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暫時的告別
客舍裏并沒有什麽客人。稀稀拉拉一共才十多人, 後院停着各種靈獸與馬車。
方才蚩山的祭祀師在外面,他們都不敢出來,緊閉門戶。
蚩山的人走了之後, 才遲疑地打開大門。
夥計上來張羅着迎申姜三人進去的時候十分敬畏。其它的客人也都對她充滿了好奇。
這是誰?
沒有人見過。
為什麽蚩山的祭祀師要來見她?
從沒有聽說過祭祀師離開山門或者神堂的。
申姜要了兩間房。想的是自己和十三川一間,鹿飲溪一間。
想想又不對,看着堂中那些客人, 只覺得面目兇殘形跡可疑, 連腰上的法器也似乎閃爍着不祥的幽光。別睡了一夜爬起來一看,鹿飲溪沒了。那可真是見鬼。
便立刻把夥計叫回來:“還是要一間,你多給我們幾床被子。”
夥計往掌櫃的看。哪有這樣的啊?
掌櫃的也不十分情願,但有些忌憚她,只做出和善的樣子:“好好好。”親切地親自來引她三人上去,并叮囑夥計:“快去再多加幾床褥。”熱情地問:“要不要多加個床?”
上面安頓好, 申姜三人去大堂裏吃飯。
申姜順便問了問十三川神祇的事。
但十三川也說不太清楚:“就是一個供奉在神祠裏的金像。後來我師門沒了, 我逃走的時候也沒顧得上。之後再回去, 山門裏什麽都被搬空了。”
所以也并沒有得到更多信息。
申姜快速吃完, 拿了一坨飯在手裏,提前離桌上去客房,關上門, 立刻用符回到了木屋之中。
紙人正在倒藥, 扭頭看到她,停下動作。
她顧不上理它,跑去裝藥的袋子裏抓了一小把黑色的藥籽出來, 紙人立刻向她走過去,似乎感到疑惑。
申姜快速把藥籽放在口袋裏,解釋說:“我拿來做樣本。找到了藥立刻會帶回來。”轉身要走時才發現,紙人腦袋只剩下半個, 還帶着糊邊。看來是她走後,被燒的。
她拿紙,用米飯給把那些被火星撩出來洞都糊上。
明明才走幾天的功夫,紙人不只頭沒了一半,有一只手整個手掌都燒沒了,只剩個杵。
申姜看向四周,想必當時是一場混戰,木屋裏一片混亂,有好幾個地方,有熏黑的痕跡。還有幾本掉在爐子附近的書冊已經燒得只剩下邊角了。
申姜想給它弄新手,可找到了半天,也沒剪刀,便只能用撕的:“難看是難看一些,但先用着。以後再想法子。”
紙人伸着胳膊,默默低頭看着她在那裏擺弄,并不掙紮。
大概是懂得一些意思,有些智力。并在申姜看向屋子內那些燒焦的地方之後,頭便垂得更低。
申姜見它這樣,有些不是滋味。
它既然有智力,一定是知道害怕的,紙人用爐子,實在是非常危險的事。身上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懂痛,還是雖然痛但不懂喊。并且這裏起了火,它就是想向人救求也不行。最後沒有弄到不可收拾,大概已經拼盡了洪荒之力,實在是萬幸。
這件事的發生,也提醒着她,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這次僥幸,下次就不一定了。
申姜邊給他腳上被水泡爛的地方糊上新紙,邊安慰它:“我會想辦法。”
紙人默默看着她把腳糊好,半蹲下來,把燒得還剩一半的腦袋,放在她的胳膊上,乖乖等着。
申姜幫它把腦袋糊好才走。
她回到客舍時,正遇到鹿飲溪和十三川兩個人匆匆從外面回來。見到她都松了口氣。
“我們吃完飯上來,不見姐姐。”十三川連忙說:“怕出了什麽事,連忙四處找尋。”
申姜沒有解釋自己去了哪兒,拿了兩顆黑籽給她看:“你在山門呆過,又常在外行走,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嗎?”
十三川信心十足:“我師門以前就是做種植的。”但拿一顆起來看了半天,有點懵。
粗一看像是芝麻,但在陽光下面表面有浮油一樣的彩光,咬不開,異常堅硬。
鹿飲溪這時候開口:“這是‘黃泉’。”
申姜一臉驚喜:“你認識?”
鹿飲溪把十三川手裏的黑籽拿過來,無視十三川的冷眼,将黑籽放到桌上的茶盞中,并倒上了水。
黑籽遇水而化。
随後鹿飲溪小心地把手攏在袖子裏,隔着袖子把茶盞拿起來,将裏面的水倒在了窗臺上的盆栽裏。
那盆栽本來已經枯死了,但水滴在了枯枝上,它竟然開始慢慢地複蘇。甚至抽出了新芽。
可不過瞬間,又緩慢地萎縮,不止恢複了之前枯萎的模樣,甚至還更加衰敗,一眨眼的功夫,整株枯枝都僵化,不過片刻就成為了石雕一樣的東西。
鹿飲溪伸手摸了摸 ,确認後,對申姜說:“确實是黃泉。黃泉被發現的時候,被當做救命的神藥。健康的人喝下它或者接觸到它,是不會有任何事的,但受傷的人不論受多重的傷,只要有它就能完全康複。但很快大家就發現,用它救命過的人,只要斷用,就會石化死亡。就算是一直不停地用它,用量也會越來越大。不要三個月,便會無以為繼,哪怕是浸泡在整湖的不歸汁中,也只能保那瞬息。所以它叫黃泉。黃泉路,無歸人。第一步邁出,便一去不返。現在通常是靈修遇事,萬一不治,卻還有什麽人想見、話想說,才會服用這種藥。”
原本滿懷希望的申姜,瞬間愣住。
看來蚩山神祇說京半夏用必然的死亡來換取一個機會,是真的,他要死了。
鹿飲溪見她神色不對,正要安慰,申姜卻勉強地笑了笑:“哦,原來是這樣。”似乎并沒有什麽要緊的。還詢問坐騎喂了沒有。
兩人連忙應聲,下去後院,找掌櫃拿了草料,搬去給那兩只靈獸吃。
等他們喂完靈獸再回來,房間裏面卻沒有人。
找了一圈,客舍裏樓上樓下都沒有。
問夥計,夥計也茫然,雖然客人少,可只有他一個幹活的,所以忙得暈頭轉向。并不知道人去哪兒了。
到了有個在大堂的火爐邊上烤火喝酒的靈修指指外頭:“那不是嗎?小娘子,是不是情傷啊?”
鹿飲溪順着他指的方向,從開的窗戶看出去,有一個人影站在遠處的山坡上。漫天的飛雪裏,就那麽孤伶伶地站着,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遠看像是個蠶繭,風雪吹來,連發髻都吹散了。
她頭發不長。只到肩膀下頭一些。這實在叛逆,因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天地,就算是他與父親是那樣糾葛,也沒有剪掉過半根頭發。
他出門,一腳深一腳淺地迎風雪而去。
原以為,申姜是在為情而傷地痛哭,走近卻發現,她只是站在那裏看風雪。
“阿姜。”他叫了一聲。
申姜猛地回頭,但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在看別人。
他站在地勢略低的地方,微微仰頭望着山坡上的人:“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申姜搖搖頭:“還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鹿飲溪走上坡去,站在她旁邊。
兩人沒有再交談。
申姜專注地看着遠處出神。
鹿飲溪順着她目光,什麽也沒有看到。天地一片白,什麽都是白的,沒有別的顏色。遠處天地連成一片,分不成界線在哪裏。
雖然身邊的申姜并沒有落淚,也沒有太過于難過的表情,甚至神色都稱得上平靜,可他卻還是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情緒,彌漫在空氣之中。
申姜站了很久,才邁步往客舍的方向走。期間并沒有與他說話。
回到房間只叮囑兩人,早些睡,因為次日要早些起來。
第二日也果然起得很早。鹿飲溪懷疑她根本沒有睡覺。
一行人下到大堂,鹿飲溪跟着夥計去拿肉餅幹糧,回來的時候,便聽見申姜在向掌櫃的打聽了哪裏有鶴車,
掌櫃自然沒有不告訴的,可也勸她還是算了:“這樣的天氣,鶴車難行。飛不太動了。你看天上,連禦劍的人都少。這樣的天氣,太耗費修為了。”
又勸她說:“昨夜大雪,恐怕看不到道路,好幾個客人都決定過幾天再動聲。不若你也等一等吧。”
但她不肯:“我還有些事情要辦。恐怕不能耽誤。”
鹿飲溪聽她說過,她父親病重。
可天人之衰是緩慢的,即便快要泯滅也有太多時間早早地布置一切。那麽,服用了黃泉會是誰呢?
“大概是鐘情之人。”十三川站在他旁邊小聲說。
鹿飲溪沒應聲,只是嫌她很煩:“你站遠一點。”
申姜結束了談話。回頭招呼兩人:“走吧。”
出門前,輪番給并排站在自己面前的兩人,把帽子戴緊一些。
這一路去,慢趕慢趕地用了十多天,才終于到達流地唯一的一座城——廢都。
路上日行夜伏,申姜一改之前的惬意,不怎麽說話。
好幾次鹿飲溪都看到遠處有可疑的人影,但發現是這一行人之後,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十三川和他交換眼色,兩人都知道是客舍裏有貓膩。
進流地,那個客舍是必經之所。一般都會有不良人員在那裏長年住着,探聽來去行人的情況,以通報給路上埋伏的同夥。
蚩山神祇出現的事,必然早就傳到了沿途。各方人馬不敢斷定她的來頭,難免忌憚。
人人都說,流地多有亡命之徒冷血兇悍,其實能在這一條路上混飯吃,都再謹慎不過,魯莽是活不長的。
看到廢都就在眼前,兩人心情都十分複雜。
十三川一路讨巧賣乖,原是想,如果這位看上自己勤勉能收自己做徒弟,那是最好的。
可到現在并沒有收獲。不免有些心浮氣躁。遙望着遠處的廢都,再看看在前面狂奔的騎着摩托車的身影,扭頭對鹿飲溪說:“你就不着急嗎?她到了地方,就會丢下我們了。”
鹿飲溪沒有理會她,驅坐騎向前去。
她追上去,壓低了聲音:“要不你裝病吧。”
“你怎麽不裝病?”鹿飲溪皺眉。
“我母親還沒死。我又把她說得那麽好。我即便是病了,阿姜也會覺得,我自有親人照料。有去處。我病有什麽用?”
“我也有親人。”
“你有什麽親人?”十三川不耐煩:“你生母家幾百年就沒了。所以她一個孤女,就算被京氏薄待生下你死了,也沒人替她打個抱不平。你別說你不知道自己回去不過一片殘垣斷壁的。”
“你對我知道得到清楚。”
“不瞞你說,我原本沒了師門,又投師無果之後,是想回家鄉守株待兔的。還不是為了守你。”
“我家在眠川,你即知道我流地沒有親人,卻還在流地守我?”
“固然是沒有你的親人,但你血祭才開的靈脈,得找個沒人管束又方便行事的地方養好了,來年好往各大山門去投師。思來想去,這還是你最好的容身之所。你當然會來。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第一次與你碰面太過于倉促,還碰了個硬釘子。你對我有了戒心。只得算了。”
她壓低了催促:“快啊。就地一倒。她憨得很,一定看不出來。”
鹿飲溪停下,拉着缰繩回頭冷眼看她:“這一路十幾天,你沒有看出來嗎?她只有修為,不懂頌法。你拜她為師要做什麽?即使是拜師,她也教不了什麽東西。”
“要你來管?”十三川只與他面無表情互看。
直到餘光看到申姜已經停在城門,兩人才收起情緒。
一臉回到家鄉的興奮策動靈獸向那邊跑去。
廢都因為是流地唯一的城池,人丁還是十分興旺的。
申姜從摩托車上下來,等兩人走近,拉兩人站在避人的地方,從懷裏拿出那一袋子錢,大的那一份給鹿飲溪,小的那一份給十三川。
“這些珠子不要露白于人,平日拿出幾珠來,供日常使用就行了。行事不可以過于張揚。不然懷璧之罪,會惹禍上身。”申姜邊說着,邊幫兩人把身上雪拍掉,低聲叮囑:“以後不論什麽事,你們要相互扶持。心胸開闊行事磊落些。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十三川緊緊抿着嘴不說話。
鹿飲溪只問:“你辦完了事,幾時返來?”
申姜搖頭:“或三五日或三五月?我不知道。”
十三川忍不住:“其實我做事勤勉……”
申姜卻十分幹脆:“你跟着我是不行的。一來,我有自己的事要辦,有些地方你進不去,怕顧不到你,會再生事端。二來,我也教不了你什麽。只會耽誤了前途。”
見十三川沉默不說話,伸手替她系緊擋風用的蓑衣帶子:“我知道,這一段時間相處,我也舍不得你。在我心中,你就像我的姐妹一樣。或我事情順利,必當早早地回來看你。若是我不回來,你們也自要上進。好好修道 。正直做人。”後面這句是着重看着十三川說的。
有些行事,雖然一時是占了好處,可哪有不穿幫的?人活得那麽久,是個什麽樣的人,自有雲開月明時。到了那個時候,就是還債的時候。這就是十三川的悲劇,也曾是鹿飲溪的心結。
十三川知道不可挽回,十分失望,聽她說這些,莫明有些生氣。
人就是這樣的,總處處說是為了你好。
打你是為你好,罵你是為你好,不給你飯吃是為你好,想把你賣了仍然是為你好。不要你,丢掉你,還是為你好,還要輕飄飄一句,正直做人:“姐姐,萬一我做不了好人呢。”
她臉上還是笑的燦爛:“我不像姐姐,有通天的本領,想做好人就能做好人。我沒有本事,靈脈半通,摸爬滾打到現在,可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正直的事。要找出路都已經是難如上青天,我可顧不到這個。姐姐大概要說現在有錢了,不為難了。可是吧,現在有錢了,我才更不管呢。左右也沒有人管束我。我要做什麽都做得。想做什麽樣的人就做什麽樣的人。”
一大通的氣話。說完扭頭就走。
申姜看着她的背影,在想的是她重傷死時,看守的人未免就沒有說着,要幫她找鹿飲溪救助?
那時候,她是不是也這樣,明明是舍不得的話,願意合好的話,卻偏偏将一肚子的委屈頂在胸口下不去。再說出來,都是惡語相向。
可申姜也實在不能說,就此不走了,就呆在這裏。
十三川走了好幾步,也并沒有聽到有人叫停自己。回頭看,鹿飲溪一個站在原地,已沒有了申姜的身影,向遠處張望,也并沒有摩托車離開的痕跡。
她大步跑回去。
看着被踩髒的一小塊雪地,方才申姜就是站在這裏的。
“她走前跟你說什麽?”十三川問鹿飲溪。
鹿飲溪沒回答,轉身往城內去。
十三川氣惱:“你少天真,她是不是跟你說,她會回來?都是騙人的話。不過是打發人罷了。”
就像她生父,母親說她生父死了,她知道沒有。
生父抱她在街市買了糖葫蘆,拍拍她的頭,叫她在原地等。結果便沒再回來。
那一走,從此沒有人再給她買糖葫蘆。
就像申姜這一走,沒有人再會為鹿飲溪拍雪,也沒有人怕她冷,半夜醒來起身,為她掩掩被角了。
鹿飲溪走了幾步,沒有聽到身後有人跟上來。
回頭看,十三川站在人流裏,眼睛紅彤彤,惱怒得有些兇狠:“我沒有要她對我好!是她讨着要對我好的。我坐在車上,是她自己要來找我,叫我下車跟着她的。”
哽咽着話不成句,只重複那一句:“我沒有要她對我好。是她叫我下車跟着她的。”
毫無意義。
鹿飲溪擡頭看看天光,沒來由地突然說:“舊宅裏肯定不成樣子。現還有半天,得找個熟手的壘牆雜役,先收拾出兩間可以睡的地方來。”說完轉身便走。
走了幾步回頭皺眉:“你還要站在這裏哭多久?雖然是我家的宅子,但你既然要住,那修繕的錢你也要出。”
說完便不管她了。只管走自己的。
走了一段回頭看。
十三川果然跟在後面。拉着袖子胡亂地抹眼睛,快走幾步問他:“我母親找你撒潑,你要如何?”
“我就說,你是我花了一百珠子買得仆役,叫她出錢來領。”
十三川聲音含混:“我哪裏就值一百珠?她一定不要了。”
“若她情願拿一百珠,你就同她回家去。”鹿飲溪說。
十三川嘀咕:“我不去。”但也并不是非常堅決。一百珠是很多錢了,若真願意花這個錢,也未必不能說明,母親已後悔待她不好了。
鹿飲溪沒理會她。
她吸着哭出來的鼻涕,快步跟上,嗡聲嗡氣地問:“那開春,你去投奔山門時,能不能也帶着我?”又大聲說:“你要不帶我,等阿姜回來,我就告訴她。”
好像已經忘記剛才自己信誓旦旦‘她不會再回來’的說話。
“我不去山門。”鹿飲溪冷淡地說。
申姜回到木屋,紙人還在不停地燒着那藥罐。
見她回來,停下歪頭看她。
大概還記得她說過,要帶藥回來的。
但她沒有帶藥。她背了外行囊,裏面裝的是一個大藥罐,和一個火爐。
申姜走到棺材邊,看着裏面的人好久,才轉身把藥罐和火爐架起來。
紙人不明就理,但還是企圖過來幫忙。
申姜叫它站遠一些,它到也還是乖乖照辦。
走過濕地的時候,很珍惜自己的‘新腳 ’,繞開地上的水窪。
申姜把所有黑籽,都放到藥罐裏,架到爐上。
煮好後,将棺木裏的水舀掉大半。
可抱着那個大藥罐,卻站了好久,才終于下決心,把罐裏的藥水倒下去。
在藥水沒入的瞬間,那枯骨一樣的殘軀,像複生的枯木,飛快地長出肌肉、皮膚。不過一眨眼,便恢複如初。随後棺木中的人,睫毛輕輕顫動,睜開了眼睛。
大概是水面,叫他視線模糊,被扶起來後,他才看清面前的人。
只輕輕地笑:“我還怕自己,沒有機會見姜先生最後面,但好在,姜先生能想得到。”他看到了案幾上打開的手書,知道申姜已經知道了一切。但他只是收回目光,并沒有再講得更多,更不提自己做過什麽。
申姜看着他,忽然只覺得有滿腹委屈。
他太自以為是,所做的一切都是自行其事,可她無法指責他,怪他做錯了。現在,他真的要死了。為了完全不記得他的人,做了這麽做。
甚至他此時還記得,不好使不認得自己的申姜太過不自在。
除了在情急的時候叫過一聲阿姜,就恪守與‘陌生人’相處的禮儀,只叫一聲‘姜先生’。
她不曉得自己竟然會哭出來。
直到眼淚真的掉下來:“對不起。”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為哪件事情道歉,是害他成為時間的囚徒,還是為了現在正在發生的事。
知道黑籽的功效之後,她站在雪中想了很久。
如果這是一道題,那應該怎麽解。
蚩山神祇說她可以問三個問題。
可應該是哪三個?
‘怎麽改變未來?’這太寬泛了,也許會得到沒有用的答案。畢竟就算是小小的改變,也可以算是改變了未來。
‘怎麽避免世界毀滅?’‘怎麽消滅仆鬼?’如果對方給出的答案,做為人根本不可能做得到,那麽這個答案也沒有意義。
她想不出來。
更重要的是。它可信嗎?
它說的是真的嗎?
除了京半夏用必然到來的死亡換取了最後一次機會。還有哪些是真的?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這些信息,只有京半夏有。
他活了那麽久,早在神祇還在的時候,就已經在世,後來穿回去幾百次,不論是對神祇的了解,還是每一次試圖改變未來的失敗,都是值得了解的經驗。
不過,她既然有三個詢問神祇的機會,就完全可以讓蚩山神祇告訴自己,要怎麽救京半夏。
可她站在雪中,正在這麽想的時候,轉身看到了向自己走過來的鹿飲溪。
最終,她選擇不這麽做。
既然整個悲劇是從‘想要拯救一個人’而起的,那麽用生命換來的最後一次機會中,自己不應該再陷入同樣的輪回。
如果只是一心想着拯救未來的虛影,那麽最後,也許迎來的只會是她意想不到的毀滅。
就像京半夏。
在第一次穿越的時候。他想的只是救一個人,可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這個舉動,會超成多麽可怕的後果。
她曾為京半夏惋惜,也因此失去了一切。所以她絕不可能再重蹈覆轍。
申姜言簡意赅地告訴半躺在藥汁中的京半夏,都發生了些什麽。
最後停下來,許久才重新開口:“我不會救你了。我要放棄這裏的一切。”
申姜說着看向面前的人。因為眼中水光的扭曲,讓她看什麽都一片模糊,她只得努力地瞪大眼睛。
他會怎麽回答,會失望?還是會為自己感到不值得。
可面前的人卻說:“當然了。姜先生,你應該這麽做。”
他伸手,輕輕拂了拂申姜頭上那朵花上的不存在的灰塵:“我已經見過山壁上的咒文了。雖然因為身體太差,不至于太快異變,但不過是遲早的事情。最終我會變成那醜陋的東西,如同活在地獄一樣,眼看着自己毀滅身邊的一切。”
他目光柔和:“如果你真的做了與我相同的選擇,那麽你什麽也不會得到。”
“我不知道我應該問它什麽。”申姜努力想讓自己的平靜下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向它發問。它出現的太及時了,我感到不安。我的懷疑錯了嗎?”
京半夏搖搖頭,但似乎有些疲倦,停頓了一下才再繼續:“當人向神祇鄭重發問,也就意味着,要成為它的侍奉者。我昏迷中便隐約害怕,用僅有的機會送你回到過去的話,當自己醒來時你會不會已經與必然出現的神祇做了交易。或者我永遠也沒有機會醒來提醒你。但還好。”
他掙紮着想坐起來:“我的阿姜非常的聰敏機警……”他似乎意識有些模糊了,含糊地說着:“永遠不要和它們做任何交易。不要問它們任何問題。它們總擅長将謊言夾裹在真話中,引誘獵物。叫人無法分辨。”手緊緊地抓着申姜。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露出一些深藏的情緒:“你要小心。阿姜,你不要死。你的死每一次都叫我更難受,就好像有什麽緊緊攥緊了我的心。”
“我會小心。我會活很久。”申姜紅着眼睛安撫他,他身上又冰又濕。她努力想讓他暖和起來,可卻沒有用。為了讓他不那麽難受,她将藥水多拂一起,在他身上。
果然京半夏立刻就好轉了不少。眸光也更有神彩。神智似乎也重新清醒了一些。不再不停地念叨着,那些讓人傷心的話。
“可我不明白。它們想要什麽?為什麽我會成為獵物?”申姜努力不讓情緒控制自己,以至于浪費時間。
“姜先生,它們想要侍奉者。”京半夏輕輕地咳嗽,表情仍然克制又客氣,仿佛剛才,不過是幻覺:“修為高深的侍奉者是求之不得的珍寶。它們中已經有人看到了你。你的處境會非常的危險。”這就是他一定要醒過來交代的話——要小心那些神祇。
“我會幫你換一個身份。”他手按在花簪上:“如果我能在時間上可以去得更遠,一開始我就會去濟物結束一切。但我沒有辦法去到那個時候。好在,天道憐憫給了最後的機會。不過……我沒有太多力氣說得更詳細了。只能告訴你,有一個關鍵的事件,發生在莫約我入濟物,一百多年後?或者更遲一些,三五百年左右……時間太過久遠,我也記得不太清楚。你只要記得,去濟物就行了,呆在元祖身邊,不要被神祇發現你是誰。到了時候,你會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京半夏努力坐直,叫她離自己近一些,提到濟物,讓他不由得回想到過去的時光:“元祖是一位非常好的老師。他會待你很好。去好好的生活。做你想做的事。我常遺憾,在穿越回去的時候,并沒有一刻能享受時光。總是慌慌張張。瞻前顧後。回顧時也只有遺憾與痛楚,我不希望你這樣。就算失敗,我希望你心中有美好的回憶,有幸福的生活過。”
他的手輕輕撫摸那朵花,不知道在上面劃些什麽。那些唇齒間的低語,申姜聽不清楚。
過了一會兒之後,他停下來。休息了一下,然後又重新擡起手,用全力,将最後一個頌法按在了花簪上:“你将永遠不能見到那不可見之詞句,不能聽到那不可聽之語話。”這個頌法,是做為屏蔽頌咒使用的。可以保護她不聽不看到‘不可說之詞句’。
這是絕佳的對抗仆鬼的頌法。
但這個頌法,需要施頌的人,知道需要屏蔽的句子是什麽。且因為耗費的不是修為,而是生命力,所以不可能有人能施用完整。
就連泡在‘黃泉’中的京半夏,将這個頌法說到一半的時候,整個身體都有一瞬間快速枯萎,他不得不停頓了一下,等身體因為黃泉的藥力恢複,才把接下去的半句說完。
“我死後,這裏也會消失。你無法再回來了。我會把龍閣贈予你。你會找到去龍閣的辦法。”京半夏叮囑着。
最後終于停下來:“那麽現在。你該去與朋友告別了。一切逝去後,他們将不再會記得你。”京半夏看着她的目光中,有難以掩藏的眷戀與不舍,因為那是他曾吃過的苦。
“不記得我也沒關系,我會重新認識他們。”申姜安慰他,做出堅強的樣子:“就算不行,我也會很豁達,我會有新的朋友和家人。”
“好。這就好。”京半夏點點頭,輕輕地擺手:“去吧。”他的上半身也已經開始消融,許多地方的皮膚正在融化消失。依在棺材沿上,注視着她。
見她站在原地不動,輕聲安慰:“此時的我,不過是年輕時的我浮現在未來的倒影。就算我死去,我并沒有真的死去。”
申姜卻在想,這都是騙人的話。
他死去,那他就不存在了。少年鹿飲溪會長大,但不會是他了。因為當過去改變,現在的他也不複存在。
對于年少的鹿飲溪來說,叫申姜的女孩,只是一個曾對他施以援手的陌生人。
也許他有了錢,根本都不會再去濟物,就此在廢都平安過完一生。他不會喜歡上一個叫申姜的女孩,也不會為了她穿越千百次。更不會記得她有什麽特別。一切就此被抹去。
但她只是說:“那我等你長大。”
京半夏輕輕地笑:“好。”
門框閃爍着暗光。
申姜胡亂用胳膊拭去眼中的水光,悶頭跑去把紙人三下五除二地折起來,塞到口袋裏。
京半夏輕輕地笑,似乎她這舉動太過孩子氣。可他沒有阻止。
在申姜推開門時,門外已經變成了無相居外的樣子。但一切都是靜止的,就像是時間停滞,又像是誰讓畫面都暫停了下來。她的朋友在這裏。她要去和宋小喬告別。
邁步出去的瞬間 ,身後的人叫了一聲:“阿姜。”
這是她聽到的最後一句來自京半夏的聲音。他正式地,與自己耗費了無數光陰拼盡一切保護的女孩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1-03 17:21:31~2020-11-05 03:44:3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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