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勝

捧殺,歷來是殺人不見血,片葉不沾身的最佳手段。

闫璟欺楊瓒年少,不識官場險惡,欲行此道。楊瓒扮豬吃老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見招拆招,如數奉還。

“小弟不過中人之姿,燭火之光,諸位同期方為星辰皓月,滿腹經綸,殚見洽聞。闫兄才具之佳,學識之豐,更為我中翹楚。朝廷以才取士,闫兄堪為今科魁首。”

楊瓒一邊說,一邊留意客棧內舉子的神情。果然,聽到“今科魁首”四個字,不少人變了臉色。其中之一,便是同闫璟一并前來,當先出口詢問的舉子。

如他沒有記錯,此人姓謝,乃是會試第四,恰好列在闫璟之前。其父更是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謝遷!

比起他,闫璟的身份當真不夠看。

“楊賢弟……”

闫璟心知不妙,欲打斷楊瓒。後者哪肯給他這個機會。

被人扇了左臉,還要把右臉送上去?

回踹一腳才是正道!

低調不錯,出頭的椽子先爛也沒錯,但遇到挑釁欺辱,一味隐忍躲閃,只會讓對方得寸進尺,更會落下懦弱的名聲。

有了這樣的名聲,殿試過後,無論入翰林六部聽政,還是外放為官,都是不小的拖累。

內閣領政,六部權責分明,一個萬事不敢言、只會唯唯應諾的應聲蟲,實不為上峰樂見。外放為官,縣衙中的胥吏個個都是地頭蛇,想要彈服,必要雷霆手段。

試問,一個“懦弱人”該如何施展抱負,大展拳腳?

楊瓒擺正姿态,做足鋪墊,先恭維再捧殺,比起闫璟,實是高了一個段數。

後者出身官宦之家,所見所聞均高于他。楊瓒所仰賴的,唯有察言觀色的本領,以及原身的年齡。

若他不是未及弱冠,闫璟必不會如此掉以輕心,給他鑽空子、以牙還牙的機會。

“今上為不世出的英主,內閣三學士乃天下共知的賢臣。闫兄金榜登科,大才當得以施展。富以家學淵源,高升可待。日後必登閣拜相,富貴壽考。”

楊大學士确得帝心,握有實權,然在弘治朝,尚未達到官生最高點。

相比之下,內閣三學士才是位極人臣,當朝大佬。首輔劉健更被弘治帝尊稱為“劉先生”。這樣的榮寵,尋常京官都不敢望其項背。

提及家學淵源,将闫璟比作閣臣,才是真正的捧殺。其父尚在都察院,兒子便自比閣臣,這是何等的狂妄?

楊瓒此舉,無異于立起一根細木杆,将其撐到高處,其後不斷加碼,只等木杆斷裂,必會摔得結實。

不在今時今日,也在早晚。

闫璟神情凝住,完全被自己的手段困住。

程文王忠等也品出了味道,看向楊瓒,目光微閃。斟酌兩秒,立意助楊瓒一臂之力,幫着他一起吹捧闫璟。

在場的舉子不下二十人,今科高中者亦有八、九人,卻無人站出來幫闫璟解圍,多抱臂旁觀,不置一言。

落第的舉子易被挑動,中榜的又何嘗不是?

前者需等三年再考,後者下月即要面君,踏入官場。

早在放榜之初,争鬥便已開始。

楊瓒表情誠懇,引經據典,好話一句接着一句,幾乎将闫璟誇出一朵花來。加上李淳王忠等人的助攻,闫璟首次體會到,何為左支右绌,應接不暇。

明知楊瓒的手段,也知該如何應對,偏偏就是插不上話,開不了口。

片刻之間,局勢幾番颠倒。

闫璟收起笑容,眼帶寒意。楊瓒見好就收,事情鬧大,對他也未必有好處。

同李淳王忠等使了個眼色,喚來店家,又擺出兩桌酒菜,請闫璟謝丕等舉子入座,共飲一觞。

先時得罪,現在宴請,說不過去?

楊瓒攤手,無論職場還是官場,想要如魚得水,臉皮必須厚!上一刻扯着脖子對罵,下一刻就能推杯換盞。

何況,他分明是在誇人,在場舉子都可作證。

衆人推辭不過,只得坐下。

觥籌交錯之間,只要心聰目明,都會看清楚,楊瓒要交好的是謝丕,而不是剛被一番擠兌,笑容都有些挂不住的闫璟。

事情至此,闫大郎王炳等落第舉子徹底被遺忘在一旁。似能引起一場腥風血雨的危機,也消弭于無形。

端起酒杯,闫璟壓下心頭躁意,重新挂起笑容,對楊瓒道:“我敬楊賢弟。”

楊瓒舉杯,欣然飲下。

程文王忠互視一眼,知曉今日之後,闫璟必為楊瓒大敵。他們已擺明立場,同楊瓒莫逆,又有謝丕當面,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左右逢源之事,非一般人可為。

殿試未過,座師未拜,做個牆頭草,只能折得更快。

李淳暗中慶幸,幸好沒有看走眼。

闫桓又怎樣?不過是佥都禦使之家。在座的謝丕,堂上可是謝遷謝閣老!是交好閣老之子,還是仰賴佥都禦使之家?

凡是不傻,都會第一時間做出選擇。

這廂傳杯弄盞,酒酣耳熱,好似先時的唇槍舌劍、刀光劍影根本沒有發生。那廂,王炳等舉子匆匆掩面避走,想必明日就會離京。

闫大郎有幾分踟蹰,似想同闫璟親近。未料闫璟已對他厭煩至極,敷衍幾句,再不做理會。

酒席罷,衆人均有幾分醉意。

離去之時,謝貢士笑對楊瓒道:“楊賢弟年少意氣,我甚欽羨。殿試過後,請至舍下一敘。”

楊瓒謝過,并未作态婉拒,亦無半點谄媚,更得謝丕高看。

待一衆舉子行遠,楊瓒轉身,乍見李淳三人的表情,不由得倒退兩步。

“李兄?”

“楊賢弟,”李淳笑着按住楊瓒的肩膀,連聲道,“好,甚好!”

程文、王忠亦是滿臉激動,看着楊瓒,似在看一座金山。

楊瓒再退,幾乎要踩到客棧門檻。

三人方覺情緒過于外露,赧顏不已。見天色已晚,縱無倦意,也不得不暫退回房,待明日再敘。

楊瓒臉色微紅,腳步有些微晃。

回房之後,用過醒酒湯,敷過熱巾,斜仰在榻上,困意漸漸湧上。

書童剪短燭心,小心伺候楊瓒脫下外袍,道:“四郎春闱得中,可要遣人報知家中?”

“自然。”官差送報州府,尚需一些時日。托快腳行商送信,也好令家人安心。

想到日間之事,困意立刻消去不少。

楊瓒推開錦被,坐起身,道:“且将燭火撥亮些,我要寫信。”

“已是二更,四郎可明日再寫。”

楊瓒搖搖頭,道:“下月便要殿試,自明日起,我将勤練策論。書信寫好之後,你帶上銀錢,自去安排。”

“是。”

書童不再多勸,擺開筆墨,點亮燭火,候在一旁。

鋪開紙張,提起筆,楊瓒忽然皺眉。試着寫下一行字,眉頭皺得更深。待桌下積了一堆紙團,才繼續落筆。

“父母大人膝下,男瓒敬禀,父親大人敬安,母親大人萬福。自拜別雙親,已一月有餘。嗣後未有家信,恐父母大人擔憂,兒惶恐萬分。

仰天子聖德,祖宗庇佑,儒師恩蒙,兒得中今科五十九名……”

一封家信,不過三百餘字,楊瓒卻是幾番更改,足足耗費半個時辰方才書就。

模仿原身的口吻不難,難的是模仿原身筆跡。

好在有“臺閣體”這一大殺器,字正方圓的寫出來,誰也挑不出錯。

書童靠在桌旁,頭一下下點着,昏昏欲睡。

楊瓒尚且不放心,取出往日批注筆記,借着燭光一一對比,确是七分相類,不至天差地別,才吹幹墨跡,裝入信封。

餘下幾分差別,已是無法可想,只能随他去。

找人代寫?

笑話中的笑話,比字跡不同更引人懷疑。

封好信,楊瓒敲敲桌面,書童登時清醒。

“四郎寫好了?”

“好了。”楊瓒将信交給書童,道,“去睡吧。”

書童點頭,擦擦嘴角,确定沒流口水,大大松了口氣。

燭火熄滅,房門關攏。

楊瓒平躺在枕上,閉上雙眼,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明日起閉門苦讀,凡有宴請,當推便要推了。雖與先時所想不同,然有今日之事,還是小心為上。

闫大郎不足為懼,加上京城闫家,除了暫時躲開,當真沒有更好的辦法。

官場,權勢。

四個字重重壓在頭頂,楊瓒唯有苦笑。

夜至三更,城內宵禁。

更夫手提氣死風燈,敲響更鼓,遇一陣寒風刮過,縮縮脖子,不覺加快了腳步。

薄雪又至。

仲春時節,卻是寒風瑟瑟,冷似嚴冬。

錦衣衛北鎮撫司內,火把照亮廳堂,魚服校尉手按繡春刀,分列兩側。

大堂之內,猛虎下山圖前,端坐一名四旬大漢,方臉黝黑,肩寬背闊,一雙濃眉下,虎目精光四射。

“消息确實?”

“是。”

堂下一人,蒼松而立。

錦袍金帶,俊逸雅致,恍如玉琢翡砌。

火光映亮面容,乍見發如檀木,唇色如血。雖有笑紋隐現,卻叫人神經緊繃,陡生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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