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交鋒(1)

裴儉覺得,最近的石城真可謂風起雲湧。

他十二歲從軍,至今也有近十年,寒門出身從一個無名小卒開始摸爬滾打,如今在軍中成了小都統,十年軍旅多歷戰端,卻還不曾見過如最近這般雲谲波詭的亂象。

事情的發端,在于那位來自樞密院的上官遇刺。

這件事情裴儉沒有親見,只是前幾天夜裏城中大火亂成了一鍋粥,他帶士兵在城中四處救火,結果天未明時火勢剛剛平息了些許,就傳來齊大人遇刺的消息。

此事自然引得一片嘩然,蔣将軍亦是震怒,衆将連夜帳中議事。

蔣将軍一身戎裝,臉色鐵青地坐在主位之上,怒道:“高魏賊子!竟敢在我城中放火!又趁亂刺殺我朝廷命官!真是豈有此理!”

此言一出,帳中諸将震驚,裴儉也是心中激憤,只是又覺得有幾分奇怪:石城固若金湯,巡防又嚴,若說是魏國人放火燒城,必然不可能是外來之人,難道這城中竟有細作?

他人微言輕插不上話,卻聽帳中另一位将軍接口道:“魏狗未免欺人太甚!這數月來幾番挑釁不說,如今竟還搞出這樣的事情!是當真欺我大梁無人了嗎!”

帳中諸将一夜奔忙,如今一個個臉上還都沾着煙灰,可謂是狼狽不堪,聽得此言更是怒火中燒:他娘的魏狗猖獗!進城放火還殺了他們的上官,是可忍孰不可忍!

蔣勇見群情激憤,又道:“衆将少安毋躁!如今齊大人遇刺,魏軍又兵陳江北,眼下當如何行事,諸位可有打算?”

一将領斬釘截鐵道:“魏狗咄咄逼人,如今又殺我上官,我等若再不開城應戰,還有何顏面再見陛下?那顧居寒就算是天縱奇才,我軍背靠石城,又可倚仗長江天險,這一仗未必會輸!請将軍下令,即刻點兵,開城出戰!”

語出铿锵,立刻就激起了帳內一幹将領的血性。他們窩囊了好幾個月,如今是就算戰死沙場也想與魏軍一戰出一口惡氣,此時有人挑了頭,一個個更是無所畏懼,紛紛請戰。

蔣勇神色猶豫,道:“我深知諸位将軍報國心切,只是樞密院畢竟有令,不許我等開戰,這……”

他話音未落,就被另一個将軍打斷,那人道:“将軍何必如此瞻前顧後!樞密院雖然有令,可如今齊大人都遇了刺,我等還守着那等谕命作甚!只管殺将出去為齊大人雪恨,樞密院還能有何話說?”

“正是!”又一人接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樞密院又不是天子,難道咱們還真得窩囊一輩子不成!”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個個都紅了眼,只恨不得立刻提劍出城,殺他一群魏狗洩憤!

Advertisement

蔣勇眼中劃過一絲異色,見衆人已經被煽動得差不多了,遂适時地道:“既然衆将都如此說,那我看不如……”

他做戲做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火候到了要提開戰之事,結果話才說到一半,居然被人打斷——只見一人橫跨出一步,斷然喝道:“将軍三思!絕不可開城出戰!”

話音一落地,不僅蔣勇驚了,帳中的其他将軍都驚了,紛紛回頭想看看說這等大逆不道之言的慫蛋是誰,卻見是軍中的小都統裴儉。只見這小都統漲紅了臉,握起的拳頭還有些發抖,面對衆人的逼視卻還梗着脖子不退下,甚至膽大包天地又重複了一遍,道:“諸位将軍且息怒,高魏虎狼之師,如今又有那顧居寒坐鎮,他窺伺石城已久,一旦我軍開城,必是敗多于勝!”

衆将聽言簡直怒不可遏!好一個小都統!見過慫的,卻沒見過慫得如此理直氣壯的!竟真就被那江北的顧家小兒吓破了膽!

一位将軍怒斥道:“裴儉!枉你為我大梁将士近十年,竟是如此一塊沒志氣的軟骨頭!時至今日我們還不開城,難道要贻笑千古受人唾罵不成!”

衆将激憤,七嘴八舌地大罵裴儉,裴儉心跳如雷,臉紅得快滴出血來,卻咬了咬牙,聲音比一屋子人還大,喝道:“贻笑千古如何!受人唾罵又如何!我們雖受辱,可卻保得将士性命!若石城被破,那顧居寒一路南下攻到建康,陛下當如何!大梁當如何!那是亡國之禍!”

一番話吼的是氣沉丹田振聾發聩,直将衆人鎮住。

亡國之禍。

這四個字宛若當頭一盆冷水,将衆人的滿頭怒火澆熄了一半。

是啊……那顧居寒神勇異常,連韓大将軍的腦袋都差點兒被他摘了,若他們開城後卻戰敗,自己丢了性命不說,還會致使家國淪喪,屆時陛下定然會罪及家眷,到時候又當如何?還不如眼下認個慫,死守着城門不開,雖然顏面掃地臉上無光,卻起碼可以保全,也是好事一樁。若以後被人恥笑,也可推說是受制于樞密院的谕命才未應戰,将髒水盡潑在那齊敬臣的身上,反正他也死了,再挨些唾罵又怎麽了?

如此曲折迂回地一琢磨,衆将心中稍定,那請戰的意願于是漸漸就弱了。

蔣勇在座上一看大勢不好,他折騰了這麽半天,怎可到了臨門一腳的時候再被個小都統攪黃?齊敬臣已死,無論如何大梁他已沒法待了,若無法助顧将軍破城,往後這天下之大哪裏還有他蔣勇的容身之處?

不成功便成仁!蔣勇一鼓作氣,一聲斷喝:“裴儉!你食君之祿卻對高魏如此奴顏婢膝,實為我輩之恥!你若回心轉意願為大梁剖肝瀝膽,你方才之言本将軍便不再與你計較,如若不然……”

蔣勇眼露殺機。

裴儉看出了他眼中閃過的殺意,卻毫無退意。

他十二歲從軍,在沙場之上奮勇殺敵,從未怕過魏國人,他願捍衛山河護黎民安樂,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但他不願打必敗之仗,如今江北大營的魏軍厲兵秣馬有亡我之心,龍亢等郡已失,石城是他們絕不可丢的屏障。倘若石城再失,大梁真就站在了懸崖之畔,只差一步便會粉身碎骨!

他堂堂七尺男兒,哪裏又願意躲在城牆之後?但他知道樞密院的谕命是對的,呈匹夫之勇只會贻害家國,忍一時之辱才可圖謀以後。今日,就算那位樞密院的上官已經遇刺,他裴儉人微言輕也要在此以一當十,就算為此喪命也絕不會後退一步!

蔣勇見裴儉毫無退意,甚至眼中的神采還更加鋒銳,遂冷笑道:“好,你既如此頑固不化,本将軍今日就殺你祭旗!讓天下人盡看看,我大梁兒郎的血性!”

說着飛快地從腰間拔出劍來,大步朝裴儉走來。那劍鋒閃着冷芒,蔣勇眼中殺意畢露,裴儉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兩拳緊握,心道今日雖死,但忠言已進,他已無遺憾了……

蔣勇已提劍走至他身前,裴儉閉上了眼,耳中聽聞利劍破空之聲,又有插入血肉的鈍響,随後聽聞衆将嘩然,可他竟絲毫沒感覺到痛,睜眼一瞧,自己還好端端的毫發無傷,蔣将軍右肩卻插着一柄劍,此刻已經跪倒。

裴儉懵了,又聽身後一人道:“樞密院之令即便今日陛下在此也不可随意更改,蔣将軍好大的氣魄,竟敢不遵樞密院之命?”

衆人聞聲回頭,見門外滿城烽火中行來一人,峨冠寬袍,鳳目流光,赫然正是那傳聞中已經遇刺的齊敬臣!他身後跟着兩人,一是他的私臣白松,另一則是劊手徐峥寧,幾人行來不疾不徐,步履間卻好似兵戈鐵馬,威壓如山。

蔣勇右肩被劍整個貫穿,鮮血如注,痛得他跪在地上難以起身,只得以手撐地看着齊嬰朝他走來,眼中全是震驚:齊敬臣還活着?怎麽可能!

他今夜明明命人暗放高魏殺手進了城,趁城中失火之亂前往暗殺齊嬰一行,他在暗處眼睜睜瞧見齊嬰當胸受了一箭,眼下怎會好端端地站在此地?

此事有詐。

蔣勇刀尖上行走,此時腦子轉得也快,心知自己叛國之事恐怕已為樞密院看破,為今之計只有死不承認,他們若無鐵證也不能奈他何。就算他們有證據,他蔣勇畢竟也是韓大将軍一手帶出來的大将,如今大梁武官本就無人,他齊敬臣難道還能殺了他不成?世家之間也并非就是同氣連枝鐵板一塊,齊敬臣要是殺了他,韓家怎會善罷甘休?他總要賣韓守邺的面子罷。

心中既定,蔣勇立刻連右肩的傷都顧不上,佯作驚喜之态,跪伏在地上看着齊嬰,道:“大人無事實乃萬幸!若大人有不測,末将定要取那顧居寒項上人頭為大人雪恨!”

裴儉站在階下,又驚又懵地看着那位上官風輕雲淡地從自己身前走過,長身立在蔣将軍身前,低着頭看他,一語未發,那雙屬于文臣的手卻驀然握住劍柄,毫無猶豫地猛然将劍拔了出來。

鮮血飛濺,蔣勇铮铮鐵漢,也被這樣的痛苦折磨得跪立不住,翻倒在地捂住傷口嘶吼□□。鮮血濺到那位齊大人的衣袖上,他卻毫不在意,裴儉見他連眼波都沒動一下,十分平靜地道:“樞密院曾連下七道鐵谕禁戰,蔣将軍何敢言戰?”

聲息平靜,古井無波,卻讓滿屋子将領噤若寒蟬。

那蔣勇捂着傷口艱難地跪立起來,滿頭冷汗,道:“大人勿怪,我等一時驚怒失了分寸,只恨不得将魏軍抽筋扒皮以解心頭之恨——如今,如今大人安好,我等決不敢再言戰,請上官寬恕。”

蔣勇也算見過大世面的人,眼下處在如此兇險之境,言語間卻仍有機關,看似無意實則一口一個“我等”,将滿屋子将帥都拉到了自己一邊,打的便是一個法不責衆的主意。

裴儉吞了口口水,不知這接下來此事會如何發展,卻見那位齊大人眉目不動,只微微側首問徐峥寧道:“徐大人,我調任樞密院時日不久,對規矩仍有些不大熟稔——逆樞密院之令者,當以何罪論?”

那位人稱劊手的徐大人站在齊嬰身後三步之地,腰身微躬,眼中卻有狠辣之色,答:“回大人的話,論罪——當誅。”

“當誅”二字一落地,衆将皆驚。

這……這蔣勇也是朝廷大員,雖說大梁素來有重文輕武的傳統,可再怎麽說他也是從四品,齊大人手中雖有實權,但官階并不很高,只是四品,論來也無誅殺從四品武官的權柄,何況蔣勇畢竟還是韓大将軍一脈的人……齊大人難道還真敢殺他不成?

而蔣勇聽到那“當誅”二字,心知今日這事已不能善了,遂也不再伏小作低,臉上神情一變,立時便現出兇光,厲喝道:“齊敬臣!我敬你是齊家嫡脈處處忍讓,怎麽?你現在難道還要殘害朝廷命官嗎!”

他掙紮着要爬起來,卻被白松一腳踹翻在地。諸将只見這位小齊大人的私臣冷面無言,下腳的力道卻狠,一腳踹在蔣勇心口,将他踹得噴出一口鮮血,臉色立時便蒼白如紙。

蔣勇又驚又痛,伏在地上爬不起來,勉力擡起頭指着齊嬰,氣喘籲籲地罵道:“齊敬臣,你竟敢……”

他話音未落,便見齊嬰手拿着劍朝他走近,駭得他在地上一路後退躲避,口中又叫嚣道:“齊敬臣!我乃韓大将軍親信!就算有罪也當由陛下和韓大将軍懲處!你若敢殺我,大将軍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見他說完後齊嬰腳步一停,以為奏效,心中狂喜,想這齊家小兒到底還是忌憚韓大将軍的聲威,正要開口再逞兩句威風,卻忽覺心口一涼。

齊嬰,已經毫不猶豫地将劍插入他的胸膛。

衆将啞然,眼睜睜看着那位光風霁月的世家公子如同一個玉面閻羅般八風不動地殺了一個從四品武将,眉目連動都不動上一動。那血濺起半人多高,他卻站在一地血紅中面目平靜,甚至看上去竟有些悲憫之色,宛若菩薩低眉,又似阿鼻羅剎。

他聲息冷漠,低頭看着蔣勇,說:“凡涉軍政之事,樞密院皆有先斬後奏之權。韓大将軍若知你已為判臣,也定會親自清理門戶。今日我代世伯動手,想來大将軍也不會怪罪。”

語畢,他毫不手軟地将劍拔出,蔣勇心脈斷絕,倒地而亡。

屋內一片死寂,裴儉站在階下望着這位上官,心中無限震撼,似從未想過這般出身矜貴而生于案牍之間的人,竟能如此果決地取人性命。

齊敬臣竟是這樣的人物:其貌也君子,其心也修羅。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更沒什麽感情線,但我自己寫得還挺帶勁,并且覺得它們對于塑造齊敬臣這個人物來說是很重要的菩薩低眉阿鼻羅剎集于一身,就算鮮血滿身也還是心懷悲憫,是我個人很欣賞這個人物的一點,而當他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內心世界也很複雜,後面從文文的視角來看也許更清晰一點(文文很快就回來啦~下更或者下下更順便拍拍裴儉的肩:小夥汁路走寬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