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日光漸盛,陳恩烨坐在包廂的窗邊,見到這家茶莊的中庭被精心地栽了很多花卉。

陽光将一切都籠罩出悠閑又溫暖的感覺。

陳大少爺喝了口茶,陰沉沉坐在明亮的環境裏,仿佛自帶了一片格格不入的黑線背景,暴躁地想:熱死了!煩死了!快點整完就可以回去抱着我的小外星人了!

幾分鐘後,陳恩烨等待的人姍姍來遲,推門走了進來。

陳恩烨面無表情道:“六叔,你遲到了十一分鐘。”

來人穿着一身手工訂制的西裝,領帶整齊,從袖扣到上衣口袋中露出一點的鋼筆都各有千秋,像是每時每刻都在彰顯自己所擁有的財富。

他的啤酒肚很誇張,頭上頭發稀疏,因為渾身都有極厚的脂肪又被嚴嚴實實裹在西裝裏,此時熱得滿頭大汗,一臉都是油。但他推門進來以後就不急着擦汗了,先将外套脫下挂好,然後極為考究地取出了一個雪茄盒。

他笑了笑,坐在陳恩烨對面,慢悠悠開始修剪雪茄,說道:“恩烨啊……你知道,六叔剛回國,事兒多。”

這個人,是陳家上一輩的幺子,名叫陳尹。從他的名字裏就可得知,他是陳家中不受重視的庶子。

在現在這個時代,若是說嫡庶這兩個字,可能許多人不以為然,甚至加以嘲笑。但那不是在陳家,陳家是少有的,在那個年代之前就已經延續多年的家族之一。

圈內的很多人知道,有時這個國家的權貴會被外國一些所謂貴族所輕視,因為多年前那場動蕩毀掉了幾乎所有值得一提的豪門貴族。在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當中,既然位于社會下層的人強烈地要求并最終成功取得了他們的利益,那麽就當然會有原本站在上游的家族會粉身碎骨,積攢上百年的巨額財富會被瓜分一空,或成為新時代的第一筆啓動資金。

很多高門大戶在頃刻間被瓦解,當連保留一份族譜都會被認為是封建殘餘的時候,那麽嫡庶區別當然也就随之淡化,很快被認為是封建糟粕,被逐出門外。

但糟粕一直是糟粕,嫡庶這種東西身為糟粕卻能在古代流傳如此之久,那是因為它能夠将一個偌大家族輕松劃分為幾等層次,繼而以上制下,完善一個優質的等級和制衡制度,且保證家族具有最核心凝聚力的成員能持有最大權力。

陳家作為一個極龐大又懂得明哲保身的家族,對外只字不提,但對內實則保留了這種頑固的封建殘餘。有時陳家男性為了得到優秀後代,會蓄養幾個外室,當正室無所出的時候,就扶持最優秀的私生子——這也是陳恩烨年幼時遭到的待遇。

但這些舊事暫且不提,陳恩烨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陳恩烨是恩字輩,陳家這一代嫡系的第一人;此刻坐在他對面的陳尹卻是陳恩烨的祖父留下的年紀最小的一名私生子,按規矩只能起單字名。

陳尹雖是陳恩烨的長輩,但在陳家這種頑固古板的家族裏,本沒有資格在他面前如此嚣張……但是,陳尹自小作為幺子,而受到盛寵,以至于能夠在與陳恩烨父親鬧翻之後,施施然跑到國外,如今更是又若無其事地歸國,坐在了一個難以明說的位置上。

陳恩烨不介意這位六叔做了什麽,也根本懶的理他——如果不是他擋了他的路的話。

現在這位六叔還裝模作樣,抽了一口雪茄,雲淡風輕地說道:“恩烨啊,有什麽事就直說吧,你六叔等會兒還約了人呢。”

陳恩烨冷眼看着他,既不說話,也仿佛不在意自己對面多了個人。

他的目光清冷又帶着若有若無的嘲弄和輕蔑,哪怕只是無聲無息地落在陳尹身上,在這凝滞的尴尬氣氛裏,卻忽然教陳尹背後微微發寒,游刃有餘的面孔有些僵硬了。

陳尹當然知道,陳恩烨是個什麽樣的脾氣,他曾經對那些懼怕陳恩烨的人嗤之以鼻,然而現在真正面對着這個小輩的時候,卻開始覺得,果真仿佛被什麽猛獸一直盯着一般難受。

陳恩烨就這麽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擡起手,夾住陳尹手中厚重的雪茄,輕松将它奪出後,面無表情地摁進了陳尹面前的茶杯中。

隔着淡淡輕煙,陳恩烨用毫無波瀾的聲音說道:“六叔,聽說你最近和總局的人走得挺近。”

陳尹猛地回過神來,有些惱怒自己被一個小輩牽着走,然而面對着陳恩烨又忽然不太敢發火翻臉,片刻後臉皮一抽,說道:“哪裏,就是跟幾個多年沒見發小重新談了談而已,沒別的事兒,懷念過去嘛。”

陳恩烨不置可否,又忽然說道:“那麽跟陳晨也是懷念過去?”

陳晨,這個名字乍一出現,像是引起了細微的波瀾。

陳尹略一停頓,又很快反擊道:“怎麽,還質問起你六叔來了啊?”

陳恩烨扯了扯嘴角,右手拇指慢慢摩挲着食指上的指環,片刻後漫不經心道:“你遲到了十一分鐘,我原本準備了十五分鐘用來和你扯這些廢話,而現在你已經浪費完了,六叔。”

最後這一聲“六叔”又輕又沉,聽在陳尹耳中,不知為何心裏咯噔一跳。

陳恩烨戾氣漸盛,顯然逐漸有些暴躁,他撫摸着那枚不起眼的指環,将沖動克制到了極點時就顯得臉色格外冰冷,并說道:“六叔,我本以為你是個知道什麽時候該躲的人,起碼還是有點小聰明。你既然上一次沒能扳倒身為嫡子的我父親……又憑什麽認為,這一次,陳晨就有可能将我拉下馬?”

陳尹臉皮微微發抽,矢口否認道:“藥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你一個小輩就不要胡亂猜測長輩的事情,我也是剛剛回國,根本不打算參與你們年輕人的事情。”

“你反駁的太快也太急了,六叔。”陳恩烨冷冷道,“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回國?或者,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急不可耐地讨來了一個小地方,而陳晨就幕後把資金注入一家空殼公司來給你造政績?”

陳尹額上的汗水不知是熱出來的還是冷出來的,這一次他急不可耐地擦拭掉,正張嘴想要說些什麽。

只是不等他阻止出反駁的話,陳恩烨又先他一步說道:“你覺得憑借你在陳家的影響力,能夠找到的人,我會一無所知嗎?呵呵,六叔,我确實不願意挪用陳家的東西,不過這不代表我就是聾的、瞎的,也不代表我會任由某些蛀蟲,繼續啃噬陳家這棵樹來填他們那永無止境的胃口——你覺得我有那個資格,來清理門楣麽,六叔?”

陳尹額上的汗珠漸漸密集起來,他意識到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是他那個食古不化的父親,陳恩烨以性情暴烈、言辭犀利、手段狠辣不留情面著稱,他連自己父親都敢違背甚至威脅,又何況是一個旁支的叔叔……

陳尹漸有些發虛,然而知道自己絕不能在這種時刻就表現出底氣不足,故而刻意哂笑了一聲:“恩烨啊,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都是一家人,你難道懷疑六叔會做什麽對陳家不利的事情麽?對長輩講這種話,可是要有确鑿證據的,哪怕不是在家族會議上,也不是你說了算。”

他警告陳恩烨,陳家還是有不少長輩坐鎮,還由不得他一個嫡系的繼承人來掌權。

“你說的很對,這确實不是在家族會議上。”陳恩烨嘲諷地笑了笑,繼而淡淡說道,“所以我不需要證據,只要我認定誰做了,那麽我就會開始,讓他付出代價。”

這簡直毫無道理,簡直是暴君之語!

然而陳尹滿額是汗,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直到陳恩烨又似笑非笑地說道:“六叔不必着急,至少我還沒有說過,你就是那蛀蟲。”

陳尹驀然松了口氣,這時幾乎下意識去拿桌上的茶杯,想要緩解一下被逼迫到了極點的情緒,然而手甫一伸出去,就想起來那茶杯裏,還殘留着那支被陳恩烨摁進去的雪茄。

恰在此時,陳恩烨又冷冷說道:“你還沒有那個本事把牙釘進樹幹裏,六叔。你以為陳家這麽多旁支外家,陳晨為什麽偏偏找上你?還留了這麽好的位置,花大價錢砸出政績來?……因為你蠢。”

這一瞬間陳尹如被閃電劈中。

陳恩烨嘲弄道:“因為陳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陳晨早就被我流放出去了,對這繼承人的位置他根本毫無伸手的餘地!只有你在海外不知道局勢,只有你會以為陳晨那個蠢貨還有一搏之力,也只有你還會被他籠絡……然後幫着他把這筆資金給劃出來。”

剎那間陳尹反應了過來,悚然看着陳恩烨道:“你……你是故意的,你早就可以阻止……阻止陳晨對你的審核動手腳,但是你到現在才來找我……你……”

陳恩烨好整以暇道:“你猜的很對。所有人都知道陳晨沒有機會,但他自己不知道。而我留着陳晨的希望,就是等着看他被留在絕境裏一路掙紮,一路看着希望又跌進絕望,他還得絕望很久很久……才算償還得夠本——這手法是他最愛玩的,你知道吧?”

陳恩烨漠然看向窗外,此時此刻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是年幼時那棵灌木,還有那股揮之不去的、在靜寂中等待死亡的絕望感,還有那枚……破碎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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