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醺醉
平康坊為長安要鬧坊曲,秦樓楚館鱗次而駐,晏樓是南曲翹楚,最是有名,是京中達官顯貴聚集之所。
如今剛過午時,還不是開門納客的時候,晏樓內外格外寂靜,不時有小婢女來回倒盥洗廢水,大約是姑娘們剛起床梳妝。
鸨母見瑟瑟和沈昭衣着绫羅,容貌絕美,氣度雍貴,随從排場又大,料想是來了大財主,忙打起精神,殷勤地招待着。
沈昭早從沈晞呈上來的案情奏報裏得知,當夜高士傑是在二樓雅間會客,而這風月之地也是等級分明的,尋常姑娘只能住一樓廂房,二樓寥寥幾間繡房是留給紅姑娘的。
因此,當夜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高士傑的,也就是只有那麽幾人。
三塊金锞子就能全叫來。
“那人好像身體不好,總咳嗽,來了也不叫姑娘,只花高價要了二樓一間廂房,說是要見重要的人。”
“他見了不止一個人,而且還不是同時見的,是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後來人都走了,随從見他遲遲不出來,才推門進去看,結果人早都涼透了。”
“唉,建章營的人把我們帶去問多少次話了,聽說到現在還沒破案……”
這些姑娘們宛如麻雀,你一言我一語,叽叽喳喳,又兼顧嗑瓜子,理發髻,方才還過分清冷空寂的花廳瞬間熱鬧起來。
沈昭聽着她們的話,眉宇緊皺,陷入沉思。
等他回過神來時,陡見自己身邊已空空蕩蕩,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全湊到瑟瑟身邊去了。
姑娘們只見這兩位郎君都長得俊美如仙,不過一個過分孤冷,整個人仿佛冰雕的,拒人于千裏。另一個就不同了,總笑眯眯的,四處打量,似是對什麽都好奇都喜歡,看上去白嫩溫軟,柔和可親,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一個姑娘捏了顆葡萄喂給瑟瑟,以團扇掩唇,嬌笑道:“公子面生,從前沒來過吧。我琵琶彈得好,公子不如随我去房裏,我給您彈一曲。”
還未等瑟瑟說話,另一個先不依了,拉扯着瑟瑟的手,柔柔道:“琵琶有什麽好聽的,我舞跳得好,公子來我房裏,我跳給您看……”
還未争出個長短,倏然橫過來一支胳膊,捏着瑟瑟的後衣領,把她從脂粉堆裏提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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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冷着一張臉,凜凜掃了一圈想上來跟他搶人的姑娘們,那些姑娘被他威嚴所懾,不敢造次,唯有讷讷地坐了回去。
“當夜可有異常?”
姑娘們低頭沉思了片刻,其中一個道:“有一點倒是奇怪,鸨母見是大主顧,要贈他一壺好酒,那人卻不要,只要了白玉酒杯。”
沈昭神情一滞,這一點在案卷裏沒有……
他問:“你可跟建章營的人說過?”
姑娘道:“說了啊,岐王殿下說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南楚來的人都自視甚高,覺得咱們的酒不如他們的,不屑于喝罷了。”
可是……沈昭記得,在證物清單裏并沒有出現酒盅之類的東西。
既然是自帶了酒,那總不能是用手捧來的吧。
沈昭又問:“那夜可有人動過房裏的東西?”
姑娘“切”了一聲:“一發現人死了,高大人的随從便将房門把得嚴嚴實實,我們就是想動也動不了的。”
沈昭垂下眼睫,深思。
瑟瑟湊近他,壓低聲音道:“這是什麽重要的事嗎?”
沈昭把她拽到一邊,耐着性子道:“你還記得命案剛出,封禁別館時失蹤了一個小厮。”
瑟瑟當然記得,八舅舅和沈旸那兩個大小混蛋,還想把事栽她身上。
沈昭繼續道:“這小厮是負責管理高士傑随身物品的,酒盅……随身物品,這定不是巧合……可是,如何做到的……”
沈昭眼前一亮,拽了一個姑娘到一邊,低聲盤問了幾句,再回到瑟瑟身邊時,面上已疑色盡消,滿是通透了然。
他負袖道:“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啊?”瑟瑟驚愕:“沈晞可上蹿下跳折騰半個月了,連點眉目都沒有,你就這樣……就破案了?”
沈昭挑眉:“我跟大哥是一回事嗎?”
瑟瑟心想,不是……要是把那個憨貨跟你關一個籠子裏,不出一炷香你就能把他賣了。
她托着腮,乖巧一笑:“不是,你比他好看多了。”瑟瑟一轉念,又覺得不對:“可是,陛下明知他不是這塊料,為何要讓他來破此案?”
未等到沈昭的回答,花廳廊上傳來清透嘹亮的聲音:“客官,快來嘗嘗我們這兒的桃花釀,那南楚人不識貨,我們這酒可是長安獨一份兒的,喝下去管叫人飄然若仙。”
瑟瑟劈手将那頸口系着紅穗兒的白釉瓷盅奪到懷裏,滿臉警惕地看着沈昭,道:“你不能喝,你酒量太差,不能醉在外面。”
沈昭捏住她的手腕,将酒盅奪了過來,笑道:“我要喝,我今天高興,破了案就可以把徐長林那瘟神送走了,他再不能跟我搶你了。”
瑟瑟無奈道:“你要我說多少遍,我們沒關系……”
姑娘們聚在桌尾竊竊私語,議論這兩男人聽上去關系不一般哪……
或是因為懼怕了沈昭,或是覺得瑟瑟不好她們這一口,遠不複方才對她熱情,只坐得遠遠的,搬出琴鼓琵琶,奏樂歌舞。
起初瑟瑟還能勸沈昭幾句,沈昭道:“你在,傅司棋也在,我若是醉了,你們便将我送回去,我這些日子心裏憋悶,想醉卻又不敢醉,好容易解決了一件事,你就別管我了……”
便這樣一杯接一杯,沈昭那白皙俊逸的臉上慢慢透出紅暈,他的眼神迷離,添了幾許茫然,朦朦胧胧地看向瑟瑟。
“我是真愛你,想讓你一輩子天真爛漫,單純快樂……自母親死後,我被這些陳年恩怨壓了快要十年了,我知道有多痛苦,我不想讓你和我一樣,這有錯嗎?”
他淚眼依依地傾訴衷腸,瑟瑟內心毫無波瀾。
她太熟悉這貨耍酒瘋的樣子了。
從前一旦喝醉了,不是抱着她說“阿姐,咱們私奔吧,再也不回來了”,就是拉着她爬屋頂,說“人世太艱難痛苦,我要帶着你上天去做神仙眷侶”。
誰能想到,外表清冷,殺伐果決的太子殿下喝醉了是這個熊樣。
眼見瑟瑟無動于衷,沈昭急了,深飲一口酒,惱羞成怒道:“你就是個沒心的!從小是你先勾搭我的,你說我長得好看,是真絕色,美男子,你最喜歡我了。我當了真,想和你共度餘生,你卻又反悔了。你不就做了個夢,就想以此為借口把我甩了,還偷跑去見徐長林,你知不知道,他是想來帶你走的……”
衆目睽睽之下被控訴,瑟瑟只覺臉欲充血,腦子一陣混亂,忙上前去捂住他的嘴:“你別胡說!”
沈昭醉得醺醺,由她捂着,身體前搖後晃,若斷了線的紙鳶。
傅司棋看不過去了,上前撫着搖搖欲墜的沈昭,沖瑟瑟怒道:“我們家公子哪句話胡說了?貴……姑娘你從前不知給公子灌了多少迷魂湯,把他哄得一片癡心盡皆托付,如今你又若即若離地拿捏起來了,你可知,這些日子你鬧着要退婚,我家公子面上沒什麽,背地裏有多傷心。你這就是始亂終棄、負心、玩弄別人的感情!”
瑟瑟剛想分辯,忽聽一陣驚弦刺耳,靡靡曲音戛然而止,方才給她剝葡萄的姑娘氣勢洶洶地從琴案前走過來。
她羅袖低垂,掐着腰,低睨着瑟瑟:“我可聽明白了,原來你是個姑娘啊,還是個挺不講究的姑娘。人都說癡心女子負心郎,合着你們這倒過來了。多好的郎君啊,這般風華絕世,又對你如此癡心,你這麽傷害他,你可真下得去手!”
這一番話,铿然有力,字句誅心。
瑟瑟耷拉下腦袋,覺得自己有些委屈:“你們不知道,小時候他總悶悶不樂,我就想着說些好聽的話哄他開心。誰知說別的都不管用,只有我說‘我喜歡你,絕不離開你,将來就嫁給你’時,他才會開心。久而久之,我就這樣哄他了,那時候我也小,我怎麽知道這些話這麽嚴重,說了是要負責任的啊!”
傅司棋冷哼了一聲,似是已不屑反駁。
果不其然,那群姑娘齊刷刷地圍了上來,紛紛指責。
“你這說的是人話嗎?!”
“我看你八成是外頭有人,動了歪心思了。”
“做女人不能這麽無恥,得講點良心。”
瑟瑟被她們逼得步步後退,偷看了一眼沈昭,見他暈紅着一張臉,十分端正乖巧地盤腿坐在席上,滿臉無辜地看過來,好像一朵不谙世事、純良皎潔的小白花。
又來了!
這配方多麽熟悉!
瑟瑟氣得轉身要走,心道我不跟你玩了,我玩不過你。誰知沒走幾步,就被人從後面攬進了懷裏。
沈昭晃悠悠地抱着瑟瑟,抱着她轉了個圈,擡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垂眸凝睇着她,一臉真誠:“雖然這樣……但我還是想和你過一輩子,你只要保證不再玩弄我的感情,我就都原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