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禮物 “殿下一定會喜歡的

正是深春時分,華京被一片盎然碧色籠罩,錦繡春色散了滿城。

朱紅色的宮牆外,繁茂的榆樹枝葉被修剪成極規矩的形狀,薄薄日光穿過枝縫兒倏然灑落,在宮門前鋪開一片淡淡的樹影。

而樹影前頭,正停着一頂華美非常的紅木步辇。

一個穿着淡綠色宮裙的女子正低聲叮囑着旁邊擡步辇的侍衛,語氣嚴肅,生怕出了一絲錯漏。

“……華夕街上的鵝卵石最是硌腳,都看着點腳下的路。今兒可是朝街的大日子,若是摔了殿下,咱們誰都吃罪不起。”

侍衛們神色惶惶地點頭,她還要再說幾句,步辇上的少女卻輕輕開了口。

“好了溫采,他們又不是頭一回辦這差事,不會出什麽差錯的。”

宋栖遲一手撐着步辇的扶手,微微低下頭看她,溫柔道:“時辰也差不多了,該走了。”

“是。”得了這話,溫采連忙應下,朝前頭引路的太監青寰公公使了個眼色。

青寰會意,轉身輕甩手中拂塵,揚聲喊道:“清寧長公主朝街——”

清寧長公主朝街,于大夏百姓而言,是一年之中最為重要的盛事。

因而一大早兒的,華夕街旁便挨挨擠擠地站滿了人。遠遠望去,碧藍黛粉的衣裳堆疊交錯,如染了色的細流般湧動着,鮮豔豔的一片。

百姓們踮着腳尖,壓着身側人的肩膀,伸長了脖子往宮門的方向望去。

那一張張探出的臉孔模樣各異,可瞳孔中透着的神色卻是驚人的一致——

是有如信徒般的虔誠。

幾顆圓滾滾的鵝卵石被宮靴從石路中央踢走,啪嗒一聲撞在樹根底下,四周喧嚷的人群驟然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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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木步辇緩緩而來,數十名宮女侍衛緊随其後,排場之盛,盡顯天家雍容。

宋栖遲端坐其上,白皙玉手輕輕疊在一處,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她穿着大紅色的華麗宮裙,金線銀絲,華光潋滟,裙裾堆疊在玉色鞋面上,繡着重重鳳羽。

烏黑鬓發被一縷微風撩起,露出她如玉般的臉。一雙杏眼似盛着草尖清露,明月清輝,眼尾淡淡一顆淚痣,低眉顧盼間更添動人風情。

宋栖遲生的極美。

卻不似牡丹那般嬌豔的刺了人的眼,而是如一陣林間薄霧,裹着淡淡花草的幽香,借着微風撲上面去,便能生生軟了人的心。

步辇徐徐行過,四周的百姓紛紛跪了下來,俯首叩拜,祝禱之聲此起彼伏。

“清寧長公主千歲——”

“願長公主安康順遂,佑大夏永世清寧。”

永世清寧……

聽得百姓祝禱之聲,宋栖遲一時有些恍惚,這朝街大典,不知不覺她已行了好些年了。

十八年前,華京大旱三年,百姓無糧可食,餓殍遍地,路橫白骨。原本繁華熱鬧的錦繡華京,幾乎成了半個墳場。

為求雨露,夏安帝宋鳴親自登上祈雨臺,素服焚香,跪拜六日,卻仍是滴水未降。

而民間不知怎的竟起了流言,說此次天災,乃是因宋鳴好戰,殺戮太重,才引得上天如此懲罰。

宋鳴聽了這話自是大怒,可還未等他查清這流言的源頭,另一股流言早已傳遍了整個華京。

有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民間道士自稱能算天機,蔔皇命,言天譴早已降于皇室,才令宋鳴多年不得一女,只能生子征戰。殺戮愈重,則天譴愈厲,而此次旱災,便是天譴所致。

待皇帝有女出生之時,才是天災散去之日。

宋栖遲便是那時候出生的。

她出生之時,雲後頭的日光正炙烤的厲害,蟬鳴一聲比一聲的高。

清脆的啼哭聲響徹宮院,日頭忽然一暗,層雲烏壓壓地裹了過來,不多時便是鋪天蓋地的雨珠落下。

自此,她便成了大夏百姓心中的神。

就如父皇為她親拟的封號一樣,她的出生,象征着大夏永世清寧,再無災禍。因而百姓對她的虔誠敬仰,甚至遠遠超過了宋鳴這個皇帝。

這朝街大典,便是應民心而生,年年生辰之日,清寧長公主乘轎游街,受百姓參拜,共祈大夏安寧。

宋栖遲微微仰起下巴,細碎日光落在她的眼中,似在水面鋪開了薄薄光影,美的令人呼吸一滞。

她心想,今年的春日格外和暖,若是年年如此,百姓便不愁莊稼的收成了。

“殿下!”

見她仰頭,溫采連忙快步上前了些,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發間那支搖搖欲墜的珠花海棠步搖,低聲道:“殿下莫動,這頭飾若掉了,怕是不吉利。”

宋栖遲只得抿唇應了一聲,她頭上的珠翠步搖全是皇後娘娘依着禮制一樣樣親自備好的,壓的她的脖子又酸又痛,連點頭都是極為困難的事。

這朝街大典上,她向來是一絲錯漏也出不得的,否則便會被百姓視作不吉的兆頭,惹得民心動蕩不安。

腳下的青石板一寸寸地向後挪去,眼前已經出現了華京的城門。只待行至城門底下,朝街大典便算禮成,步辇由此轉入小路,換成車轎送宋栖遲回宮。

宋栖遲暗自舒了一口氣,終于快要結束了。

她身子剛剛松緩了幾分,那道沉重的城門忽而被人緩緩拉開。一騎黑馬疾馳而過,如一道黑色煙霧,揚起遍地塵灰。

宋栖遲怔愣了一瞬,凝眉朝那馬望去。那馬上立着個小兵模樣的人,手中高舉一面明黃旗幟,上頭繡着個大大的“夏”字。

他眉眼間是狂溢而出的欣喜,策馬轉入那條回宮的小路,口中高聲喊道:“太子殿下凱旋回京——”

宋栖遲放在膝上的手驟然攥緊,欣喜道:“哥哥回來了?”

她連忙轉過頭去,一手扶着頭上繁重的發飾,一手搭在步辇的邊緣,朝溫采焦急說道:“快些回宮,我要去迎哥哥。”

她與太子宋宥同是皇後所出,自小便極為要好。前些日子宋宥領兵出征,兄妹倆已有數月未見,眼下聽得他回來了,宋栖遲自是急着要去見他。

溫采連忙攔道:“殿下不可,朝街大典還未畢——”

仿佛是為了印證溫采所說的話,路旁的百姓聽得太子打了勝仗,一個個都興奮激昂起來,祝禱之聲越來越大,甚至有人眼角含淚地朝宋栖遲磕下頭去。

“如今打了勝仗,那幫楚梁人總算能消停了。”

“太子殿下恰在朝街之日凱旋,也算是得了清寧長公主庇佑之故。”

“是啊,清寧長公主當真是大夏的祥瑞之人……”

一時間人聲鼎沸,宋栖遲無奈,只得重新坐正了身子,耐着性子等着大典禮畢。

好不容易挨到了城門底下,溫采才扶着宋栖遲下了步辇,進了早就候在一旁的宮轎。

“吩咐車夫快些。”宋栖遲一坐進轎內便連聲吩咐。

“殿下,這小路石子颠簸,若快起來怕傷了您的身子。”溫采柔聲回禀,“太子殿下這會子還未到宮中,您且安心。”

得了這話,宋栖遲心頭的焦急才稍緩了些。方才那小兵是先行入城報信的,哥哥帶着大軍在後頭,估摸着還未到城門呢。

她笑起來,輕舒了口氣道:“是我太急着見哥哥了。”

溫采也跟着笑,“太子殿下許久未回宮,殿下思念也是常情。”

宋栖遲倚着轎中軟榻,與溫采慢慢閑話着宮中瑣事。說話間,車轎不知不覺已停了下來,青寰在車簾外頭躬身輕禀:“殿下,到了。”

宋栖遲搭着溫采的手下了轎,一邊穿過擺着玉蘭和水仙的廊道,一邊吩咐身後跟着的青寰:“去打聽打聽,哥哥何時入宮。”

她提裙步上玉階,進了寝殿便在梳妝臺前坐下,由溫采侍候着,一點點将頭上繁複的珠飾卸去。

還未來得及換衣裳,就聽門外傳來青寰的聲音。

“太子殿下到了。”

不等他通報完,宋宥早已大步跨過門檻,唇角帶着爽朗笑意,朝宋栖遲張開了手:“妹妹,我回來了。”

“哥哥!”

宋栖遲起身便朝宋宥撲了過去,見他一身的沙場風塵,眼中擔憂更甚,“此次出征可還順利?”

“自然順利,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宋宥笑道,“知道你擔心,我見過父皇就立刻來看望你了。”

說着,宋宥轉身指了指身後,“這位是楚梁使臣蘇啓大人,此番随我入宮商議和談之事,他還特意給你帶了禮物呢。”

“禮物?”宋栖遲不免有些好奇,“是何物?”

蘇啓聞言立刻走上前來,臉上堆着笑,極盡谄媚之态:“殿下看了就知道了。我保證,殿下一定會喜歡的。”

宋栖遲不動聲色地打量了蘇啓一番,一年前,她倒是曾見過此人一面。楚梁是大夏鄰國,數年來兩國征戰不斷,打仗與和談都是常有的事,不過大多都是大夏占得上風,而她便是在一年前的和談之宴上見到了蘇啓。

如今再次相見,蘇啓瞧着竟是老了許多,但眉眼間的谄媚之氣卻絲毫未減。

她正欲答話,卻見善明公公從蘇啓身後移步上前,低眉拱手,聲音裏卻透着幾分警告:“喜不喜歡,要殿下說了算。”

善明公公是宋鳴身邊的太監總管,在宮中一向最有威望,這蘇啓不過送個禮物,父皇竟派了他來跟着?

宋栖遲默了一瞬,擡眸望向蘇啓身後被軟緞蓋着的不明物件。

月牙白的大塊軟緞将底下的東西蓋的嚴嚴實實,她好奇心起,略頓了片刻,終于開口道:“既然蘇大人有心,那便擡上來看看吧。”

蘇啓得了這話,立馬吩咐人将東西擡進了殿內。

他殷勤地搓着手,上前捏住軟緞的一角,得了宋栖遲點頭後,便大力将軟緞扯下。

繡着綠芽的軟綢簌簌滑落,露出鐵欄杆上冰冷的斑駁鏽跡,像初春的草芽縮了頭,現出深冬的凜意來。

宋栖遲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那塊溫軟的綢緞底下,竟是一只鐵籠。

鐵籠裏鋪着枯黃幹草,少年蜷膝縮在一角,身上單薄的衣衫零碎不堪,清瘦手腕被鐵鐐牢牢鎖住。

突然而至的光亮晃進他的眼,少年擡眸望進宋栖遲眼中。

她呼吸倏然頓住。

那一張臉,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天下美少年之多,無一人能及他半分姿容。

“還愣着做什麽?還不趕緊見過長公主。”蘇啓見他漠然坐着,忍不住低聲罵道。

少年漂亮而清冷的瞳孔這才有了幾分神采,他扶膝傾身,似要起來,鐵鐐輕輕晃動,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響。

宋栖遲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

鐵鐐禁锢之下,細腕上道道傷痕交錯,透着淩虐般的淤青。

宋栖遲心尖微顫,輕輕咳了一聲,轉頭問蘇啓:“蘇大人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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