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楊侍讀問話

弘治十八年八月丁未,泰陵大部竣工。

兵部查給賞文冊及留守六十八衛小冊,言孝陵衛勾軍不足,請擇一留守京衛充泰陵衛。

奏疏遞上,天子親敕,改忠義左衛為泰陵衛,另置泰陵陵戶四十戶,人丁百餘,移往筆架山建屋耕種,世代護衛陵寝。

與此同時,有旨意傳至茂陵,令壽寧侯同建昌侯即日遷往泰陵,不得延誤。

“侯府長史以下皆充泰陵衛,改籍軍戶。”

聖旨念完,壽寧侯臉頰顫抖,雙拳緊握,怒氣難掩。建昌侯則是面若死灰,表情麻木,跪地謝恩,如同幽魂一般。

“兩位侯爺,接旨吧。”

中官奉上聖旨,并未馬上離開,而是側過身,對身邊的束鈴低語幾聲。

束鈴低頭應諾,轉身離開木屋。

很快,簡陋的木屋外傳來陣陣嚎哭,似欲撕心裂肺。

得知要充入泰陵衛,後裔子孫都在軍籍,世世代代守在大山之中,兩府屬官家人再顧不得規矩體統,紛紛哭天喊地,大聲嚎啕。

只是随張氏兄弟守陵,尚有脫身的希望。改為軍戶,經兵部造冊,再無轉圜餘地。不少人經不住打擊,竟哭得昏了過去。

“大膽!”

得束鈴回報,中官大怒,尖利着嗓子,喝斥道:“天子隆恩,爾等不知感激,叩謝聖主,反跪地嚎啕,成何體統,想抗旨不成?!”

随中官喝斥,衛軍長刀紛紛出鞘。

雪亮刀光閃爍,哭聲為止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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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多數人不敢再哭,認命的收拾包裹。唯有幾個壽寧侯的“親信”仍在哽咽,臉帶怨色。

中官眯起眼,冷笑道:“真有想抗旨的?來人,給咱家綁起來!既不能感沐聖恩,為大行皇帝守陵,便和刑部的囚犯一起發到北邊,和鞑子拼命也好,屯田服役也罷,都是為國盡忠!

話落,中官轉過頭,問道:“侯爺,咱家這般處置可妥當?”

“你、你欺人太甚!”

壽寧侯額頭鼓起青筋,怒形于色。建昌侯沒拉住,只能看着他站起身,猛沖向冷笑的中官,中途即被攔住。

建昌侯閉上雙眼,不忍再看。

世态炎涼,破鼓亂人捶。

兄長為何就是不明白?

“我是天子親舅,太後親弟,先皇親封的侯爵!”被左右衛軍攔住,壽寧侯兀自高叫,“你是什麽東西,區區閹奴,三番兩次在本侯面前放肆!”

“呦呵!”中官攏着袖子,聽着壽寧侯叫罵,非但不怒,反而笑着彎腰,行禮道,“侯爺說的對,是奴婢失禮。”

這一彎腰,反倒讓壽寧侯愣住了,下意識看向身後。

建昌侯沒有睜眼,臉色更加慘白。

“來人吶。”

中官直起身,笑得愈發恭敬,道:“侯爺金貴,咱家帶來的都是粗手,伺候得不周到。将侯府的下人叫來,安排着伺候兩位侯爺。”

束鈴領命,同兩名衛軍一并轉身。

中官臉上帶笑,眼中卻無半絲笑意。

宦官最忌諱的詞,不是“奸宦”,也不是“佞幸”,而是“閹人”!

壽寧侯這番大罵,逞一時痛快,必要付出慘重代價。

侯府家人自然不敢要了他的命,但一路之上,直至到達泰陵,他的日子定不會好過。

天高皇帝遠,誰管你是侯爺還是外戚。既然世世代代都走不出筆架山,離不開天子陵寝,身份地位都成虛話,侯爵庶人有什麽區別。

落到如此地步,不敢埋怨天子,只能将矛頭對準張氏兄弟,發洩滿腔怨恨。至于張氏兄弟風光時,自己也跟着仗勢肆行,早被抛到腦後。

随行的東廠番子将壽寧侯拖出木屋,建昌侯神情木然的跟在其後。

門外停着兩輛馬車,守在車旁的,除了護送的衛軍和番役,均是兩府家人。此刻,衆人臉上再無往日的恭敬讨好,看向兩人,盡是咬牙切齒,瞋目裂眦,似要生啖其肉。

衛軍翻身上馬,打開旗幟,正要啓程。忽見有數匹快馬和一輛馬車從官道馳來。

“停!”

分辨出騎士身上的錦衣,一名東廠番子立刻湊到馬車前,透過窗口對中官道:“高公公,是錦衣衛的缇騎。”

“缇騎?”中官推開車門,奇怪道,“東廠早領了這檔差事,錦衣衛來湊什麽熱鬧?”

“公公,奴婢瞧那架勢,應是朝這邊來,要不要等等?”

中官沉吟片刻,讓番子傳話,暫下旗幟。

他倒要看看,這些缇騎究竟是何來意。

“咴——”

将到近前,馬上騎士猛然緊拉缰繩,駿馬嘶鳴,前蹄揚起,落地後,踏起大片塵土。

中官離開車廂,扶着車欄,停在車轅上,看向馬背上的紅衣千戶,雙目微閃。

“來者何人?”

來人取下腰上金牌,道:“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顧卿,奉牟指揮使之命查辦京城起火一案,請東廠顆領班行個方便。”

“顧千戶?”

中官笑了,無需人攙扶,自行躍下車轅,幾步迎上前,道:“咱家高鳳翔,千戶有禮。”

“高公公客氣。”

顧卿翻身下馬,抱拳回禮。

“京城大火,廠公也是下令嚴查。這些日子抓的人不少,有用的口供卻沒幾條。”高鳳翔頓了頓,壓低聲音,道,“牟指揮使派顧千戶來,可是有了什麽線索?”

說着,側頭瞄一眼坐着壽寧侯和建昌侯的馬車,其意昭然。

“不瞞高公公。”

顧卿同樣壓低聲音,簡述幾句,高鳳翔立時雙眼發亮。

“可确實?”

“還要問過。”顧卿道,“若能問出線索,高公公亦有功勞。”

“咱家先謝過千戶!”

兩人說話時,随缇騎前來的馬車裏有了動靜。車門推開,一身玉色儒衫的楊瓒躍下車轅。

楊瓒不認識高鳳翔,對方卻認識他。

凡在朱厚照身邊伺候的,誰不曉得這位楊侍讀不一般。手握先帝禦賜的金尺,又得今上信任,不出意外,日後必定飛黃騰達。

“楊侍讀,咱家有禮。”

“恕在下眼拙。”眉眼微彎,楊瓒笑得溫和,“公公可是天子身前伺候的?”

“讓楊侍讀見笑了。”

聽到楊瓒之言,高鳳翔立刻眉開眼笑。

不曉得他姓甚名誰,全無大礙。一句“天子身前伺候的”,足以讓他通體舒泰。難怪張永和谷大用都想交好這位,會說話,更會做人,沒那一身酸腐氣,的确值得一交。

三人敘話時,車中的壽寧侯和建昌侯都察覺情況有異。

壽寧侯被五花大綁,巾帕堵嘴,出不了聲,自然不曉得車外發生了什麽。

建昌侯待遇好些,沒有被捆住手腳。見馬車遲遲未動,小心将車窗推開一道縫隙,看到衛軍沒有打旗號,宣旨的中官正同一名錦衣衛千戶談得熱絡。背對馬車,還有一個穿着儒衫,戴着方巾的文生。

一瞬間,建昌侯腦中閃過許多念頭,心中愈發沒底。

察覺到刺在背後的視線,楊瓒沒有轉頭,而是道:“高公公,時辰已經不早,不如先将牟指揮使的交代辦妥。再晚,恐耽擱兩位侯爺上路。”

高鳳翔袖着手,笑眯雙眼。

上路?

看來,這位同張氏兄弟必有過節。不是藏怒宿怨,也好不到哪裏去。

“楊侍讀的話在理。問話時,咱家可否在一旁聽聽?回去也好向廠公有個交代。”

楊瓒沒有立即答應,看向顧卿。後者單手按刀,對高鳳翔點了點頭。

“自然。”

事情議定,衛軍和番役當即讓開道路,三人直往壽寧侯的馬車行去。

車中的張鶴齡尚不知大禍臨頭,仍掙紮着試圖斷開繩索,吐出口中的麻布。

突然,車廂門打開,光線灑入,張鶴齡本能閉上雙眼。未等睜開,人已被拖出車廂,又回到先時的木屋。

屋門關上,周圍靜得出奇。

幾名錦衣衛和東廠番子把守門窗,确保旁人無法靠近。

“侯爺,卑職北鎮撫司千戶,奉牟指揮使之命前來,只為問侯爺幾句話。”

壽寧侯栽歪在地上,也不急着起身。聽到顧卿之言,直接從鼻孔噴氣。

“小小一個千戶,也敢在本侯面前無禮!牟斌算個什麽東西!本侯得先皇冊封,他還在千戶所守門!”

聞言,高鳳翔不由得冷笑。

這位是瘋癫了,還是真不知死活?刀駕到脖子上,仍是死鴨子嘴硬!

顧卿表情不變,語調都沒波動半分。

“日前京城大火,燒毀民居無算,死者十餘,傷者近百。”

壽寧侯翻了個白眼,“本侯身在茂陵,不知此事。”

“不知?”

顧卿上前兩步,居高臨下俯視張鶴齡,單手握住刀柄,繡春刀出鞘半寸。

“侯爺當真不知?一處起火點恰在侯府後廂。卑職親自帶人查驗,确鑿無誤。”

“本侯早離侯府,起火與否同本侯何幹?”張鶴齡惡狠狠道,“本侯反倒要問問,侯府乃先皇所賜,如今被燒,京衛都是幹什麽吃的!什麽廠衛探子,都是木頭樁子,酒囊飯袋,沒半點用處!”

一句話,将錦衣衛和東廠都罵了進去。

高鳳翔瞪眼,顧卿蹙眉。

兩人不是沒手段,然張鶴齡雖然失勢,侯爵的封號仍在。問話可以,暗地裏給他苦頭吃也沒問題,明目張膽的用刑絕對不成。

北鎮撫司和東廠早被言官緊盯,正為鋒芒所向。消息傳出去,幾乎是主動送上把柄,必将廠衛推到風口浪尖,引來百官鞭撻。

滿朝文官的确不滿張氏兄弟,甚至多存厭惡。但能一舉扳倒廠衛,這二人必會被擺到“苦主”的位置上,引來同情之聲。

屆時,事情恐難以收場。

見兩人遲疑,張鶴齡更顯嚣張,青皮無賴一般,滾在地上破口大罵。

不只守在木屋周圍的缇騎番子,馬車中的張延齡都聽得一清二楚。

離京這些時日,張鶴齡怨氣滿腹,逮住機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必要發洩出來。

拿準天家還要面子,天子年幼,必不願背負六親不認,薄情寡義的名聲,張鶴齡愈發肆無忌憚。到底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還是難得聰明一回,當真不好下結論。

然而,話要問,事情更要辦。任由他罵下去,總不是辦法。

見高鳳翔和顧卿不出聲,楊瓒上前一步,看着仍在大罵的張鶴齡,溫雅笑道:“侯爺罵了這些時候,喉嚨可幹?下官為侯爺倒杯茶,侯爺潤潤嗓子再繼續,如何?”

話落,楊瓒當真走到桌旁,倒出半盞冷茶,遞到張鶴齡面前。

“若是還不解氣,下官令人将馬車的車廂拆掉,侯爺坐在車板上,四面通風,自可一路走一路罵,罵個痛快。”

“你……”

“若還不行,下官略通魯班之藝,可制擴音之物助侯爺揚聲。再令衛軍沿途敲鑼,召集山野鄉民于路邊圍觀,助侯爺揚名。未知侯爺意下如何?”

“你、你敢!”

在三人面前撒潑無賴,張鶴齡不在乎。但讓鄉野小民看到,他實在丢不起面子。

“順應侯爺之意,下官為何不敢。”

說到這裏,楊瓒似想起有趣之事,笑意更深。

“下官有一書童,極是心靈手巧。如他在,必能想出更好的主意。可惜啊……”

楊瓒垂下眼眸,笑容依舊溫和。落在張鶴齡眼中,卻讓他生生打了個寒顫。

張鶴齡沒有繼續罵,瞪着楊瓒,渾似在看一個瘋子。

“侯爺不罵了?”

張鶴齡繼續瞪眼。

“如果侯爺不罵了,下官有幾件小事欲向侯爺請教。”楊瓒笑笑,又走近些,蹲下身,道,“不知侯爺可能為下官解惑?”

哼了一聲,張鶴齡扭過頭。

“侯爺不出聲,下官就當侯爺答應了。”

“你……”

“侯爺,”楊瓒陡然收起笑容,掀開随身木盒,取出明晃晃一把金尺,“此乃先皇禦賜之物,代表什麽,侯爺可知?”

聽聞此言,張鶴齡陡然瞪大雙眼。

“你敢?!”

“下官敢不敢,侯爺當真想試一試?”楊瓒挑眉,金尺敲在掌心,“天子身前的劉公公,二十尺不到,便昏厥在地。侯爺強健,想必能多撐些時候。”

雲淡風輕,好似在閑話家常。

張鶴齡瞪大雙眼,喉結上下滾動。

東廠和錦衣衛不敢動他,一旦太後震怒,百官參奏,王岳和牟斌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楊瓒則不然。

手握先皇禦賜金尺,今上都要顧忌幾分。縱然事後追究,将他剝皮斷骨,千刀萬剮,也抵不過自己這頓打。

更甚者,楊瓒手下沒有輕重,将他打死……左思右想,張鶴齡額頭冒出冷汗,心底發虛,終于曉得了害怕。

嚣張跋扈之人,往往更加惜命。

張氏兄弟便是真實寫照。

“侯爺想通了?”

張鶴齡不甘點頭。

楊瓒看向顧卿,得對方示意,方開口道:“敢問侯爺,侯府中可還有秘密之處,可隐藏信件等物?”

乍聽此言,張鶴齡神情微變。

“那就是有了?”

不等他回答,楊瓒又問道:“可在後廂?”

“……是。”

“與侯爺私交甚篤,常有書信金銀往來的藩王,除晉王和寧王之外,可還有他人?”

張鶴齡張開嘴,一個名字哽在嗓子眼,要吐不吐。

“侯爺,”楊瓒的聲音更加溫和,“正如侯爺先前所言,您是太後親弟,天子親舅。說一句不入耳的糙話,不識字的白丁也曉得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天子若記得我這個舅舅,怎會如此待我?!”

“侯爺慎言!”楊瓒肅然神情,“下官鬥膽,說句不敬的話,天子若是不顧念親情,您連守泰陵的機會都未必有。”

“……”

“天子好,您才能好。”楊瓒頓了頓,忽然加重語氣,“不提漢唐前宋,只觀本朝,前車之鑒比比皆是。您可曾想過,幫着外人,最後會落得什麽下場?”

張鶴齡垂下頭,冷汗沾背,臉頰抖動,卻不是因為憤怒,而是恐懼。

話至此,楊瓒沒有繼續說。站起身,重将金尺收回木盒。

許久,壽寧侯才擡起頭,沙啞開口,道出一個名字。

“安化王朱寘鐇。”

六字出口,就像開啓水閘,張鶴齡再無隐瞞,将同安化王的來往全部道出。

原來,比起晉王和寧王,他同安化王的交情更為深厚,可追溯到繼承父爵之時。

“寧夏貧瘠,且臨草原。其常在信中言,望我在天子面前美言,許其恢複護衛,增設軍屯,并請朝廷多發軍饷兵甲。”

“只是這些?”

“每隔三月,安化王府便會遣人來京,多假以行商之名,打探京中想消息。若人不來,多通以書信。”

楊瓒沉默不言,張鶴齡繼續道:“先帝大行之前,朝廷發五千萬鹽引,安化王有意插手。提前遣人送信,告知已通過慶雲侯府打點南京戶部,将以補殘鹽之名,奏買長蘆兩淮鹽引。書信皆藏在後廂青磚之下。”

說到這裏,張鶴齡咽了口口水,“先時錦衣衛未能找到,今遭大火,恐多已不存。”

慶雲侯府?

楊瓒蹙眉,實在沒有半分印象。

顧卿側身半步,在楊瓒耳邊低語幾句,後者瞠目,半晌沒回過神來。

“英宗皇帝貴妃,憲宗皇帝生母周太後,既出自慶雲侯府。”

英宗貴妃,憲宗生母,孝宗祖母,也就是朱厚照的曾祖母?

這一門外戚紮根四朝,根基遠比張氏兄弟更深。論起嚣張跋扈,更是不遑多讓。

能知道錦衣衛搜府時的動向,可見在朝中定有耳目。鬧不好,宮中都有釘子。

攥着木盒,楊瓒用力咬牙。

不論是誰,不論這事究竟牽扯多深,背後藏着何人,他都要查下去!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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