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Tomato.37

>>>[求救電話。]

方才還晴朗得仿佛凝結不起一顆水滴的蔚藍天空忽然失卻了它全部的顏色，它開始變得晦澀，變得陰暗。一團團陰雲盤踞在我們上方，帶了點幸災樂禍，帶了點落井下石。

“涼太，你乖乖躺好不要動，”我擡頭望向天空，回想起桃井方才的話語，心下一凜，慌忙從口袋中掏出了手機，“我馬上叫他們過來。”

口袋裏的手機，仍有我剛才玩太鼓達人時帶上的餘熱。我還未按下home鍵，它卻自發地亮了起來。黑色的屏幕上，猛烈地閃動着“電量不足”的标示，仿佛是在急切地求救，仿佛是在痛苦地吶喊。

我咬了咬嘴唇，無視那瘋狂地跳動着的紅色電池，飛快地撥打下了桃井的手機。

“拜托了，拜托了……請一定要接啊。”我輕聲地祈禱着，卻用餘光瞄見黃濑朝我擡起了頭，他聽我的話乖乖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實際上，他是根本動彈不得。

一聲，又一聲，漫長的等待音幾乎要蠶食我整個生命。我從未有過如此後悔，為什麽剛才我要那麽任性地低頭沉浸于自己的惱怒之中，而将那可以拯救我們彼此的希望一點一點地消耗殆盡？

一聲，一聲，數不清是第幾聲，終于，在那漫長的黑暗的等待中，滲透進了一點點光。桃井的聲音，終于在我的耳畔響起：“小丸子？”

我亮了亮眼睛，仿佛尋求到了最後的一根稻草一般緊緊握住了手機：“五月！我和涼太掉進洞裏了！”

我的聲音，氤氲在雨前潮濕的空氣中，漸漸溶解，消散，不見。然而回答我的，卻是漫長的沉默。

我的眼神倏然黯淡，我默默地放下手機，凝視着那黑色屏幕上反射出的，我蒼白的臉龐。

“小丸子？”黃濑朝我偏過頭，眼神中的憂心揮散不去，“手機……沒電了？”

我的手無力地垂下來，輕輕松開手指，那仍溫熱的手機便那樣墜落，敲打在地面上。鼻尖忽然有了冰涼的感觸，我絕望地擡起頭，開始下雨了。

>>>[願。]

我又一次朝着泥土伸出了手。

開始還是細細密密的針尖小雨，後來卻仿佛落井下石一般下得越來越洶湧，冰涼的雨滴墜落在泥土之上，于是我們身邊的土壤變得越發潮濕而泥濘，而我們的希望也越發微弱和黯淡。

——必須在雨下得更大以前爬出洞去，這樣我和黃濑才有希望得救。

我一遍又一遍地這麽提醒着自己，再一次努力攀着泥土向上爬去。

“啪”，我重重摔倒在地面上，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又一次失敗了。

“小丸子，你沒事吧——嘶——”黃濑朝我傾了傾身子，可是即使是這樣微小的動作，也讓他在瞬間疼得龇起了牙。

我伸出手朝他擺了擺，極力僞裝出輕松的表情：“沒事，還能再戰！”

十指的指甲裏已經填滿了褐色的泥土，手臂上是被樹枝石子刮出的大大小小的傷痕，臉龐上有火辣辣的疼痛，而澆灌到臉上的雨水卻是透心冰涼的。

然而，這一些疼痛同黃濑剛才為了保護我而受的傷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麽——我咬了咬牙，再次伸出了手，雨還沒下得更大，我還能動，我們還有救。

跌倒，站起，攀爬，再跌倒。如此循環往複，連我自己都忘記了時間的存在一般。那雨，依舊下得肆意，下得滂沱，下得殘酷而無情。我用手掩住嘴，極力避免自己會脆弱得發出悲傷的嗚咽。

最後一次，我本以為自己即将觸摸到勝利的邊緣，卻在視線捕捉到光亮的一瞬間松了手，被重重打回了原型。這一次，我仿佛已經被攫奪了所有的氣力，再也沒能站起來。

我躺在潮濕泥濘的泥土之上，阖上了眼睛，終于有溫熱的水滴緩緩流淌過我的面頰，不再是那冰冷刺骨的雨滴。

“涼太，我就休息休息……一會兒就繼續……”我朝身邊的黃濑偏過頭，向他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然而，他卻緊緊閉着雙眼，精致得過分的面頰也呈現出了詭異的緋紅。他的雙眉緊緊蹙起，卻不像是安眠。

“……涼太？”我翻過身來，手腳并用，仿佛一個剛剛學會爬行的幼兒一般蹭着泥土爬向了他。

他皺了皺眉，似乎是頗花了些力氣才勉強擡起了眼皮望向我，這時的他就像個剛剛睡醒的孩子，頭發淩亂不堪，望向我的眼睛寫滿了茫然無措。

“涼太。”我隔着重重的雨伸手摸向他的臉頰——滾燙。恍如灼燒的溫度刺痛了我的指尖，我的心在那一瞬間猛然下沉。

他偏過頭，看見了我伸向他的手，于是，他的眉毛蹙了蹙，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我那布滿了泥土的五指。濃密的烏雲間忽然滲透過了一些零星的天光，卻也足夠照亮我手上細密的血色與傷痕。他的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傷痕，眉眼灑落下了一些悲傷：“很疼吧？”

“再疼也沒你疼啊，笨蛋一樣。”我輕輕甩開了手，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明明臉頰是那麽滾燙，可是身軀卻是那樣冰冷。白色的襯衫完全被雨打濕了，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熟稔，仿佛在下個轉瞬就能将我們帶回那個秋天一般。

他勾了勾指尖，嘴角微微揚起，似乎是想笑，可是嘴角那明亮的弧度還未綻放，卻又早早凋謝。他垂下了眼睑，有氣無力地望着自己的腿，眉眼間浮現出了點點的悲傷。

“吶，小丸子，我有點後悔了怎麽辦？”

“什麽？”我仰起臉，迷茫地看着他。

他的嘴角浮現出苦澀的笑意，自暴自棄般地伸出手，輕輕撫摸着他那不能動彈的腿：“如果，那場比賽，好好打就好了。”

我怔忡在原地。

他停下了撫摸的動作，細碎的金色劉海貼在他的額頭上，他卻毫不在意似的揚起了臉：“如果早知道那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後一場比賽的話。”

“涼太！”我不滿地蹙起了眉頭，“你在說什麽傻話——”然而，話語卻戛然而止。

如果……不能及早出去的話……

如果……不能快點讓他的腿得到醫治的話……

如果……放任這雨這麽下着，放任他在這麽惡劣的環境下發着高燒的話……

那麽也許，等到他們趕到的時候……我，抑或是他，只剩下冰冷的軀骸了吧？

不——更可怕些，也許最後得到拯救的，只有我！

我擡起頭，眼中浮現出了極度的恐懼，指尖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為了無視這強烈的不安，我向前緊緊握住了他冰涼的手。

十年，太過熟悉，也太過習慣，我這不長的生命的三分之二的時光都是他，我根本無法想象沒有他的世界。

“啊啊，果然是……好後悔啊……”他存在的氣息——似乎，是越來越微弱，他眯起了眼睛，嘴角帶了些笑意，卻也只是悲哀的後悔的笑意，“再打一次籃球就好了，一定好好地、認認真真地、努力地打……這樣，也不會讓小丸子露出這樣的表情了吧……”

“別犯傻了啊，涼太，我們能出去的，腿當然能治好，還能繼續打球的。”我如是說道，可惜——我恐怕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

他笑了笑，握着我的手加大了力道，有細密的溫度從指尖湧來，可是我卻只覺得這傳遞到我心間的溫度，是他迅速流逝的生命。

“如果……好好和隊裏的大家相處就好了……似乎那一天對小黑子說了過分的話啊，還沒好好道歉呢。”

“如果，能夠珍惜和班裏同學一起的日子就好了……之前一次做值日的時候還麻煩了同班的女生……到現在，還沒去道謝呢……”

“如果……今天早上認真地對爸爸媽媽姐姐他們道別就好了，竟然只是寥寥草草敷衍地說了句‘我出門了’……如果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的話……”

提到家人時，他的鼻尖似乎猛然一酸，垂下了頭去。我透過雨聲，甚至能聽見他低聲的慌亂的抽泣，“媽媽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是‘記得吃感冒藥’……我還忘記了啊。”他揚起臉，淚痕還兀自挂在眼角，卻很快與從天而降的雨交織在一起，看不分明了。他朝我露出了孩童般的無辜笑容，卻讓我的心在一瞬間絞起。

“涼太，別說了好嗎？”我伸出手，輕輕拂去了他眼角的水珠。我知道，那冰冷的，是雨，而溫熱的，是淚。

“小丸子，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啊。”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也許這是他對我唯一的一次任性——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了，“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就好了——我一定，會好好珍惜。”

“能重來就好了，我——一定會珍惜和小丸子在一起的每一段時光的，如果知道會這麽短的話。”

“我也……一定會珍惜，”我咬了咬嘴唇，擡起頭，迎上了他的目光，“如果能重來的話……絕對不會，絕對不會這麽任性這麽糾結了……絕對會……一直都好好地喜歡着涼太的。”

我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思緒仿佛回到了童年時代。一場慵懶的午睡過後，一睜開眼，便是他安然的睡顏。許是感受到了我的視線，他也緩緩地，緩緩地睜開了眼，朝我露出了笑容：“結花，午安。”于是，在那小雨淅淅瀝瀝的季節，我和他卻安心地将漫天的小雨鎖在了光亮的落地窗外。他摁下了電視機開關，于是那令我們心潮澎湃的旋律，又一次在那個五點半的時間準時響起。

或許是乘上列車時太刀川美美飛揚的帽子，觸動了我們稚氣的心弦。

或許是小櫻在櫻花樹下一回眸，看見了小狼溫柔的側臉，打動了我們稚嫩的心扉。

或許是七色的彩虹，撥開了創界山晦暗的天空，重新掀開了湛藍的一頁，顫動了我們稚拙的心湖。

那是我曾經與他一齊經歷過的微不足道的一切，現在卻在這最後的時刻，一起躍然于我的眼前。

那時的我，只道這一切是尋常。以為這些精彩得令人歡欣鼓舞的故事，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播放，而我的身畔，也始終會有他的陪伴。

所以，我都幹了些什麽任性的事啊——我以為的，他會一直都在，我以為的，那些時光都在，我以為的，那些快樂從來都沒有終結——

可是，沒有人曾經告訴我啊——這些生命中最絢爛最美好最無憂的年華，生命中有他陪伴的時光，只有十年。

為什麽我沒有好好去珍惜。

為什麽我只有到失去的時候才懂得——我不想離開他。

“小丸子，”他的聲息，愈發微弱。他凝望着我，靜靜地，靜靜地勾起了嘴角，“不……是，結花，我，愛你哦。”

愛してる。

我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我覺得，也許我哭了吧，有溫熱的淚水流淌過我的面頰，可是，我也笑了，對着他，也許是最後一次，露出了微笑：“涼太……花輪君，我也是哦。”

一陣風飄忽而過，吹起了他額前細碎的劉海。我輕輕俯身，在他的額頭印下了一吻。

在無限延伸的夢想後面，穿越冷酷無情的世界。

有你的美麗記憶會讓我更加努力。

相信——愛，永遠不會止息。

我忽然想起了，那一天他贈予我的小吉。

見祿隔前溪，勞心休更迷。一朝逢好渡，鸾凰入雲飛。

他曾經說過，他的生活已經是大吉了。

可是，我寧可是那卑微的小吉，寧可是那在漫天風雨的吹打之下不服輸地一點點擡起頭來的，小吉，寧可是那在逆境中享受着自己微小幸福，因此愈發珍惜那些來之不易的幸福的，小吉。

聖父，聖子，聖靈，如果你們能夠聽見我的呼喚。

那麽，請給予他救贖。

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不想失去他。

我會珍惜。

一定會。

珍惜。

他微笑的臉龐，安穩地流淌入我的心間，在那一瞬間，定格，成為永恒。他在我面前緩緩阖上了雙眼。微微上揚的嘴角，仿佛安然休憩，又仿佛在等待着，我在下一個五點半，輕輕呼喚他睜開雙眼，開始我們的冒險。

緊緊握着的雙手，沒有分開。我伏在他的胸口，靜靜地傾聽着，他漸行漸遠的心跳。

我阖上了眼。

而有光線，溫柔地撥開了濃密的雲層，開始是一漏一漏地滲下，繼而不可抑制地蔓延到整個世界。視線所及，是全世界的肆意的光。

半阖的眼上忽然投下一片淡淡的陰翳，我睜開了眼。

綠間今天的幸運物，那根粗壯的繩子，正懸挂于我的眼前。從頭頂傾瀉而下的光芒，恍若為它鑲上了一抹金邊。

我顫了顫睫毛。

——他們，聽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一段的時候反反複複回憶了許久，也翻開了網頁看了看同齡人對于童年的回憶。

小時候以為理所當然的一切，如今回想起來卻也是那樣彌足珍貴。

小時候以為一直會陪伴在身邊的人，如今也都大多離散天涯。

往事不可追，那麽，讓我如何能不珍惜身邊的人？如何能不好好珍惜手中所擁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