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曾記昨日

短促而低沉的“汪”劃破空氣,又很快消失得沒有無影無蹤。

夏星河下意識地擡眼,想從柏清舟的表情中找出蛛絲馬跡,又猛地對上他淡漠的眸子。

冷淡的讓人看不出一絲溫度。

……肯定是自己聽錯了。

夏星河搖搖頭,把奇怪的念頭趕下去,好端端的,柏清舟怎麽可能會學狗叫呢?

他屏住呼吸想要聽柏清舟接下來要說什麽,柏清舟卻似乎沒有了要開口的意思,空氣陷入寂靜,夏星河也只能輕咳一聲,有些尴尬地問:“抱歉,你剛才說什麽?……我沒有聽清楚。”

柏清舟站在病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目光沉沉,似乎要把他看穿似的。夏星河無意識地抿了下唇,便看柏清舟薄唇輕啓,再次吐出一個字。

“……汪。”

夏星河:“!”

這次他聽清楚了,确實是狗叫聲。

男人的嗓音依舊冷淡到沒有任何感情,吐字卻也是那麽清晰。

柏清舟真的在學狗叫?

夏星河徹底懵了。

這是什麽羞辱前任的新方法嗎?

“汪?”夏星河試探着模仿了一遍,問他,“這是……什麽意思?”

柏清舟的眉心很快擰起,淡色的眸子中閃過夏星河看不懂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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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柏清舟偶爾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或濃或淡,卻從不解釋緣由。他就像隔着夜幕遠在天邊的月亮,讓人看不透,摸不清,抓不住。

夏星河委屈地想,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要表達什麽意思?

突然莫名其妙地來了聲狗叫,就算是找條狗站在這裏也不一定能聽得懂吧?

這麽想着,他的腦內突然浮現出柏清舟一臉嫌棄地和狗吵架的畫面。

夏星河被自己不合時宜的聯想逗笑了,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柏清舟的話又把他拉回了現實。

男人的聲音低啞,帶着微不可察的澀意:“你是忘記了……還是不願意?”

什麽忘記?什麽不願意?

這句話更讓夏星河摸不着頭腦,他想問問柏清舟是什麽意思,還沒張嘴,又被柏清舟冷冷打斷。

“不用說了,我不想聽。”

清冽的聲音帶着冷意,莫名地,竟然讓夏星河聽出了點委屈的意思。

他有什麽可委屈的?

夏星河微微一怔。

而柏清舟并未給他更多思考的時間,大步朝着門口走去。

“等——”

夏星河不願這麽不清不楚,想要追上他問個明白,但還是晚了一步,剛跳下床,沉重的關門聲已然響起。

“砰”的一聲,房間裏恢複寂靜,夏星河的手就這麽懸在了半空,要說的話全卡在了嗓子眼裏。

片刻,“吱呀”的推門聲再次響起,夏星河趕忙擡眼,來人卻并非他期待的那個。

“下午好呀,我來查個房。”一個小護士笑眯眯地走了進來。

“……”

夏星河如洩氣一般猛地收回了手,又重新坐回病床。

“怎麽了?”小護士走到他身邊,随手翻看着床頭的病歷卡,“不舒服嗎?”

夏星河搖頭:“沒有。”

“藥吃過了嗎?”

“吃了。”

“喝水怎麽樣?”

“好幾杯。”

察覺到夏星河的情緒不太對,小護士語氣放緩了點,又問了一遍:“不舒服嗎?”

她回憶着方才夏星河的表情,試探着問:“還是……和柏醫生吵架了?”

夏星河不知該怎麽解釋,只是簌簌垂下了眼:“沒有。”

連他自己都沒有弄清楚是怎麽回事,柏清舟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走了。

他忍不住問小護士:“他平時也這樣嗎?”

這麽冷淡深沉,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你說柏醫生嗎?”護士問。

夏星河點頭:“他是不是特喜怒無常?”

“柏醫生啊……好像是挺高冷的。”

小護士猶豫着眨眨眼睛,“我和他不一個科室,平時接觸不多,不過柏醫生這樣的人,天生就是讓別人瞻仰的吧?雖然性格冷淡,但是人厲害啊,這麽多臺手術零失誤不說,也極少誤診。上次來了個多症聯合的病人,他們科室主任都看走眼了,還是他找到了真正的病因,還有那次……”

小護士是真的很崇拜柏清舟,說着說着便打開了話匣子,聽着她叽叽喳喳的話,夏星河又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是啊,柏清舟就是有這樣的魅力。

哪怕他有那樣的冷淡脾氣,依舊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夏星河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柏清舟時的情景。

那是在新生的開學典禮上,柏清舟作為優秀學生代表發言,偌大的禮堂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柏清舟上臺的瞬間,全場卻驀地靜默了下來。

臺上一片漆黑,只有他站着的地方有光,清冽的聲音響起,吸引了全場所有注意。

短短五分鐘的演講,換來了幾乎同等時長的掌聲與歡呼,也換來了……夏星河一顆滾燙的心。

自那以後,夏星河的目光再沒能從他的身上移開。

小護士終于講完了柏清舟的傳奇故事,最後總結道:“……總之,我們很多人都很崇拜他。”

夏星河垂下眼眸,真誠附和:“嗯,他很厲害。”

他就是這麽厲害,讓他的心裏再也容不下別人。

夏星河的緊繃着的表情緩和下來,小護士也悄悄松了口氣,打趣似的說:“所以我們都很羨慕你呢。”

“羨慕我?”夏星河不解。

“是呀,”小護士點點頭,“我也在這裏工作快一年了,柏醫生向來生人勿近的,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對誰這麽上心呢。”

“他們心外醫生都很忙的,病人多手術難度大,有時候忙起來一整天都顧不上喝一口水,柏醫生卻還堅持每天都過來看你,監督你吃藥……你們關系一定很好吧?”

夏星河搖頭苦笑:“算不上。”

男朋友這個稱呼聽起來甜蜜,加上了“前”字又馬上變了含義,隔着層看不見的屏障似的,最普通的朋友都比不上了。

小護士卻不相信他的說辭:“怎麽可能!”

她小心翼翼地湊到夏星河身邊,輕聲道:“悄悄告訴你,我們還有人猜你倆之間是不是有點什麽呢!”

“怎麽可……”夏星河張嘴便要反駁,話道嘴邊卻突然頓住了。

柏清舟那略帶啞意的聲音在腦海中回響着,竟讓他的心跳不可控制地漏了兩拍。

他嗫嚅着想要說點什麽,門外一陣嘈雜的聲音響起。

“護士呢?這裏的護士呢!”

粗犷的聲音帶着不耐煩的語氣,小護士連忙應聲:“這就來!”

她又叮囑兩句夏星河注意休息,便頭也不回地跑出了病房,沒空再顧得上夏星河了。

房門再度被關上,病房裏重新靜默下來。

夏星河垂眼坐在床上,片刻,從桌子上抄起手機。

[小竹子:閻哥,在嗎?]

竹子是夏星河的微信名,當初他取筆名“竹枝”,就把微信名随手改成了竹子。

微信發出,對面的消息很快就回了過來。

[閻才不是腌菜:?]

[閻才不是腌菜:你小子還活着啊?]

[閻才不是腌菜:還以為你已經飛升投胎了呢。]

夏星河默默往前翻了下消息,才發現上次聊到一半,自己忘記回閻才的消息了。

兩人是大學室友,畢業後也一直保持着聯系。

學生時代的室友就像是刮刮樂抽獎,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可能,而夏星河的手氣不錯,幾個室友都成了掏心掏肺的朋友。

[小竹子:這不是回來了嘛。]

[小竹子:上次編輯突然找我改稿,然後就忘記回你了。]

[小竹子:閻哥別氣,下次請你吃飯。]

[閻才不是腌菜:別解釋了,切腹謝罪吧。]

好在閻才早知道夏星河的性格脾氣,也不會真跟他生氣,又打趣似的開了他幾句玩笑,話題很快回到了正軌。

[閻才不是腌菜:怎麽突然想起哥了?]

[閻才不是腌菜:可別說是良心悔過,哥不信你。]

過了一會兒,又回了條。

[閻才不是腌菜:沒遇到什麽麻煩吧?]

朋友都是這樣,表面上漫不經心的,遇到事的時候又是真關心你。夏星河忍不住勾起唇角。

[小竹子:沒有。]

[小竹子:就是想問你個問題。]

[閻才不是腌菜:什麽?]

[小竹子:我有一個朋友……]

[閻才不是腌菜:有話直說,知道這個朋友就是你自己了。]

[小竹子:……]

夏星河猶豫了一會,終于把消息發了出去。

[小竹子:如果有個人突然對你學狗叫,代表什麽意思?]

閻才秒回。

[閻才不是腌菜:他腦子有病。]

[小竹子:……]

[小竹子:唉,我就是猜不透他的心思。]

[閻才不是腌菜:誰?]

夏星河手快了,沒多想打了“柏清舟”三個字發過去,消息剛發出去,閻才的電話馬上打了過來。

“你怎麽又和柏清舟攪和在一起了?”

電話裏,閻才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憤怒又不可思議,“這麽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了?”

夏星河沉默片刻,說:“沒有。”

他怎麽可能會忘。

閻才是他從大學到現在的朋友,他追柏清舟的時候沒瞞他,分手的時候也沒,閻才知道他們的全部故事,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沉溺,又被傷透了心。

沒錯,是夏星河主動追的柏清舟。

少年人的感情是坦蕩又熱烈的,入學典禮一見鐘情之後,夏星河很快打聽到了柏清舟的班級和姓名,後來還打聽到柏清舟是彎的,剛上大學就和家裏出了櫃。

知道他喜歡同性的時候,夏星河幾乎能聽到腦袋裏煙花炸開的聲音。在這之前他從沒喜歡過別人,但在這之後,他的心裏只剩下一個想法,他要追他。

夏星河沒什麽追人的經驗,畢竟喜歡人都是頭一回,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執着這一項本事。他不會纏着柏清舟讓他覺得厭煩,只是像是行星逐月一樣默默地跟随在他的身邊。

彼時柏清舟已經大五了,八年制本碩連讀的臨床醫學專業,大五的時候有一半時間都待在醫院實習,夏星河最常做的事就是一下課就沖到食堂打兩份飯,然後吭哧吭哧送到醫院去。

醫院離學校挺遠,一來一回得折騰一個小時,一整個午休就這麽耽誤進去,夏星河卻仍樂此不疲。

當時的柏清舟從未有過任何表示,朋友都問夏星河值不值,夏星河想也沒想就說:“值啊,能看他一眼就值。”笑容是那麽燦爛。

這話不知道怎麽傳到了柏清舟的耳朵裏,那天送完飯,夏星河正要回去,柏清舟卻突然叫住了他。

“以後中午不要來了。”

清冷的嗓音不帶任何語調,一句話就把夏星河打入地獄。夏星河一下便僵住了,手裏的飯盒“啪嗒”摔在地上,片刻,柏清舟起身走到他身邊,彎腰把飯盒撿起。

“我實習結束了。”柏清舟把飯盒遞給他,表情依舊淡淡,“以後可以來研究生樓找我。”

“課表回去發你,你的也發我,有課的時候不準來。”

夏星河接過飯盒,整個人依舊怔怔的。飯盒還是溫熱的,似乎還停留着柏清舟的體溫,夏星河指尖摩擦着方才柏清舟觸碰過的地方,沒由來地脫口而出一句:“我真的好喜歡你。”

話一出口,夏星河便後悔了。他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摳弄着飯盒的邊角,想要說些什麽來補救,卻見柏清舟輕輕掀起唇角。

柏清舟低低“嗯”了聲,說:“我知道”,然後把他抵在門後,垂眸吻了他。

這個吻很輕也很柔,淺嘗辄止,肌膚相觸的瞬間,夏星河卻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少年人太單純,以為親吻過側臉就能到永遠。而夏星河也倔,栽了個大跟頭摔得頭破血流,到頭來終于明白強扭的瓜不甜這個淺顯易懂的道理。

他以為自己锲而不舍地追求終于得到了回應,後來才發現不過是柏清舟的妥協;他以為自己對于柏清舟來說是不同的,後來才發現柏清舟對他也沒那麽喜歡,答應他,只不過是因為他追得比較緊而已。

失望都是在一點一滴中積攢的,再濃烈的感情也會在日常中被磨滅消耗。

柏清舟從來沒說過喜歡他,不向他分享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不告訴他自己的情緒,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不回複消息。

理智和感情不斷拉鋸着,夏星河一直告訴自己柏清舟的性格本就如此,努力配合着他的節奏和習慣,從未有過半句抱怨,直到最後分手那天……柏清舟的舉動讓他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他想,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大概任憑他再怎麽執着,也沒能走進柏清舟的心吧。

回想起過去,夏星河的心口悶悶的,閻才的聲音也同時響起。無奈地,帶着勸誡的意味:“小夏啊,你放過自己吧。”

“你不是已經試過一次了嗎?還要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閻才的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夏星河身上,給了他當頭棒喝。過往無數苦樂在他腦海中一一閃過,片刻,他緩緩閉上了眼。

“閻哥,我明白的。”

聲音輕得幾乎要逸散在風裏。

我明白的,不會再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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