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除了那一天兩位掌事到來讓曲谙心神不寧外,其餘的時候都很清閑,曲谙不用去幹活兒,每天梁庭也會給他們帶飯,周掌事十分周全,連生活用品都想到了,曲谙又多了幾套衣裳,被子也換成了更厚實的。
這樣一來,曲谙陪着空雲落的時間就多了,對着小孩他沒有防備心,便會借講故事來說起自己曾經的事情,說自己是靠着寫書為生,家裏有個和善的保姆照顧他,說小時候他被父母遺棄,外公把他養大。
但曲谙發現,他在漸漸遺忘。他記不清自己的寫到第幾章,記不清羅姨圍裙上的花紋,那張放在他的電腦旁,外公的相片,他也不記得是在那一天拍的了。
或許有一天,他會模糊現代的記憶,會以為華風大陸的曲谙才是真實的自己,而曾經的那個曲谙是他做的一個夢。
莊周夢蝶,他是莊周還是蝴蝶?
曲谙感到了恐慌,這裏沒有東西證明他是此世之外的曲谙,如果他還在遺忘,就好像自己正在抹殺自己一樣。
但在空雲落看來,曲谙總在說神神叨叨的故事,說着說着他就會沉默下去,莫名得很,空雲落覺得他是把自己繞進去了,好蠢笨。
空雲落不願把時間放在聽故事上,他仗着小孩子天性好玩的借口,每天都會跑出去,爬上後山探索破解身上之毒的方法。如今他不愁楓栾果不夠,楓栾果的酸苦味他都稍稍适應了,每天花兩個時辰用內力與毒博弈,雖收效不顯,但空雲落每晚都能感覺到身體發熱,似乎是種征兆。
這天,空雲落從山上下來,手裏提着一只山雞,他随手獵的,打算給病秧子補補身體。
他推門而入,先是聞到一股煙草味,淡淡的苦澀與辛辣交織,不太好聞。
接着才看到曲谙,他坐在窗邊,拿着煙杆的手搭在窗沿,煙嘴抵在唇邊,他含住吸了一口,煙霧從他唇間缭繞而出,模糊了他的側臉。空雲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感覺到曲谙身上透着的落寞,他那樣的清瘦,仿佛就像這縷煙,風吹來他就散了。
空雲落感覺自己的胸口被用力捶了幾下,心髒悶悶的疼,不知為何。
曲谙轉過頭,看到空雲落,叫了聲:“洛洛。”
穿堂風吹入,屋裏的煙被吹出窗外,曲谙的臉變得清晰,他的臉上還有淡淡的青痕,眉眼細致秀氣,臉色些許蒼白,神情倦懶,唇邊的煙杆更給他添了幾分弱柳卻風流的美。這張臉摘下了怯弱畏縮,還是有可圈可點之處。
空雲落怔怔盯了一會兒,繼而眉頭皺起,他把山雞往地上一扔,不悅道:“你嫌命太硬,想把自己凍死?”
他一腳把門踢上,又走到曲谙身邊,把窗關起來,又盯着曲谙手上的煙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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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谙忙把煙放進杯子裏熄滅了,很是心虛道:“我抽着玩兒的。”
“玩兒?”空雲落冷笑,狠狠搶過了煙杆,敲着曲谙的腦袋訓道:“別人抽着玩可以,你身體怎麽樣自己不清楚?我看你是想玩命!”
“哎喲哎喲!”曲谙抱着腦袋躲,“我錯了,你打得我好疼!”
“疼才長教訓。”空雲落冷道,但還是停了手。
曲谙揉着腦袋,卻又傻呵呵的笑起來。
剛才那副美人之姿蕩然無存。
“洛洛你好像阿公,以前我偷偷抽他的煙時,他也這樣敲我。”曲谙說,“不過阿公比你溫柔。洛洛,小孩子不可以那麽暴力,女孩不喜歡這樣的男孩。”
“要你管。”空雲落又給了曲谙胳膊一下,然後示意那只山雞,“今晚喝雞湯。”
曲谙“哇”了一聲,又沒完沒了的贊美空雲落,空雲落雖表情不耐,但還是跟在曲谙身後,幫忙燒水。
晚上兩人吃了一頓美美的雞湯,還舒服的泡了個澡,曲谙殷勤地為空雲落搓背按摩,想要拿回自己的煙杆。
“看到它我就有種阿公的熟悉感,我保證只用來睹物思人,絕對不抽了。”曲谙無比誠懇道,心說我不抽,但我點來聞聞。
空雲落道:“聞也不行。”接着他感覺肩上的手一頓,他冷笑不已,謊都不會撒,你就蠢死吧。
到最後,曲谙還是拿回了煙杆,只不過煙草被空雲落當着他的面丢進竈裏了。
亥時,不歸山莊。
月影稀疏,風冷蕭瑟。
正院的中央,大樹下坐着一人,她穿着一身白,仰頭看着月亮,冷色的光落在她的臉龐,映得她的膚色潔白朦胧。
“我寄愁心與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樓雯潤的身後傳來了道悠悠的聲音,她回頭看,風裏俊美的臉上挂着淺笑,好似能奪去月亮的光輝。
“看到樓姑娘,我就想起了這首詩。”風裏走到她身旁,“在想着某人?”
樓雯潤淡淡笑道:“有點擔心。他每次不在我身邊,我總會心慌。”
“讓樓姑娘這樣蕙質蘭心的美人憂心,可不是個好男人的作為。”風裏道。
“雲哥是最好的。”樓雯潤垂下眼簾。
“與怪物為伍,小心自己也變成怪物。”風裏笑道。
樓雯潤擡頭看他,眼中浮現不解,“你和雲哥同為不歸山莊的人,難道不算一路的?”
“非也非也。”風裏豎起手指搖了搖,“我只不過是子承父業。”
說起這個,樓雯潤的瞳仁閃了閃,她輕聲問:“風裏,你恨雲哥嗎?”
“恨?你是說他殺了我父親的事?”
樓雯潤點了點頭。
“恨倒談不上,畢竟那個老混蛋也該死。”風裏道,“不過空雲落叫人讨厭是真的,如果這世上能有人殺了他,風某人一定行大禮感謝。”
說着他還惺惺作态的鞠了一躬,又假裝惶恐,道:“真是抱歉,我不該在樓姑娘面前這麽說。”
樓雯潤無奈搖頭,又問:“最近沒有任務嗎?”
“上次出去綁了個王侯的小兒子,把人家的手腳廢了,這會兒全天下都是我的通緝令,還是避避風頭吧。”雖說避風頭,但他的語氣極為輕松,這種人心惶惶的事對于他而言,大概就是偷懶的借口。
“怪不得這幾日總有人打上來。”樓雯潤道,“禦門的人整天都在外面巡視,阮譽沒和你生氣?”
“怎麽會?”風裏的眼底暈起笑意,“我去那裏蹭一頓飯,都被他趕出來,脾氣可臭。”
“就你最會氣他。不過你不在時,他也總提起你。”
“他怎麽說我?”風裏十足感興趣。
“你在的時候嫌你,不在又怪想的。”樓雯潤狡黠地一笑,“他雖不明說,但我聽出了這個意思。”
風裏的嘴角止不住地翹,他給樓雯潤豎起了拇指。
“不過我聽說你和千玿鬧起來了,這又是怎麽了?”
風裏的嘴角一撇,道:“誰曉得那個瘋子,蕭責走後沒人管他,瘋病發作了吧?”
樓雯潤不贊同地看他一眼,“別這麽說千玿,一定是有什麽誤會了,說開了便是。”
風裏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我送你回去吧,夜裏冷,別着涼了。”風裏風度翩翩道。
樓雲潤搖了搖頭,“我再坐一會兒,今晚的月亮好美……我感覺雲哥快回來了。”
“明天是個大晴天。”曲谙站在窗口看着夜空,“希望能出太陽,就可以曬曬被子。洛洛你也要多曬太陽,不然長不高的。”
空雲落涼飕飕道:“曬不曬我都是高的,倒是你,長高無望。”
曲谙合上窗戶,回身走到空雲落面前捏住他的鼻子,“你個小鬼頭,現在學會嘲笑哥哥了是嗎?”
空雲落拍開他的手,跳上床掀開被子滾進去,“困了,睡覺。”
曲谙熄了蠟燭後也鑽進去,摟住暖呼呼的空雲落,空雲落象征性地掙紮兩下,哼了聲便随他了。
“洛洛,明天哥哥就要複工了,你可不能再亂跑了。”曲谙說。
“你又要去種地?”空雲落忽然不是滋味,在他看來曲谙那麽弱不禁風的人,應該在屋裏寫寫字讀讀書,而不是在地裏彎腰幹活,況且這幾天他一回來,總能看到曲谙,雖然感覺很怪,但不壞。
“不是種地。”曲谙糾正道,“人家還不放心讓我去糟蹋土地呢,我就是除除草,按照廚房的單子摘菜,很輕松的。”
可空雲落看到過曲谙的手,那本該用來執筆,指甲裏卻有難以洗淨的泥土,空雲落好心幫他挑,他還總叫疼。
“你就不能不去麽,又不缺你一個。”空雲落說。
“雖然不缺,但偏院收留了我,對我有恩,而且是段先生把我放在這的,我要盡自己所能的做事,不能讓他失望……”曲谙的聲音越來越沉,到最後幾不可聞。
他就這麽睡着了。
留空雲落渾身不自在,段先生,段千玿?曲谙倒提過是段千玿救了他,但他的言語間似乎把段千玿放在了個很重要的位置。
憑什麽?段千玿殺的人也不少,曲谙為什麽不說他殘忍?
空雲落越想心情越壞,翻來覆去到了深夜才慢慢睡着。
他做夢了。
夢裏是刺目的紅光,好大的火,鋪天蓋地的灼燒着,好熱,好痛。
“你是我親手打造的作品,和我一起死吧!”
“雲哥,救我……”
火在燒他的骨頭,他的血在沸騰,像是無數只手在他的四肢拼命拉扯——
空雲落霍地睜開眼。
他的五感清晰到了極致,黑暗在他眼中失去了意義,暖爐裏柴火輕輕的哔啵響聲,屋外風略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二十餘米外山泉的潺潺聲,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空雲落轉頭一看,旁邊是曲谙安寧的睡顏。
還是一樣的五官,一樣的輪廓,卻和平常他看到的有些許不同。
曲谙好像變小了。
空雲落一愣,繼而眼眸暗沉,他擡起了手,骨節勻稱修長,手掌看着略薄,卻蘊含力量。
不對,是他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