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烏臺衆

這時候, 外面傳來低低的哭泣聲。

申姜跑到窗邊。

殿外的地上,跪滿了烏臺子弟。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婦人與丈夫一起, 抱着孩子,穿了一身的孝色。

想必他們早知道, 今天孟峻山會怎麽做?所以才會穿喪衣的。

跪在最前面的那個女子,也是拖家帶口的,她身邊的男子抱着孩子, 表情到是與這女子一樣剛毅,只是高聲問:“尊上, 尊上真要殺我們, 去救東彎?可東彎是濟物後人, 難道烏臺就不是?”

懷裏的孩子被他吓着, 尖聲尖氣抽抽噎噎地哭。

那女子厲聲喝斥:“家主還尚在世,豈有這樣哭哭啼啼哭喊的道理?”

這些人才漸漸安靜下來。她身邊的男子也不再開口了。

那女子起身,走到窗下, 只躬身說:“尊上, 只管處置。烏臺沒有怨言。”

鹿飲溪沒有走近, 只是無聲地站在那些頌幡間,看着塌上的人。但他臉色确實是很差,不知道是被氣着了, 還是怎麽。似乎是有些難捱, 轉身出去, 一直走出內殿,到了頌幡範圍外,才稍微好一些。

申姜跟着他走了幾步,有些不甘心地停下來, 轉身來到塌邊。

“你有什麽事,瞞着大尊上?”

塌上的孟峻山睜開眼睛。用那只渾濁、爬滿紅蛛網的眼珠兒向她看。

“雖然我跟着尊上,不足幾日,但也察覺,似乎他能聽到的聲音,比我們一般的人要多得多。你是真的需要這些惡靈續命,還是知道他要來,早早備在這裏,以防他聽到你不想告訴人的秘事?”

孟峻山沒有回答。只是沉默。

“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麽非要東彎死不可。”申姜審視着孟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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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她以為,過瘦的人,皮會松垮垮。現在才發現,原來不會的。附在他身上的皮,像是緊緊繃着到了極限的鼓面,馬上就會崩裂似的,皮上的油光讓他不像是人,像是精致的臘雕。

他沒有打算回答任何問題。

申姜不肯放棄,到底為什麽呢?

“你因為和孟岐山打賭,才去瑤光臺,才碰到珍珠琉璃和寶箧,才發生那種事。所以你恨他?也恨他的後人?”申姜問。

孟峻山目光中沒有波瀾。

“可是,如果是恨他們,很早你就可以動手。不用拖到現在。幾千年後。”

“……”

“或者,你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殺他們。你要殺的是祟神。是英女。你恨她很合理,想殺她也很合理。但元祖當年沒有殺她,是有私心……”

“師尊沒有私心。”孟峻山這時候終于開口:“是……殺不了她。頌法使她異化,不再是人,甚至可以說,超乎一切存在。不死不滅。”

“那麽,英女被封印的地方,就在那個世界中。對嗎?”

孟峻山沒有再回答。

“可是我不懂,如果東彎不敵,仆鬼橫行的話,只會她變得更強大。你如果放棄東彎,她一旦強大,封印被解除,難道不會立刻來到這個世界嗎?”

孟峻山在審視她,對方終于開口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會得到什麽答案,但卻是一句家常:“我聽聞,師叔身邊一直是一個叫蒼術的近侍,但今日看,他更喜歡你。他近來身體好嗎?我看他,氣色似乎确實不大好的樣子。”

申姜心裏煩躁,東彎那邊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這邊又沒有進展。可努力平心靜氣,還是耐下性子:“尊上身體好得很。能吃能睡。”回答完立刻換一個問題:“你總不會想兩個世界都毀滅。你到底想做什麽呢?”

只有知道答案,才能說服他改變想法。

“你怎麽知道,我不想四海覆滅?”

“我說了呀,如果你想這麽做,幾千年來有無數的機會,只要一次大祭不成,大陣不就崩塌了嗎?祟神早自由了。世界早就沒了。”申姜語速不由自由地有些快,她意識到之後,平了平氣息才繼續 :“何況,如果以這種方式覆滅,豈不是最後只有英女還活着。親者痛,仇者快?”

“是啊。我為什麽這麽做呢?”孟峻山緩緩閉上眼睛:“慢慢想吧,孩子。”

申姜急了:“鹿飲溪真的會殺人的!你沒去過牢山,沒見過那些的牢獄。大家都知道他鐵面無私。你就不怕嗎?”

對方輕聲說:“世人一點也不了解他……不過,就算他要殺,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能說,我對不起師叔。”輕輕的嘆息,合眸繼續睡了。

吓也吓不住?

申姜看着塌上的骸骨一樣的人,感到無力。

現在怎麽辦?

她萬萬沒有想到,雖然鹿飲溪趕到了烏臺,可要面對的會是這樣的死局。

緊緊抿着嘴大步出去。

鹿飲溪保持着一開始的姿勢,站在門口出神。

在想什麽?

難道,思考要不要殺光烏臺?

申姜莫明心裏發寒。

如果這是唯一辦法,他真的會這麽做嗎?

應該……是不會的吧。

他經歷過濟物山的浩劫,失去了太多,那又怎麽能在這麽多年後,在濟物後身上,親手再制造一場同樣的災難?

遠處又再傳來幼童的哭聲。

大人們都靜默地跪在殿外,站在這裏看過去,遠遠的好像黑色的波瀾,順地勢起伏。

大人們可以控制情緒,來維持體面與烏臺的尊嚴,可小孩子不懂這麽多。他們被這氣氛所驚駭,哭得抽抽噎噎,喘不上氣。大人們不得不低聲安撫。

不知道是誰,在唱哄小孩入睡的童謠。

申姜聽不真切,只聽到似乎有‘光滅太虛,雲起有時’。

這是濟物山碑上的刻字。

秋風蕭瑟。合着歌謠。

都十二月了,不知道為什麽還沒有下雪。

“你在想什麽?”她身前的人影突然問。

鹿飲溪回頭看她,示意她回答自己的問題。

申姜幹巴巴地說:“我在想,好多人啊。人頭起伏,簡直像一片海。”鹿飲溪的目光帶着審視,似乎在判斷她有沒有撒謊。最後突然笑。

“尊上笑什麽。”

“大家都在想,我一定不會這麽做。你卻在想,這裏人真多。”說着轉身仍背對他站着,似乎覺得有趣:“就算你撒謊,我也不會知道。你的聲音像海風一樣,很寧靜。”

申姜試探着問:“那,尊上不能聽一聽,孟峻山的心聲,即使是裏內太吵,把東西移開不就好了嗎?”

“離了惡靈幡,他會死。死人是沒有心聲的。”

“那烏臺子弟的心聲呢?他們難道,都不知道孟峻山為什麽這麽做?”

鹿飲溪輕輕招手。

遠處烏臺的侍童急忙上前,躬身垂首站在他面前:“尊上有什麽吩咐。”

“你幾時到孟峻山身邊伺候?”

“三日前的事。”

申姜愕然。

鹿飲溪卻并不意外,緩聲繼續問:“在你之前,伺候的人呢?”

“這……我不……”

“都殉道了。”鹿飲溪輕聲糾正他的說話:“你聲音那麽大,我站得很遠就聽見了。”

侍童一臉慌張,不知如何是好。

鹿飲溪沒有再為難他,只揮手叫他退下去。回頭看了一眼申姜。

“懂了嗎?”他再看向那些跪着的人:“你不是想知道,我聽到了什麽嗎?”

鹿飲溪遙遙看向領頭跪着的女子,想了想說:“她有個阿姐很是幹練,從小得長輩喜歡,她就差一些,自來十分羨慕。但阿姐三日前已經逝世了。本來孟峻山是最喜歡她阿姐的,什麽事都讓她阿姐去辦。現在輪到了她,她卻也高興不起來,因為阿姐死了。她雖然羨慕,可不恨阿姐。不想阿姐早逝。阿姐死後她倉促接任,等孟峻山死後,她将會是下任家主。”

鹿飲溪看向下一個,似乎是想繼續說,可最後停下來。只說道:“這三日,烏臺死了很多人……是我的錯。”

申姜之前看到這些人穿孝色,還以為是為孟峻山穿的,但沒想到………

一時竟然不知道要說什麽。

“這件事到現在,已經死了很多人。”鹿飲溪輕聲說:“如果烏臺不死,還會死更多人。師尊的苦心、幾千來的獻祭也都白費了。你懂嗎?”

說着,并不等她答複,便慢悠悠地擡步向那些跪伏的烏臺子弟走去。

秋風吹動他的衣擺,高冠上的墜珠随着他的動作,輕輕地前後搖擺。

他每一步下去,明明沒有聲音。

可申姜卻覺得重如泰山,甚至一步比一步更沉重地壓在她心上。

她不敢看,恨不得連耳朵都閉上。可那些孩童的哭聲,虛幻的腳步聲,卻好像變成了震天巨響。讓人逃無可逃。

她咬牙轉頭大步向內殿跑,穿過密密麻麻的頌幡,沖到塌前。

“孟峻山!你告訴他吧!肯定有原因的,你告訴他!他會幫你。你不是說,你沒有做壞事嗎?我也覺得,你一定有理由,所以才絕不肯做。可是,你要想一想,也許不是只有你以為的這一個辦法,也許說出來,會有別的方式解決。”

外面那些都是他的族人,是他的親人。而要下殺手的,是與他一同經歷過濟物之禍的師叔,與他一樣心中有着同樣傷痛的人。

他失去了親人、師尊、愛人、師兄弟。鹿飲溪也是同樣的。

孟峻山睜開眼睛,看着她。

但卻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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