輕合上,裴霁這才擡起頭,她也合上了筆記本,站起來,回了自己的房間。
接下去的幾天,宋迩還是要賴床,每天都讓裴霁遲半個小時出門,但裴霁始終不放棄喊宋迩起床,因為在她樸素的觀念裏,早餐是絕對不能少的。而宋迩賴床成性,如果她不把她叫起來盯着她,她肯定會直接把早餐睡過去。
宋迩待在家裏,沒有出過什麽意外,她有時聽聽有聲書,有時會打開電視聽,有時也會聽一些裴霁根本欣賞不來的音樂。
到了晚上,不論裴霁帶了哪家餐館的飯回來,宋迩都會說不好吃,她對第一天來時的那頓晚飯莫名執着。裴霁甚至懷疑她是不是還留在叛逆期,如此倔強。
但總體而言,還算相安無事。
裴霁在根據宋迩的反應,不斷地調整她的時間表,她把睡覺的時間推遲了半小時,把起床時間也推遲了半小時,因為每次喊宋迩起床都要喊半小時,從六點五十分喊到七點二十分,才能把宋迩叫出房門。推遲小時,正好就可以抵消這半小時。
可是,等裴霁推遲了半小時,直接七點二十分去喊宋迩時,宋迩依舊起不來,等她出房門,是七點五十分,裴霁差點遲到。
可即便沒遲到,研究所裏的同事看到裴教授姍姍來遲的身影,還是很震驚,和她平級的幾位老教授甚至旁敲側擊地詢問她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畢竟裴霁教授的自律和規律是很出名的,她從來沒有到得這麽晚過。
裴霁不能說家裏有個賴床的人,只好說是她睡過頭了,跌碎了衆多科研人員的眼鏡。
就這樣到了周六。
周六早上,裴霁和宋迩在家,九點鐘時,裴霁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她訂的家具送來了。她接起電話說了兩句,正要讓宋迩去她的卧室待着,免得過會兒碰碰撞撞的磕到,就見宋迩抓着她的導盲杖,不太開心的樣子。
裴霁奇怪,問:“怎麽了?”
宋迩像是很委屈,又有些不服氣,她說:“他們都有你的號碼,我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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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怎麽回事啊,怎麽都失眠了,青少年兒童不是應該無憂無慮的嗎。
然後,宋迩講的笑話,不是我編的,是一朋友發給我的,真的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