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流言

殿試前一日,楊瓒無心讀書,也無心鑽研策論。謝絕李淳程文三人的邀請,将自己關在房中,一遍一遍的默寫詩詞,寫好即讓書童拿去燒掉。

火盆中的火焰漸高,楊瓒的情緒也漸趨穩定。

靜心。

事到如今,殿試是他也是楊氏全族唯一的希望。越是到這個時候,越不能亂。

心煩意亂,自亂陣腳,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春闱高中,得以面見天子,就算不是滿臉喜色,也不該是一副苦大仇深。

怎麽着,得見龍顏還委屈了?

旁人不會深究楊瓒愁苦的內情,只會認為他不識擡舉,心高氣傲,甚至對今上有所不滿。更甚者,從考場拖出去,廷杖加身,順便被錦衣衛請去喝茶談心,也不是不可能。

紙上的墨跡将幹,火盆中的灰燼已堆了厚厚一層。

楊瓒直起腰,脖子有些僵硬,手腕也是一陣陣發酸。

正打算歇歇,房門突然被從外邊推開,書童楊土提着熱水,後邊跟着客棧夥計,送上了午食。

“四郎歇歇,用些飯食。”

放下碗碟,夥計不敢大聲,踮着腳離開,順手帶上房門。自日前族叔來過,楊老爺的樣子就不太對,陰沉沉的,看着就吓人。

今日雖然好些,還是不要上感子往前湊。賞錢沒有不打緊,萬一真觸上黴頭,哭都沒地方哭去。

用熱巾擦過手,楊瓒坐到桌旁,看着熱騰騰的飯菜,實在沒什麽胃口。

“我也知四郎難受,可明日就是殿試,總要用些。”

書童的雙眼布滿血絲,眼眶有些紅腫,明顯是又躲着楊瓒哭了一場。

“你也坐下。”

嘆息一聲,楊瓒只得聽勸,拿起筷子默默用飯。勉強用了一碗,再也吃不下去。

“四郎……”

“我沒事,只是吃不下。”楊瓒笑笑,“你多吃些。”

書童不言,眼圈更紅。

楊瓒無法,只能又遞過碗,道:“我再用半碗,不許哭。”

“哎!”

書童一邊盛飯,一邊嘀咕,“四郎入京後就吃得不多,有一頓沒一頓,前些時日又醉了酒……好不容易春闱得中,家中卻出了事。四郎,你可得保重,明日就是殿試,一定高中,回頭找姓闫的算賬!”

“好。”

接過碗,楊瓒唯有苦笑。

楊土孩子氣,說得痛快。真做起來,哪有那麽容易。

以他的能力,結合楊小舉人的記憶,縱然超常發揮,頂多二甲靠前,一甲定是無望。

縱然滿心憤恨,找闫家報仇是必然,但不能焦急,謀定而動方為上策。

《禮記》有言: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闫家有族人在朝,即是遠超楊家的優勢。

四品在京城不算什麽,碾死一個沒有根基的貢士卻是輕而易舉。

仇要報,怨要償。

但行事不能粗心,更不能自視過高,再讓楊氏一族遭逢大難。

穿越者吹口氣就能扳倒土著?

純屬天方夜譚。

用過飯,楊瓒又開始練字。這一次尚算滿意,沒有再讓書童去燒掉。

楊土伺候筆墨,抻着脖子看了一會,忽然想起什麽,踟蹰道:“四郎,我日間聽到些流言,好似和謝貢士有關。”

流言?

和謝丕有關?

筆鋒頓住,楊瓒轉過頭,問道:“什麽流言?”

“我沒聽得真切,好似是進士及第還是什麽。”

客棧中的人都認得楊土,知道他是楊瓒的書童,因流言涉及到複試當日,說話時都不自覺的避開他。

“可還有其他?”

書童皺眉想想,“好像還有己未年舞弊。”

楊瓒微愣,又聽書童道:“四郎若是提心,我再去仔細打聽?”

“不必。”

“四郎?”

“流言來得不明不白,定不可信。”

“但是……”

“明日就是殿試,不好旁生枝節。若是旁人說,就聽一耳朵,不要去刻意打聽。”

“是。”

書童點頭,沒有再多說。

自進京後,四郎的心思越來越深,越來越難猜。遇上大小事端,均是舉重若輕,随手就能化解。自己不是機靈人,萬不能自作聰明,給四郎惹上麻煩。

書童定下心,楊瓒卻是心頭發沉。

謝丕,進士及第,己未年舞弊……

流言來得奇怪,背後是否有指使之人,目的又是什麽?

不知不覺間,紙上已落下一行字。

“拿去燒掉。”

看着紙團在火光中消失,楊瓒的眉頭越皺越深。

乾清宮內,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跪在禦案前,弘治帝靠在椅背上,面帶沉怒。

寧瑾躬身在一旁伺候,瞅着皇帝的臉色,不自覺的憂心。

天子難得有些精神,看似龍體将愈,卻是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

這還有沒有頭?

是哪個王八羔子好膽,竟攪出這攤渾水?

要是讓他知道,必讓其到東廠刑房住上十天半個月,鞭子烙鐵挨個嘗!

“可查清流言源頭?”

“回陛下,據臣查證,事發春風樓,是幾個落第舉子酒後無狀,被大茶壺聽到,經城內小販乞丐、三教九流的口,才傳揚來開。”

“春風樓?”

牟斌有些牙酸,沒料到弘治帝的關注點在這裏。

“回陛下,是家青樓。”

青樓,顧名思義,妓院。

弘治帝大怒。

朝廷有令,不許官員狎妓。雖是春闱落第,亦是鄉試舉人,有派官的資格。

京城之內,明目張膽的違反朝廷禁令,甚至口出妄言,诋毀今科貢士,當真是好大的膽子!

己未年舞弊案頗有隐情,是弘治帝的一塊心病,廠衛和內閣都不敢輕易提起,生怕引得天子心氣不順,大發雷霆。

現下倒好,不知哪個活夠了的宵小,把這件事拿出來傳揚!縱然是厚道人的牟斌,此刻也氣得牙癢,找出主謀,必要給他松松骨頭!

幾個落第舉子酒後失言,隔日便傳遍京城?

哪有那麽巧!

“查,給朕查!”

“臣遵旨!”

牟斌領命退下,弘治帝連連咳嗽,服過半盞溫水才勉強壓下。

喝着太醫院的藥,用着道士煉的丹,連茶都不能多飲一口,唯恐沖了藥性。

“寧老伴。”

“奴婢在。”

“你可記得複試當日,朕和謝先生說的話?”

寧瑾微頓,心中一咯噔。

“陛下當日精神好,誇了謝大學士的麒麟兒。”

“恩。”弘治帝點點頭,又咳嗽幾聲,用布巾拭過嘴,繼續道,“你在宮內查查,除了你和扶老伴,當日伺候的都還有誰。”

“是。”

“查到了關入司禮監,讓戴義處置。”

“陛下,”寧瑾有些猶豫,“奴婢鬥膽,若是太子身邊的人?”

弘治帝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意思很明白,一樣抓起來。

“奴婢遵旨。”

弘治帝性情仁厚,但也有多數皇帝的通病:多疑。

沒有指名道姓倒還罷了,偏偏涉及謝丕,還只有謝丕,容不得他不多想。

當日暖閣之內,他言“父子同為三鼎甲”,只以為是段佳話,并不覺得有哪裏不妥。殿試前一日,偏有“進士及第”的傳言甚嚣塵土,更牽連出己未年舞弊案!

三名閣臣知道輕重,不會多嘴。難保不是宮內有人往外傳遞消息。

若是朝中争權,倒也不算什麽。就怕是哪個藩王不老實。

太宗時的靖難之役,英宗和代宗時的宮門之變,像是兩記重錘,狠狠砸在弘治帝頭上。他久病難愈,太子尚且年少,難保這些藩王不會起心思。

據錦衣衛上報,寧王似同朝中部分文武走得很近,晉王也曾向太後進獻道經……

越想越是不對,弘治帝果斷陰謀論了。

謝大學士府中,謝遷獨坐品茶。

謝丕立在下首,眉心微皺,顯然有心事。

“世間流言繁多,今日一則,明日兩則,多無憑無據,無需在意。”

茶香飄渺,謝遷的聲音有些不真切,仍字字鑿入謝丕耳中。

“父親,流言甚嚣,兒實擔心傳入天子耳中,會對父親不利。”

“無妨。”

端起茶盞,謝遷淡然道:“鬼蜮伎倆,不足為慮。為父自有計較,你只需專心殿試。”

“可……”

“丕兒,莫要忘記為父說過的話。”示意謝丕坐下,謝遷語重心長道,“殿試之後,你必将入六部觀政。初涉朝政,最忌諱心不靜氣不平。這一點,你倒是應向那名保安州的明經請教。”

“父親是說楊瓒?”

“觀字可觀人。”撇開流言,謝遷轉而點評楊瓒,“年不及弱冠便有這份沉穩,委實難得。你出身錦繡,坐卧膏粱,自幼便一番順遂,心氣漸高,以致少了幾分沉穩。吾觀此子日後定是不凡,與之相交,于你大有裨益。”

“是。”

謝丕應得幹脆,對謝遷的話并不抵觸。

見兒子眉間散去憂色,謝遷才微微點頭,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

“你且看着,此事不傳入天子耳中尚罷,一旦為天子所知,擔心的不是你我,該是傳播流言的始作俑者。”

謝丕站起身,恭立受教。

“背後之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重提己未年之事。”

謝遷執起茶壺,重新斟了一杯清茶。

茶盞中清波浮動,映出品茶人的雙眸。

“此事頗有內情,天子近臣多不願提及。”頓了頓,謝遷嘆息一聲,“程敏政之外,你可知當年的主考官還有誰?”

謝丕猛的擡頭。

“太子太保兼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

一樁舞弊案,同為主考官。

程敏政含冤罷官,郁憤而死。李東陽雖脫了幹洗,且被天子重用,位列閣臣,每想起此事,仍是如鲠在喉。

舊事重提,天子不怒,李東陽也不會善罷甘休。

一條泥鳅想掀風浪攪混水,卻惹出一頭大白鯊,純屬活得太舒服,自找死路。

李閣老輕易不發怒,一旦發怒,就是劉健也不敢輕擄虎須。謝遷根本不用做什麽,只在一旁看着就好。

背後算計之人必定未入朝堂,就算在列,官位也不會高過四品。

這樣的人,實在用不着費心。

謝遷心情愈發好,親自斟了一杯茶,推到謝丕面前,笑道:“這是韓貫道見為父好茶,特地送來的。僅半兩不到,你也嘗嘗。”

送來的?

思及平日裏韓尚書過府的情形,謝丕嘴角微抽,話到嘴邊也不敢出口。

哪裏是送的,分明是硬搶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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