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肖一鳴這句反問讓方馳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頓時感覺自己身上的衣服似乎沒有穿夠, 夜風呼呼地就那麽從領口往裏灌着。

沒幾秒鐘感覺自己手都涼了下來。

“你……”方馳把手揣進兜裏,“是說你媽知道你……那個事兒了?”

“嗯。”肖一鳴點點頭。

方馳半天沒說出話來, 兜裏有一盒煙, 他費了好大勁才從盒子裏摸了一根出來叼在了嘴上, 拿着打火機按了七八下才點着了。

“你這戒煙的人,身上随時都能摸出煙來啊?”肖一鳴說。

“心理安慰。”方馳說, 煙夾在手上也沒接着抽,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問了一句,“她怎麽知道的?”

肖一鳴對這事兒是挺坦然的, 但也沒坦然到高考前自己把事兒跟家裏說出來的地步, 這只能是他媽從別的什麽地方知道的。

“不想說了, ”肖一鳴皺皺眉,“反正就是知道了。”

方馳沉默了,倆人都沒再出聲,就那麽在黑暗中站着。

風吹得急, 夜裏的氣溫也越來越低。

離他們十幾米遠的地方有路燈灑下的一片光, 看着挺暖和的,但方馳知道走過去也還是一樣。

不知道這麽沉默地站了多長時間, 方馳擡手想抽一口煙的時候,發現煙早已經燒沒了。

他啧了一聲, 把已經滅了的煙頭彈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

“去我那兒吧。”他看了一眼肖一鳴。

肖一鳴正偏着頭不知道瞅着什麽出神, 聽了他這話搖了搖頭:“我一會兒找個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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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方馳轉身往回走。

走了一會兒,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方馳回過頭:“你身上沒錢吧?”

“嗯, ”肖一鳴拍了拍自己,笑了笑,“身無分文。”

“不讓你回家了?”方馳問。

“沒說,就讓我滾,”肖一鳴搓搓手,“明天再說吧。”

“嗯。”方馳應了一聲。

倆人又沉默了,一塊兒走回小區一路上也沒說話。

回了屋,方馳看了看時間,挺晚了,他看看肖一鳴:“一塊兒擠擠吧。”

“我睡沙發,”肖一鳴裹着衣服往沙發上一躺,“也睡不了幾個小時了。”

“我床挺大的。”方馳說。

“怕你不自在,”肖一鳴閉着眼睛,“再說我也不習慣跟人擠。”

方馳沒再說什麽,進屋從櫃子裏拿了床被子給了肖一鳴,這破小區的暖氣一直不怎麽太足,跟爺爺奶奶家自己燒的沒法比。

肖一鳴蓋上被子睡了。

方馳回到卧室,把門關上了,躺到床上。

想把今天拍的小花發給孫問渠,但太晚了,他就沒發,而且也不太有心情。

具體的情況肖一鳴沒說,他也不想問,那清晰炫麗的巴掌印已經夠了,再說也無非就是那些東西。

越聽越絕望。

他關上燈,把睡在他枕頭上的黃總塞到旁邊的枕頭縫裏。

閉着眼睛放緩呼吸,在心裏默默數着數。

快要睡着的時候,他似乎聽到了客廳裏肖一鳴壓抑着的哭泣聲,但再聽卻又沒有了。

他皺着眉拿過旁邊的耳機扣到了耳朵上。

早上起床的時候,方馳一打開卧室門就看到客廳裏有個人,背對着他站在窗前。

他吓得順手抄起了門邊放着的一根登山杖。

那人轉過身之後他才回過神來,這是流浪漢肖一鳴。

“吓我一跳。”他放下登山杖。

“你失憶了啊。”肖一鳴笑着說。

“沒反應過來,”方馳看了他一眼,“你要洗漱嗎?我給你拿牙刷毛巾。”

“我看有漱口水,用了那個了,臉也洗了,水一潑完事兒,不用麻煩了。”肖一鳴說。

“嗯。”方馳進了廁所。

給肖一鳴找了件合适點兒的外套,他倆出了門。

肖一鳴的手機看樣子是一夜都沒響過,吃早點的時候他一直看手機,方馳突然覺得他媽挺狠的。

可是這種事……如果換了自己家的人……

爺爺奶奶會找他的吧?

也許不會讓他自己就這麽跑出去?

不,都沒準兒,也可能一樣。

或者氣病了誰也說不好。

方馳想到這裏忍不住皺了皺眉,豆腐腦都喝不下去了。

肖一鳴還挺鎮定,就那麽去了學校,什麽也沒帶,好在他們現在複習已經到了書全堆在課桌上的階段,書包的意義不大。

不過中午一塊兒去吃飯的時候,肖一鳴沒去,說是要在教室補瞌睡。

方馳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這種時候,肖一鳴出了這樣的事,他想跟人說,想跟人聊一下,卻又不知道該跟誰說跟誰聊,又該說些什麽,聊點兒什麽。

孫問渠的名字被他點出來好幾次,盯着看了一會兒最後又把手機放了回去。

下午放學的時候他照例跟肖一鳴一塊兒遛達着,今天肖一鳴吃完栗子要去哪兒估計都還沒想好。

“你什麽時候回家?”方馳問他。

“不知道,”肖一鳴嘆了口氣,“我媽也沒理我。”

“那你怎麽辦?”方馳也嘆了口氣,“今天先去我哪兒?”

“不了,”肖一鳴搖搖頭,“我去我姨那兒吧,你有錢麽,借我點兒。”

“你姨?”方馳掏出錢包,“你怎麽說啊?”

“吵架了被趕出來了呗。”肖一鳴說。

“馬上高考了,這不合理吧,”方馳把錢包裏幾百塊錢都拿出來給了他,“你要不回去跟你媽……認個錯。”

“認錯?”肖一鳴看着他。

“起碼說點兒軟話,”方馳低頭啃着栗子,“要不怎麽辦?”

“我跟我媽吵得挺厲害的,可能軟成一攤泥也沒用了,”肖一鳴在公車站停下了,靠着廣告牌,“我把自己路都堵了。”

方馳沒說話,肖一鳴挺犟的,他要這麽說,方馳差不多能想像出來這母子兩人是怎麽吵的。

“我太沖動了,”肖一鳴垂着眼皮,“老覺得這事兒沒什麽,知道了就知道了,不可改變也不是錯誤,有必要那麽大反應麽,還是太幼稚了,父母有一個算一個一萬個裏大概能有那麽幾個能接受的吧。”

方馳不出聲地聽着。

“再來一次我肯定不那麽跟她頂,”肖一鳴皺着眉,“跪地上讓她打一頓先出出氣也好。”

方馳能從肖一鳴的語氣裏聽出他的無奈和無助。

“我先去我姨那兒了,車來了。”肖一鳴拍拍他的肩。

“你……”方馳看着他。

“我沒事兒,”肖一鳴說,“馬上考試了,再怎麽樣我也會先把高考這關過了,你也一樣,不用琢磨我的事兒。”

肖一鳴擠上公車之後,方馳在站臺上愣了挺長時間。

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最後他拿了耳機扣上,開始順着路往回跑。

他的跑步的習慣很好,就是比較認真,身體的平衡,手臂的擺動,腿的跨度,腳的落點,每一個細節他都會注意做到位。

只有這樣的跑步才會盡興,才會更體會到奔跑的樂趣。

才能更好地把所有不愉快的事甩到身後。

眼前只有不斷掠過的風景和人,還有漸漸不再冰冷的風和呼吸。

孫問渠今天跟爺爺一塊兒帶着小子上了山。

爺爺每隔一陣子就會往山上走走,活動一下,作為一個在這裏生活了一輩子的人,他喜歡看看山裏的變化,也許幾年十幾年幾十年才會有的變化,外人眼裏看不到的那些變化。

“你累不累?”爺爺問他。

上山的這條路爺爺挑的是條好走的,比較平緩,也早就被進山的人踩得挺寬闊的了。

“不累,”孫問渠說,“我還能再翻兩座山。”

“說得好像你已經翻了一座山了似的,”爺爺笑了起來,“這都還沒到半山腰呢。”

“這路挺好走的,”孫問渠笑着說,“不累人。”

“以後你跑步就上這條路來跑,可別再去扭腳那條路。”爺爺說。

“沒去了,不敢去。”孫問渠說。

“小馳從小山裏長大,哪兒都鑽,這些路啊石頭啊他都走得利索,”爺爺邊走邊給他介紹,“你看那塊石頭了沒。”

“看到了,”孫問渠順着爺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山谷對面有一片沒長草光禿禿的石壁,“那不叫石頭吧……”

“小馳上小學的時候就能從那兒爬上去了,”爺爺有些得意地說,“猴兒似的,野着呢。”

“他說你總帶他進山裏玩。”孫問渠看着爺爺,爺爺的笑容還挺有感染力的,他一笑,孫問渠就想跟着笑。

“小的時候是我帶着進山,長大點兒就自己往裏跑了,”爺爺感慨地說,“這孩子去了城裏以後總不習慣,想回來,回來了就舍不得走。”

“能理解,”孫問渠說,“他在這樣的地方長大,跟城裏差別太大了。”

“是啊,不過哪能不走呢,還是得出去,”爺爺說,“去城裏讀書,去工作,還是比鄉下強得多嘛。”

“他主要還是想你們啊,你和奶奶。”孫問渠伸手逗了逗跟在旁邊的小子。

爺爺很開心地大聲笑了起來,想想又說:“這小子,這陣又沒打電話回來了吧?”

“嗯,複習太忙了吧。”孫問渠摸出手機看了看,距離上次方馳打電話過來,已經大半個月了。

消息是發了幾個,一張小黃花的照片,問他猴子盆裏的花開了沒,兩個晚安,還有幾條是做出了挺難的題來跟他顯擺,還配了題目的照片。

但是一直也沒再打過電話。

單看這些消息,感覺也沒什麽問題,一個掙紮在高考複習當中的小孩兒,抽空發幾條信息輕松一下。

但細想又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方馳和梁小桃一塊兒從寵物醫院裏走出來,貓包裏拎着半迷糊狀态的黃總。

“回家它回過神兒來了會撓我嗎?”方馳有些擔心。

“應該不會吧,”梁小桃彎腰往貓包裏看了看,“它可能反應不過來自己沒蛋了?頂多就是不理你吧?”

“那沒事兒,”方馳嘆了口氣,“它本來也不理我。”

梁小桃笑了起來:“你這鏟屎官當得還是很有自覺的嘛。”

“請你吃點兒東西吧。”方馳看了看四周。

“不用了,趕緊回去吧,”梁小桃笑笑,“我直接回去了,要不晚上自習完了請我宵夜。”

“好。”方馳點點頭。

正想再說話,他的手機在兜裏響了起來。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裏花朵真鮮豔,和暖的陽光照耀着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拜拜!”梁小桃沖他揮揮手,跳上了路邊停着的一輛出租車。

方馳沖她也揮揮手,一邊掏出了手機:“喂?”

“在外面呢?”聽筒裏傳來了孫問渠的聲音。

“嗯。”方馳拎着貓包進了旁邊的超市,在門口站着避風。

“晚上還得自習吧?”孫問渠說。

“嗯,”方馳聽着他的聲音,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溫暖,舒服,想過去蹭幾下,但卻又糾結着害怕,“今天……把黃總帶出來阄掉了。”

“已經阄完了?”孫問渠笑了起來,“它自己知道了沒?”

“應該還沒有吧,現在看它暈乎乎的,”方馳笑笑,“你今天……忙嗎?”

“還成,”孫問渠說,“你先回去吧,到家打個電話過來,爺爺早上說你好久沒打電話了,估計是想你了。”

“嗯,”方馳突然一陣心虛,“我們現在複習……挺忙的,我下晚自習回去就……睡了。”

“我跟他說了你現在又忙又累。”孫問渠說。

“哦,”方馳應了一聲,“那我回去給你打電話。”

方馳在路邊攔了輛車,抱着貓包一路挺不是滋味兒地看着窗外,到樓下了差點兒沒給司機錢就下車走人了。

孫問渠不知道有沒有聽出什麽來,他的緊張和糾結。

沒聽出來吧,孫問渠的語氣聽起來還挺正常的。

或者聽出來了?這人一向都能一眼看穿他還不動聲色……

肯定是吧,方馳把腦門兒頂在前座的靠背上,輕輕嘆了口氣,不說別的,就這麽長時間沒打電話,就已經很明顯了。

那孫問渠會生氣嗎?

還是生氣了沒說出來……

也沒準兒,自己挺上心的事,在孫問渠那裏也許根本就沒有感覺。

方馳進了屋,把黃總小心地抱出來放在了窩裏,這個是個軟軟的有個洞可以鑽進去的貓窩,不過黃總不太喜歡進去,平時心情好了也就是端坐在窩頂上,努力地想把這個窩壓成一個餅。

不過現在方馳把它放進窩裏,它還挺配合的,塞進去就團着沒動了。

方馳洗了手,換了套衣服才拿起了電話,猶豫着撥了孫問渠的號碼。

鈴聲剛響了一聲電話就被接了起來,接着方馳就聽到了爺爺的聲音:“小馳啊?”

“……爺爺!”方馳沒想到爺爺會直接接電話,有些意外地笑着喊了一聲,“你學會接電話了啊?”

“沒學會,水渠幫我劃拉開的,”爺爺呵呵笑着,“你今天把那只貓給骟了啊?”

“是啊,”方馳笑着說,“剛回來,你們吃飯了嗎?”

“吃了,今天吃的菜特別高級,一會兒讓水渠給你發照片,”爺爺很高興地說,“看着非常高級,你奶奶炒糊了的鴨子都變漂亮了。”

“吃的什麽啊?”方馳忍不住摸了一下肚子。

“就普通菜,不過前陣兒水渠做了倆盤子,讓我們拿來盛菜了,漂亮。”爺爺說。

“哦,”方馳笑了笑,感覺孫問渠做活兒卡殼的時候就喜歡做點兒別的,他捏了捏領口的四葉草,“那我得看看。”

跟爺爺奶奶聊了一會兒,奶奶一聽他還沒吃飯,就催着讓他快去吃飯。

“知道了,”方馳按以往的習慣說了一句,“那你把電話給水渠吧。”

“水渠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奶奶說,“沒在屋裏了。”

“哦,那挂吧,你不用動,我這邊挂就行了。”方馳說完猶豫了一下,把電話給挂斷了。

想着孫問渠可能會再打電話進來,他帶着手機進了廚房煮面。

但是面煮好都吃完了,孫問渠也沒有打電話進來。

方馳嘆了口氣,沒滋沒味兒地把面湯都喝光了,拿着碗去洗。

收拾完了準備複習一會兒的時候,手機收到了消息。

他拿過來看了看,是孫問渠發過來的。

兩張照片,一張是兩個很漂亮的花瓣形的白色盤子,有淡淡的脈絡,另一張是盤子裏裝着奶奶炒糊的鴨子和青菜,青菜倒是沒糊。

-找靈感的時候做的,帥吧。

方馳笑了笑。

-非常帥。

-複習去吧,沒幾個月了,抓緊點。

-嗯。

-拍張沒蛋的黃總給我看看。

方馳笑着拿了手機趴到貓窩前,費了半天勁拍到了兩張黃總的照片,黃總還是有些迷糊,沒動也沒用爪子拍他,只是半睜着眼瞅着他。

他把照片發給了孫問渠。

-就這個樣子,醫生說得過幾個小時才能緩過來。

-被世界遺棄了,替我摸摸它,你複習吧。

-嗯。

方馳放下手機,坐到桌子前,先愣了一會兒,才拿過耳機戴上,趴桌上開始做題。

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肖一鳴的事是怎麽解決的,他沒有細問,只知道肖一鳴還是沒回家,一直住在他姨家裏,不過上學放學複習的狀态已經恢複了正常。

也許這事永遠也沒辦法解決。

父母接受不了,孩子改變不了。

死結。

不傷害父母,不拿這樣的事去面對父母,唯一的辦法似乎只有不要邁出那一步,無論是主動,還是被迫。

方馳強迫自己不要去琢磨這些,無解的問題,先放着吧。

孫問渠說,心無旁骛。

這個挺難的,方馳覺得他時不時就會心有旁骛一回,好在他現在複習已經進入了“哎這條我會這道題也不難嘛啊這條應該這是樣”的僞學霸狀态。

雖然老師講卷子的時候他會發現還是不少錯的,但至少做題能順着嘩啦啦往下做了,東想西想瞎琢磨的時間比較少。

到睡覺時間也是倒頭就着,基本來不及憶往昔就睡過去了。

就是早上起床的時候要是醒得早了,他會有點兒想孫問渠,活兒幹得怎麽樣了,還去跑步嗎,有沒有繼續做盤子給爺爺奶奶湊出一套來,晚上有沒有通宵……

早上鬧鐘響過之後方馳睜開眼,在床上翻滾了幾下,下床拉開了窗簾,順便把窗戶也打開了透透氣。

現在天氣開始轉暖了,空氣中偶爾能聞到潮濕的土腥味,窗外樹上的新芽也褪掉了鮮嫩的綠,變成了略深的一片綠色。

手機在床頭響了一聲。

方馳過去拿起來看了看,是孫問渠發過來的。

他窗臺上的猴子盆在天臺上被擺成了一圈,綠色的葉子裏有細碎的白色小花,非常小,米粒似的那麽一點兒。

“花開啦。”孫問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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