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Tomato.39
>>>[水晶球。]
回到家後,與正準備出門的媽媽打了個照面。她一身素淨,手中握着一束色彩淡雅的康乃馨。
“去哪兒?”明知故問,我卻還是開了口。
“神奈川。”媽媽言簡意赅,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撫弄着她近日剛剛燙的卷發。
我垂了垂眼睑,腳尖有些委屈地在地面上畫着圈:“我也想去。”
“就快要考試了,以後還有機會,下次再去吧。”媽媽柔聲安慰我,而細語中卻是不容拒絕的堅定與權威,“你的心意媽媽幫你帶到就好。”
并不是第一次被拒絕,我垮了垮肩膀,有些難過地點了點頭。
黃濑半年前送給我的水晶球如今被放置在了書桌最顯眼的位置,原來和黃濑談戀愛時有意無意地隐瞞着父母,彼此贈予的小小禮物都要藏着掖着,可是在那之後,無論是多麽明目張膽地将留有他的記憶的紀念品放置在父母視線所及的地方,他們也都只是會一笑而過,當是我最稚嫩的懷念。
我輕輕摁下水晶球的開關,《聖誕快樂》的歡愉音樂在我的耳畔響起。七彩的燈光應着音樂閃耀起來,在水晶球裏流光溢彩。位于正中央的兩個小人揚起小臉望着簌簌落下的白色雪花,嘴角漾着傻氣卻幸福得過分的笑容。
我關閉了水晶球,那一切光輝便從小人的臉上瞬間隐退,仿佛剛才只是一個絢麗多彩的夢,夢醒了,一切都結束了,連它們曾經存在的痕跡都被徹底磨滅,再也不複存在。
我趴在水晶球前,望着球面上所反映出的,我寂寞的臉龐。我伸出手,指尖緩緩撫摸着水晶球的球面,卻只有冬季獨有的冰涼從指尖傳來,直達心底。
“涼太,”我蹙了蹙眉頭,輕輕地收回了手指,有一滴水珠忽然落在了鼻尖。我擡起頭,卻看見窗外仍是一片幹燥的烏灰,絲毫沒有落雨的征兆,“我想念你。”
>>>[聽說。]
推開哥哥的房門時,他正興致勃勃地抱着一堆寫真集看得起勁,聽見開門聲猛然間以為是老媽,慌忙将寫真集藏匿于身後。在見來者是我的瞬間,他松了口氣,重新将手中的雜志攤在了眼前。
“怎麽了啊,我親愛的妹妹?”
“有點不太開心,”我拉開椅子,在他的旁邊坐下,頭擱在椅背上,垂下眼睛靜靜注視着反射着白熾燈光的木質地板,“快點開解開解我。”
“哪兒輪得到我開解啊,你去找涼太那小子啊。”哥哥有些不以為然地伸出手掏了掏耳朵,忽然想起了什麽一般,動作猛然靜止了下來。
我望向他的眼神閃爍起了悲傷。
“對哦,他們前兩天搬家了,”哥哥伸出手撐着頭,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着,“他在神奈川的醫院?”
“嗯,是的。”我點點頭,“我想去看他,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可是……”我咬了咬嘴唇,沉默了下來。
聽說,剛剛住院時,他躺在病床上,渾身都被纏繞得像個木乃伊,但是卻還是笑得燦爛得像個傻瓜一樣。
聽說,他的腿傷并沒有嚴重到影響日後籃球比賽的程度,他仍可以跑,仍可以跳,仍可以繼續他的籃球夢。
聽說,他在拆了繃帶的第二天偷偷翻窗出了醫院,在一家店鋪裏打了一個耳洞,在左耳之上。
聽說,他買的第一枚耳釘,用花體英語漂亮地書寫着一個英語單詞——Reborn。
聽說,聽說,聽說。
在那之後關于他的一切,都是道聽途說,都是重重疊疊繞了好幾個彎才最終抵達我的心裏。我能夠照着陽光描摹他微笑起來的模樣,也能夠照着七草代表班級慰問他時拍下的照片來想象他別着耳釘的側臉。我依憑着十年來他與我的所有記憶,仿佛真的能夠補全這些時間來他缺席的生命一般。
可是,終究……我伸出手,輕輕解下了他送給我的,紅色發帶。那根發帶靜靜地卧于手心,很乖巧,很安靜。
終究,不是他在我身邊。
我也曾經和爸爸媽媽一起去醫院探望過他,我曾經用心記下了從車站到醫院所經過的每一條馬路,每一個分叉口,每一個路标,以為日後自己可以單槍匹馬只身一人踏上尋找他的路途。
然而,我們抵達醫院的時候,正巧趕上他剛剛睡下。我在他病床前,輕輕放下一束水仙,凝神注視着他有些稚氣的睡顏,他微微翕動的鼻翼,他清淺的呼吸。光芒從窗外毫不吝惜地灑落在他的身上,他還活着——這是我所遇見過的,最大的禮贊,甚至讓人忍不住在一瞬間熱淚盈眶。
我沒有等到他醒來,媽媽便以我學業繁重為名匆匆告辭。黃濑母親也并沒有多加阻攔,只是溫柔地微笑着朝我們揮了揮手。我在離開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他病床前那束新鮮的水仙,偏過了頭,花影落在他的眉眼之上。
在那之後,我記得我曾經給他編輯過一封很長很長的郵件。幾乎是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敲敲打打出來,卻又花了好幾個晚上删删減減,最終好不容易将那一封漫長的關切與歉意送出,我卻沒來得及等到回信,手機便被媽媽以學業之名沒收了上去。
我也記得那時媽媽蹙起了眉毛的表情,指了指我那令人垂頭喪氣的分數。滿目望去,都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你也不想只考誠凜的吧?”我記得媽媽第一次用悲傷的表情望着我,如是詢問,“無論如何,秀德不可能……桐皇要沖一下的吧?”
“嗯……是的。”我心虛地別過臉,卻遲遲不敢告訴媽媽,我真正想去的學校。
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那封郵件——他一定看到了吧。他會露出什麽表情,都會以怎樣的心情回憶着我?他是否會在神奈川漫天的繁星之下,打開手機,讓那手機的熒光照亮他精致得過分的臉龐,他是否會帶着寵溺的笑意,在手機上斟字酌句地為我也留下一串串文字?
為什麽不打一通電話呢,哪怕一通也好。我別過視線,靜靜凝視着房間角落的電話機。它安安靜靜地卧于那裏,一年,兩年,十年,依舊如此。它也見證了我和他的相遇,相識,我和他的每一步的成長,仿佛都倒映在它的眼中。可是,為什麽,如今它卻不能發出令人欣喜的鳴唱,将那份思念從遙遠的神奈川攜帶至我的心底呢?
“嘛,別犯相思啦。”哥哥站起身來,終于是表現出了一點點兄長的樣子,擡手拍了拍我的肩,“是你的男人,總歸會回來的。”
>>>[未完待續。]
收到海常通知書的那一天,迎來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在海常自主組織的招生中,我出乎意料地超常發揮。也許之前的筆試成績并不能盡如人意,但是在最後的面試中,考官抛給了我這樣一個問題——“三年以後,你想成為怎樣的人?”
思考片刻,我站了起來。“三年後,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懂得珍惜的人。”
我想,也許這是我開始的聲音——正如黃濑左耳所镌刻的那枚Reborn。這不僅僅是他的重生,亦是我們的涅槃。
也許,是時候從那個任性刁鑽只知揮霍的孩子成長為一個寬容而溫柔的人了吧。
演講的過程中,在洞底黃濑帶着遺憾微笑的臉龐一直一直重複着在我的腦海中閃耀。我再也不想看見他那時的表情,再也不想聽到他那時的話語——我也發誓,我再不會讓他露出悲傷的表情。
也許通往幸福的道路注定坎坷崎岖,然而我卻願與他一同步步前行,步步珍惜——一步一步,邁向我們所憧憬的明天。
也許難免會有不和諧的聲音,難免會有無數雙不懷好意的眼睛。難免會感到厭倦,會感到疲憊,會感到前途一片迷茫。但是,我依舊會帶着他最喜歡的笑容,執起他的手。
如果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應對這變化莫測的世界——那麽,也許兩個人,足矣。我想成為一直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想成為陪他到世界終結的那個人。
懷念的過去,珍惜的現在,憧憬的未來。
生命的每一段時光,我都想有他的出席。
當我結束了演講的最後一句,有清脆的掌聲從容響起。我看見笑意從考官的眼中湧出,他站起了身來,朝我點了點頭。那明亮眼中所盛滿的笑意,恍惚是在對我說——
“歡迎來到海常。”
我握着镌有海常校徽的信封,一時連激動的淚水都忘了落下。我擡起頭,忽然遇見了一片飄然墜下的瑩亮雪花。它飄飄搖搖,在空中旋轉,回環,仿佛是在上演一出極美的舞蹈。我伸出手,它便安眠于我的掌心,化為了一捧清澈的水。
操場邊的松樹,依然高高挺立在那裏。而明淨的雪,落了它滿身。
今天,是平安夜。我喃喃自語。
順着人流慢吞吞地從禮堂中走出來,雪下得越發肆意了。周圍的同學紛紛發出了輕聲的贊嘆,一切都仿佛與一年前的今日巧然重疊。我擡起頭,是那漫天墜落的瑩亮雪花,染上了熹微的光,又仿佛聖經中從天墜落的甘甜可口的嗎哪。從我們腳下綿延而去的,是一片純白。人們還未來得及在這片自然精心打造的藝術品上留下哪怕一個足印,眼前所熟稔的一切都在頃刻間恍惚變成了另一片風景。
鬼使神差,我離開了人流,朝另一個方向邁開了腳步。
一年之前,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曾經在那棵最高的松樹下,積了一頭瑩白的雪花,等待着黃濑的歸來。
雪,下得越發大了。我慢吞吞地邁開步子,落在眼底的,先是枝幹光禿的櫻樹,當它們再度熱烈地開放之時,便正是我們道別的時候了。杉樹挨着櫻樹落入眼底,在成排的杉樹下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池上已結滿了細碎的冰,然而我卻仿佛能透過那冰凍的表面看透它平靜的池面上所起的點點漣漪。腳步繼續向前,終于,一排排昂首挺立的松樹映入了眼簾。它們依舊驕傲地舒展着枝葉,那是冬季的綠意,是生命的禮贊。它們頭頂上方,是如水的冬季天空,而輕輕落于它們肩頭的,是晶瑩剔透的白雪。
迎面吹來的白雪和冰碴,拍打在臉上,有些冰涼而微微刺痛的感觸,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用紅色發帶纏繞的黑色馬尾順着風而飛揚了起來,頸間的白色圍巾也迎着雪不停地舞動着。
我繼續向前,目的地還未抵達。
遠遠的,我看見了,那棵我曾經等待黃濑的松樹。一年風霜雨雪,它依舊驕傲地挺立,巍然不動似的。它在這裏伫立了多久,見證了多少的悲歡離合?我不知道,也許我們只是它漫長生命中的一個過客,我們在松樹下的輕言絮語,也只不過是它繁密年輪中的一個小小的刻痕。
然而,這一天,仿佛連這棵松樹,也在雪光中呈現出了別樣的姿态。在透亮雪光的照耀下,我看見了,那棵松樹上飄搖的五色緞帶。走近一些,再近一些,一根淺粉色的緞帶脫離了樹枝,被風裹挾而去。我伸出了手,攥住了這根緞帶,它靜靜地卧于手中,就像那一年黃濑所贈予我的發帶那般安靜乖巧。
那時,我才看清,在這緞帶之上,用秀麗大氣的毛筆字所寫下的兩個字——大吉。
我微微一怔,踩着積雪向前邁開了步子。跑鞋踩在薄薄的積雪之上,卻也能發出“喀拉喀拉”的清脆響聲。我的腳步加快一些,再一些,最後幾乎是跑着到了那棵松樹之下。我踮起腳尖,那些緞帶仿佛是為我所系似的,恰恰好好在我一踮腳便能觸及的地方飄揚。
這根淺綠色的緞帶上——是大吉。
那根深紫色的緞帶上——是大吉。
我将看過的緞帶收集于手中,急不可耐地伸出手摘下更多的緞帶。
大吉。
大吉。
大吉。
……
手中的緞帶越來越多,而溫暖的淚水不知何時也積蓄在眼眶中,拼命地打着轉。最終,我将手伸向了最高處的緞帶——明黃色,仿佛他明亮的發色。然而,這根緞帶似乎真的有些高了,哪怕我用力踮着腳,卻也無法觸及到它的所在。
忽然有一只手,從我背後伸向了那根明黃色的緞帶。我微微一愣,擡起頭望着那只手,那是骨節分明,修長而漂亮的手。借着雪光,仿佛能看見這手上細微的紋路和淡淡的青色。那根緞帶輕輕落下,我連忙伸手去接。
橫卧于那之上的,不再是大吉。
而是——
“我回來了。”
眼中的淚水終于在那一瞬間奪眶而出,我轉過身,擡起頭,望向那張我思念已久的臉龐。他的笑容還是那樣,從未改變,但是它左耳所閃耀的那枚銀色耳釘,卻時時刻刻提醒着我,我們所獲的新生。
感謝你所給予我的一切。
感謝我們彼此都還存活于世。
感謝上天賜予我們的這場最美的相遇,最美的十年。
我定會珍惜我所擁有的一切。
我定會不負我所許下的誓言。
我定會陪伴他,直到生命的終結。
迎着漫天的飛雪,我向他伸出了手。
以聖子,聖父,聖靈之名。
阿門。
作者有話要說:
這便是最後了。
全劇終,下章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