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氣氛驟然僵硬。
四人站在員工休息區內,沉默對峙了片刻。 劉經理從頭腦充血的極度亢奮中逐漸回複過來,極為尴尬地扯了扯自己淩亂的衣領。
他眼睛一掃,發現章經理已經在不知不覺當中衣衫整齊,正不卑不亢地向陳恩烨問好。這種時候争執雙方的形象問題往往決定了第三方的下意識認知,劉經理暗道不好,連連在身後打出手勢,要求一直躲在後面的按摩師關澤出面求情。
關澤一看陳恩烨的臉色就知道陳大少現在很不爽,非常不爽,只等着出來個人給他收拾。頓時按摩師堅定地站住了,不願意在這種時候冒出頭。
劉經理心中暗惱,兩人一時僵持住。
鳴夜好奇地打量對面這兩人,想了想,不動聲色地露出純良的微笑,微微上前一步,作出要率先和陳恩烨搭話的表情。
關澤原本縮在後面,一看假想中不要臉的對手準備作出行動,瞬間顧不得許多,下意識就前進了一步,喊道:“陳少……”
話一出口,鳴夜就對他燦爛地微笑,又默默站了回去。
關澤:“……”
陳恩烨聽到了這一聲“陳少”,煩躁地轉頭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叫什麽?”
關澤騎虎難下,戰戰兢兢道:“我叫關澤。”
陳恩烨漫不經心地看着他,對劉經理說道:“你就用這種貨色對付我?為什麽不幹脆從廚房倉庫裏挑一個土豆?”
衆人不明所以,只聽陳恩烨繼續說道:“從那土豆上面削層皮下來,給他貼臉上也比現在這醜樣好看點。”
鳴夜:“……噗哧。”
關澤臉上猛地紅了,又很快刷白,來回轉換,跟霓虹燈似的,鳴夜看得有趣,忍不住笑了笑。
陳恩烨又看向劉經理道:“跟你們客氣了,就不懂做人了是吧?來這兒的人給游子豪一個面子,随便誇你們兩句,就真以為自己不可或缺了是吧?來,你過來。”
他向着劉經理招了招手,後者滿臉惶恐,立刻道歉道:“陳少爺,這個是我不對,絕對是我的錯,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胡說八道!哎,您看我,只是被這個不知好歹的小服務員氣到了,您千萬不要——”
陳恩烨道:“哪兒來這麽多廢話。你要麽過來,要麽就幹脆後退十步。”
鳴夜向後看去,見劉經理身後就是純色的鋼化玻璃外牆,要是真後退十步,就肯定撞破玻璃牆掉出去了。
劉經理臉上滲出冷汗,連連作揖道歉,就差要給陳恩烨跪下了,但陳恩烨就只是冷冷看着他,面無表情。
陳少爺暴跳如雷的時候,他們也不是沒有見過;但陳少爺氣得連說話都平靜了,反而讓劉經理噤若寒蟬。
陳恩烨終于等得不耐煩,從身上穿着浴衣的口袋裏取出一支手機,放大音量,從裏面播放了一條錄音:“……天生就是為了這種性子的人準備好的銷金窟,本來就不是少爺小姐們在這裏消費!是咱們在繼續捧着他們,玩着他們,賺着他們的。”
劉經理臉上的冷汗終于滲進了衣領中,他顧不上自己的形象,咽了咽唾沫,手上有些發顫。
陳恩烨随手把手機丢到他懷裏,冷冷道:“拿着,去開電梯。”
劉經理捧着那手機,從裏面不斷地重複着他的話,音量足夠所有人完全聽清這一句。他戰戰兢兢,聽從命令走過去,按下了旁邊貨梯的按鈕,求助似的回頭看向衆人。
章經理眼底流露出毫不作僞的幸災樂禍,鳴夜帶着好奇和有趣的眼神頻頻打量他的表情。但最讓劉經理心下發沉的,是一手帶出來的按摩師關澤一臉溫順地站在一邊,似乎所有一切都與他無關,也似乎剛才被陳恩烨嘲諷了一通以後他心裏根本毫不介懷。
“叮”一聲響動,電梯打開了門。劉經理手中的手機仍在不斷播放那條錄音。
陳恩烨的聲音冷峻無情:“拿好了,就一路帶去你們老板辦公室,讓游子豪聽清楚了,晚上再給我回電話。聽明白了沒有?”
劉經理呼吸急促,滿臉漲紅,好半晌後忍不住低聲道:“陳少……您這是要……趕盡殺絕嗎?”
陳恩烨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摩挲着手上指環的拇指忽然停下了。下一刻,他猛然間暴怒地喝斥:“還不滾?!”
劉經理猛地打了兩個哆嗦,咬牙最後看了這邊兩眼。他最怨恨的視線,居然是向着關澤而去。
關澤低眉順眼,似乎沒有注意到。
鳴夜将兩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裏,心想:好笨喔,連盟友在想什麽都不知道,就沖上來想保證自己的利益啦……
他雖然不懂地球人的潛規則,但心思極為通透。剛才劉經理的一番話已經直白露骨,稍微想一想,鳴夜就很快明白:劉經理和關澤也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已,後者固然是想要排擠走自己,而前者也只是借此機會向章經理發難,以使自己帶領的班子可以瓜分攫取到更多的利益。
随着叮咚一聲輕響,電梯又開始緩慢地運行。
章經理已經有不少年的服務業管理經驗,但此時此刻這種情況仍教他猝不及防。陳大少爺喜怒無常的暴躁名號令他非常緊張,但又不敢表現出明顯的忌憚或者恐懼,生怕又惹到了對方,只能小心翼翼地賠笑道:“抱歉抱歉,陳少爺,打擾到您了。”
陳恩烨暴躁道:“都滾吧。懶得理你們。”
他說了“你們”,在場三人都是心中一跳,默不作聲地準備走人。
陳恩烨眼看着鳴夜又準備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不得不開口道:“封鳴夜,你留下!”
鳴夜委屈地想:幹嘛又是我……又叫住我啦。
他擡頭看了一眼陳恩烨,發現對方還在很生氣的狀态下,心道:他看起來比将軍還要兇……哼唧,我等下哄哄他好啦,他要是心裏不那麽讨厭我,應該不會很生氣的吧。快點把他變成小夥伴,這樣以後在他身上找魂石也方便,嗯!
章經理本松了一口氣,準備走人,但眼見着懵懵懂懂的小鳴夜被留了下來,不由得有些緊張地停下了步子,擔憂地看向鳴夜。但他不敢走得太近,只能在遠處默默觀望。
陳恩烨開口就直接說道:“你不準說話。”
鳴夜眨眨眼,聽話地站住不動。
陳恩烨扯了扯嘴角,漠然道:“借刀殺人,以為我不知道?封鳴夜,你最好不要自作聰明,純色這種地方用什麽手段來潛移默化客人的選擇,本來就是默認的規則。
“他們推上一個什麽貨色,打包好,領起什麽潮流,來賺大把大把的錢,你以為付錢的人都不知道?只不過是無所謂而已,某些人……哼,以為把控着客人們的口味和愛好,就抓住了倒不完的錢袋子。其實也不過都是玩物而已,能把人送到誰的床上很重要?以色侍人者,真以為美色就是什麽難得的玩意兒?
“潮流、美人、金錢,對有些人來講,都只是聊起正事前的随便一句開場白。挑着選着的,是因為閑的沒事幹;純色送來就随便玩玩的,是因為無所謂。”
陳恩烨直視着鳴夜,冷冷道:“我和那姓劉的也不過是交易關系。你不必以為我是為了你刻意去整他,我會這麽做,不過是因為我聽到了而已——跟他想法一樣的人在這裏比比皆是,我根本懶得一個個摁死。”
鳴夜聽完,好奇地與陳恩烨對視了一眼,從他眼裏看見了漠然、嘲諷和一絲厭惡。
鳴夜忍不住小聲說道:“你為什麽……這麽讨厭人類呢?你自己也是人類啊,為什麽要把人看得這麽醜惡。”
但凡是有智慧的生物,往往最不能看清的就是自己的屬性。即便在浩瀚星河當中,有很多驚才絕豔的種族,他們往往可以将別的種族研究得極為透徹,将其本性一一記錄進百科全書裏;可一旦開始研究自己的種族特性,他們就會開始作舍道邊,各執一詞,分裂成種種不一的流派,難以對自己進行概括和統一。
在智慧生物當中,對自己的種族看得越透徹的個體,往往越傾向于自我厭惡,和自我毀滅。
鳴夜好像有點明白了為什麽陳恩烨會讨厭別人碰觸他。
可能是他太聰明又太孤獨了,把人的惡意和自己內心的惡意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不得不對這一切都産生了抵觸。
如果鳴夜現在靈魂健康完美的話,他很想伸出光翼去碰一碰陳恩烨——想知道他是不是被同為人類的誰給傷害過、排擠過,所以開始拒絕所有人,開始刻意去站在一個被畏懼、被排斥在外的位置上。
“你這樣……會很孤獨的。”鳴夜喃喃說道。
陳恩烨抽了口氣,鳴夜的聲音很輕很緩,輕輕籠蓋在他充滿厭惡和煩躁的心上。
他心裏既有對鳴夜的不信任和生理上的不待見,又有了一種被撫慰的安寧和寬慰。
陳恩烨極為矛盾地看了鳴夜一眼,低低道:“說我寂寞的人……最後都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力。你如果也是有人教出來的……就趁早滾吧。”
鳴夜想:可是我的魂石在你身上……好想找回來啊,你到底藏在什麽地方啦。
……好像現在陳大少爺耍完了威風,寂寞的樣子又有點像他認識的那個小朋友了。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鳴夜糾結死了。
鳴夜是地球上唯一一個朱雀人,本能地不敢在這種大庭廣衆的地方說出自己的秘密,想了好一會兒,說道:“陳少……我不想滾。”
這句話在陳恩烨聽來就是“我想留在你身邊”的意思——陳恩烨不知怎的,隐隐有些松了口氣。
仿佛每一寸焦躁不安的神經都終于被這句話所安撫,他深深望進鳴夜的眼睛,許久後,淡淡道:“今晚,你可以在觀瀾別園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