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少帝

太原,晉王府

鞑靼叩邊宣府,間襲大同,太原各衛所邊堡将兵多經戰陣,知其來者不善,無不晝警夕惕。臨近大同及草原的邊堡,更是放出夜不收日夜巡邏,幾乎是鞍不離馬背,甲不離将身。

得快馬飛送消息,晉王不只掌握敵情,連大同、宣府的布防情況也摸得一清二楚。

城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錦衣衛的眼睛。

借搜尋犯官家眷之名,自京來的缇騎和駐紮太原的鎮撫使幾番上門。

晉王不露面,王府左、右長史卻是疲于應對。更擔心人員往來頻繁,稍不留神就被錦衣衛紮下探子,每日都是如臨深谷,不敢稍有大意。

若僅是為抓捕犯官家眷,長史并不擔心。

王府采買歌女舞女的事,太原大同宣府三地皆知。縱使人當真藏在王府,也不打緊,盡可推到牙婆和當地縣衙身上。

縣衙戶籍和路引管理不嚴,牙婆利字當頭,被人鑽了空子,同晉王府何幹?

怕只怕錦衣衛另有打算,以此為借口,刺探王府情報。

不能明着趕人,只能加倍小心。

可日防夜防,總有疏漏的時候。

連日以來,非但王府長史警惕焦躁,府內的中官和宮人都是萬分小心,見到錦衣紗帽繡春刀,恨不能腳下生風,瞬間跑走。

這日,錦衣衛尚未上門,府內突起一陣喧嘩。

“呂長史,不好了!”

一名吏目滿臉驚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話更說得斷斷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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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不好?”長史皺眉。

“死、死人了!”

吏目靠在門框,嘴唇都在打顫。

換做平時,死上一兩奴婢根本算不上大事。王府後廂的柴房,哪年不擡出幾具屍首。可在當下,鞑靼叩邊,錦衣衛上門,突然死了人,絕無法輕易揭過。

若是錦衣衛借題發揮……

聽完吏目講述,想到種種可能,呂長史的神情頓時變得嚴峻。

“西門?”

“對!”吏目臉色慘白,道,“今早有奴婢到井臺取水,隐約見着下邊有東西,撈上來,當時就吓暈了兩個。”

見呂長史不說話,吏目只能硬着頭皮往下說。

“身上穿着西苑歌女的彩裙,臉上似被銳器劃過,泡得不成樣子。找樂工認過,的确是今年新買進府的。平日裏少言寡語,極少同人來往,戰戰兢兢,總像是怕着什麽。”

呂長史沉吟片刻,道:“可知曉她進府前的身份?”

“戶籍上寫着保安州涿鹿縣,姓劉。按照生辰算,今年剛好十四。餘下皆是不知。”

這就對得上了。

呂長史點點頭,道:“你且附耳過來。”

吏目壯着膽子上前,聽呂長史這般如此,如此這般吩咐一番,先是一驚,旋即用力點了點頭。

“長史放心,小的這就去找人,一定辦得妥當!”

當下,呂長史滿意揮手,吏目匆匆離開。

到了西門,吏目吩咐人安置好打撈上的屍身,又喚來樂工和西苑的歌女詳細詢問,随後帶着幾名家仆尋到後廂柴屋。

“劉良女!”

柴屋門大開,兩名皂衣家仆湧入,手持短棍立在院中,大聲呼喝。

正在院中洗衣的粗使奴婢被吓得臉色慘白,蜷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家仆再喚,靠牆角的一個身影才慢慢站起身。

灰色的粗布衫裙空蕩蕩挂在身上,腰間系着一條麻帶,勒出細瘦的線條,更顯得羸弱不堪。

“你就是劉良女?”吏目皺眉。

“奴婢、奴婢就是。”

聲音很低,帶着些沙啞。

臉半垂着,依稀能看出幾分秀美,卻因塗滿黑灰惹人厭惡。頭發亦是亂糟糟,只有粗布随便一裹,十分姿色也只剩下一分。

吏目走近,瞬間被一股刺鼻的味道逼退。

捂着口鼻,嫌棄的上下打量。

劉良女似羞窘不堪,雙手緊緊攥着,衣袖卷起,能看到通紅的手背和變粗的指節。

“你可認字?”

劉良女搖頭。

吏目早有預料,又道:“你進府時,是和出身涿鹿的劉氏女同車?”

劉良女點頭。

“你可知道她叫什麽?”

“奴婢……”

見她支吾,吏目不耐,忽的提高聲音:“說!”

似受到驚吓,劉良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着道出:“奴婢真的不知道,只曉得她姓劉,小名是紅姐兒還是荷姐兒,奴婢實在記不清。”

“紅姐兒?”

劉良女哽咽點頭。

家人沒再多問,當即轉身離開。

劉良女伏在地上,雙手緊握,衣袖垂下,藏起劃破的掌心和斷裂的指甲。

接連詢問數名出身保安州的歌女,并無多少出入,吏目确定,這名劉氏女就是錦衣衛要捉拿的犯官家眷。

為何死了?

明擺着,錦衣衛連番上門,心裏有鬼,吓破了膽子,自盡身亡。

臉上的傷怎麽回事?

西苑裏的那點事用得着解釋?歌女和舞女拼着命只為見王爺一面。吵幾句撕扯一場,以致結下仇怨,半點不稀奇。別說劃傷臉,早年出人命的時候也不少。

錦衣衛百戶見到用麻布裹着的屍體,看到王府長史遞上的戶籍,又核對過幾名歌女的供詞,目光微閃,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

“犯官家眷既已拿到,暫且告辭!”

連日搜尋王府,目的已經達到。為免晉王狗急跳牆,暫且松一松繩子,等鞑靼退走再做打算。

缇騎沒有離開太原,卻不再三天兩頭登門,王府上下均松了口氣。

呂長史出面上報晉王,“供出”劉氏女的歌女舞女盡皆有功,西苑着實熱鬧了兩日。

借此良機,劉良女終于離開柴屋,重新回到西苑。

人回來了,卻不再是學歌練舞,淪落為在院中灑掃的奴婢。

昔日不如她的少女,見她面色黑黃,雙手粗糙,皆是掩唇嘲笑,眼中帶着譏諷。劉良女則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像是木頭人一般。沒過多久,衆女就失去興趣。

只在夜深人靜時,劉良女獨居陋室,借助月光練習之前所學。

出賣她的奴婢,代她死了,也算是便宜。害她的樂工,宮人,乃至王妃,她一個也不會放過!

在那之前,她必須等待機會。

只要能見王爺一面,只要一面!

除下寬大的布裙,抹去臉上的黑灰,蓮步輕移,柳腰款擺,不看帶着傷痕的雙手,唯見眼波流轉,豔色更勝往昔。

栖在樹上的夜枭展開雙翼,旋撲而下,瞬間捕獲盯準的獵物,撕碎下腹。

弘治十八年六月壬寅,皇城內外鼓樂齊鳴。

遵大行皇帝遺诏,皇太子朱厚照繼皇帝位。

欽天監設定時鼓,柱香燃起,英國公張懋告天地,新寧伯譚祐告宗廟,惠安伯張偉告社稷。

司設監等衙門清掃三大殿,設禦座于華蓋殿,設寶座于奉天殿。朱厚照仍孝服素冠,出廟街門,至宗廟告先祖,行四拜禮。

二鼓之後,禮官唱祝。

朱厚照沿原路返回,至奉天殿偏殿除孝服,具衮服冕冠,登正殿丹陛,五拜三叩頭,祭拜上天。其後,禦駕先詣奉先殿,再臨奉慈殿,告孝肅太皇太後、大行皇帝幾筵。

丹陛下,文武分左右兩班,就次行禮。

拜過弘治帝牌位,朱厚照一身山川日月衮服,十二旒冕冠,脊背挺直,表情肅然,自殿中行出。

群臣五拜三叩首,山呼萬歲。

楊瓒立在文官之列,官服外仍罩素服,随百官一同下拜。

青煙袅袅盤升,禮官唱聲悠長。

金瓦紅牆,盤龍飛鳳,瑞獸坐吼,映着高懸的金輪,合着悠揚的古韻,似鋪開一幅亘古不變的畫卷。

“拜!”

楊瓒微合雙眸,掌心覆上青磚,涼意沁入骨髓。

冥冥中,他已徹底融入這個古老王朝,成為歷史中不可抹去的一頁。

禮成,朱厚照擺天子儀仗,先至兩宮拜禮,其後行至華蓋殿,教坊司設韶樂,卻懸而不作,只鳴鼓聲。

近午時,鴻胪寺設寶案于奉天殿東,從殿內至承天門,錦衣衛端然肅立,分兩側設雲盤雲蓋,其上色彩鮮明,盤龍火珠昭然。

第四鼓,文武百官除素袍,各具朝服入丹墀候旨。

少頃,有蟒服中官自華蓋殿行出,宣讀上谕:“傳天子谕,免賀!”

“請陛下奉朝!”

以內閣三人為首,群臣下拜,恭請天子升殿。

五拜之後,鼓聲漸歇,雲輿至華蓋殿行出。

錦衣衛鳴鞭,鴻胪寺卿親奉贊禮。

朱厚照下輿,沿禦道登丹陛,臨奉天殿寶座。

“禮!”

禮官高唱,群臣再拜。

之後,當有翰林院官捧诏授禮,由正殿左門出,經午門,至承天門宣讀。

這份榮耀本該屬于兩位翰林學士。再不濟,也該是資格老的侍讀侍講。楊瓒無論如何想不到,授禮之前,竟有中官自殿中行出,宣他捧诏。

“陛下旨意,楊侍讀莫要耽擱。”

大典中途,不可出半點差錯。縱然是心中沒底,楊瓒也只得按下,端正衣冠,随中官進殿奉诏。

朱厚照高踞龍椅,楊瓒立在丹陛之下,仿佛又回到殿試當日。

用力咬住腮幫,瞬間的刺痛喚回神智。行禮之後,楊瓒手捧诏書,仍自左門出,步履如飛,趕至午門。

早有錦衣衛候在門前。顧卿為首,一身飛魚服,腰束玉帶,冠鑲金邊,手按繡春刀,軒軒韶舉,英英玉立。

兩人當面,均未出言。

顧卿側身,引楊瓒至雲蓋中,數名錦衣衛分立兩側,直往承天門。

城門大開,下方人頭湧動。

在城頭立定,楊瓒展開黃絹,下意識清了清嗓子,引來顧卿不經意一瞥。

鎮定心神,默念幾句“淡定”,楊瓒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天子初嗣大寶,系萬民伏望,以國事為憂,宗社為重……遵大行皇帝遺诏,頒寬恤諸事。”

“弘治十八年前災傷地方,流民自歸原籍,免責,濟以子糧,發還田地。”

“弘治十六年前各處積欠稅糧,酌情寬免。逃亡工匠役夫自首免罪。”

“藩王及鎮守太監貢獻方物擾軍勞民,除舊例外盡數停止。”

“帝陵之餘,京城不急工程悉停。”

讀到此處,诏書方才過半。

餘下更有洋洋灑灑百餘言,涉及冗食裁減,莊田稅糧減免,南北水路重開,嘯聚盜匪自首輕查等等。

念到最後,楊瓒嗓子發幹,眼前隐隐有金光閃爍。

想起能連續宣讀上千言,半點不錯氣息的寧瑾扶安等人,不由得心生佩服。

看來,無論做哪個行業,都必須有超出常人的本事。于天子近身伺候的宦官而言,察言觀色之外,肺活量一定要高。

“念先帝遺志,诏及萬民,大赦天下!”

诏書念完,楊瓒臉色發白。

陽光漸烈,頭竟有些發暈。

退下城頭時,險些絆到石階。被顧卿扶住上臂,方才站穩。

“多謝。”

手捧诏書,出不得丁點差錯。這一腳跌實了,受傷與否兩論,怕又要住進诏獄。

楊瓒真心誠意道謝,顧卿點點頭,仍是沒有說話。

沿原路返回奉天殿,楊瓒至丹陛行禮,诏書奉于寶案,退回文官隊列。

“禮!”

禮官三唱,群臣五拜三叩首,柱香燃盡,至此,登基大典正式宣告結束。

二十七日未過,宮中尚未除服。

當夜,新帝并且設宴,只依照舊例,按文武官員品級分別賞賜金銀布帛。

楊瓒身兼翰林侍讀和詹事府左谕德,領到的賞賜是雙份。送賞的中官是個生面孔,卻是滿臉笑容,帶着幾分親近。

“咱家丘聚。”

送到楊瓒家裏的不只有定例,更有朱厚照着人從內府翻出的一座珊瑚樹,一斛珍珠,兩匹薄如蟬翼的青綢。

“陛下口谕,賀楊侍讀喬遷。”

“臣謝陛下隆恩!”

送走丘聚,楊瓒站在正廳,看着攤開在聽廳中的五六只木箱,無比認真的考量,是否應該在家裏挖個地洞,或是建個秘密庫房?

不提金銀綢緞,僅那座半人高的珊瑚樹,有龍眼大的珍珠,已經是價值連城。八成還是當年三寶太監下西洋得來,換算成金銀,能裝滿多少只木箱,楊瓒想都不敢想。

廚娘和門房都在廳外,楊土蹲在珊瑚樹旁,看着鑲嵌在底座上的十幾枚寶石,眼睛瞪圓,嘴巴大張,許久不動一下,似已魂飛天外。

“楊土。”

楊瓒叫了一聲,楊土沒反應。又叫一聲,還是沒反應。

無奈走到珊瑚樹旁,手在楊土面前揮了揮,後者才乍然驚醒,看着楊瓒,臉色漲紅,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先把箱子合上。”

主仆兩人一起動手,合上箱蓋,挂上銅鎖,滿室珠光寶氣不再,狂跳的心落回遠處,發熱的大腦終于冷靜下來。

“四郎,得找幾個護院。”

楊土鄭重提議,楊瓒就勢點頭。

箱子太沉,兩人擡不動,只等暫時留在正廳。

勞累一天,楊瓒早早回房歇息。楊土不放心,搬着鋪蓋睡在正廳。見勸說無用,楊瓒只得叮囑他多鋪兩層被,免得着涼。

“四郎放心,我省得。”

一夜無話。

翌日,天子正式上朝。

楊瓒早早起身,換上官服官帽,挂上牙牌,帶上金尺,胡亂用了半碗清粥,便走出府門。

天仍有些暗,路上行人不多。

距離宮城漸近,方有了人聲。

文官乘轎,武官騎馬。如楊瓒這樣的從五品,依舊只能步行。

奉天門前,錦衣衛和羽林衛正巧輪值,楊瓒遞出牙牌,四下裏看看,沒見到顧卿,穿着青色武官服的錢寧卻迎上前來。

楊瓒對他毫無眼緣,寒暄兩句,便不再多言。

少時,奉天門大開,百官朝觐。

楊瓒随衆人一并過金水橋,過奉天門,候在丹樨內。

從日早到日中,一等就是兩個時辰。始終未聽到錦衣衛的響鞭,更沒見朱厚照露面。

臨到午時,方才有一個中官匆匆趕來,宣今日罷朝。

內閣不語,六部嘩然。滿朝文武瞠目結舌,不知該作何反應。

登基伊始,便罷朝怠工,這位少年天子究竟在想些什麽?先前的誠心改過,信誓旦旦,都是裝的不成?

楊瓒也覺得奇怪,由朱厚照近日表現來看,不該會是這樣。哪怕故态複萌,也不該這麽快。

那是又犯熊了?

到底什麽原因,總該有個說法。

群臣散去,內閣三位相公同六部九卿皆是憂心忡忡。

楊瓒沒有随衆人一起離開,懷揣金尺,舉起牙牌,直接前往乾清宮觐見。

到了地方,不等請見,耳邊便傳來一聲巨響。

張永從殿內奔出,見到楊瓒,當即如見到救星,顧不得行禮,連聲道:“楊侍讀,快随咱家來,可不得了了!”

楊瓒挑眉,怎麽着,這真是又犯熊了?

當即不多言,随張永走進殿內。

行到東暖閣前,只見數只玉瓶碎裂在地,鮮紅色的丹藥四處滾落。

一鼎香爐砸在地上,五六個道士僧人跪在廊下,其中一人額頭染血,已昏迷不醒。

兩粒丹藥滾到腳邊,楊瓒彎腰撿起,詭異的香氣和辛辣味直沖腦海。

看向憤然作色,直眉怒目的朱厚照,楊瓒不由得眉心微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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