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酒自醉人(三)

十月十三。

再有兩日沈璧君的生日便要到了。

連城璧終于是到了。

他的馬車停在沈家門前時,大明下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

櫻草花尚未落盡,卻已是漫天的白。

連城璧先去老太君處請安告罪,解釋了晚來緣由。再與老太君說了會話,便去南苑歇息。

離去之前,他見到了沈老太君眼中一閃而逝的滿意神色。

老太君确實是對如今的連城璧很滿意。

多年前她第一次見連城璧,便知那孩子必屬人中龍鳳。然一年前再見,心境已然不同。

彼時連城璧的氣質,太盛了!

盛至連沈璧君站到他身邊,都無法蓋過。

她本應開心的。

兒孫皆非常人,即便将來她撒手人寰,亦不會被這欺善的江湖所迫。

然而她卻擔心了。

——連城璧怎能掩下沈璧君的風華?這讓她如何安心,不去擔心沈璧君日後生活?

她擔憂了将近一年,連頭發都白光了,這才又見到了連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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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一年,卻又如十年一般的久遠。

因為連城璧較之去年,內斂些許。

他如今依然是雅致,可卻不若昔年那般引人注目。然他一出聲,世人皆要為之吸引。

內斂,抑或成熟。

翌日連城璧給老太君請了安,正要去見沈璧君,便見得前方佳人緩緩走近。

無論是看過多少次,院中仆人還是一如既往,屏住了呼吸。

漫天徹地的靜。

唯有前方有佳人,款款而至。

沈璧君如今十六歲了。

十六歲,如花盛開的年紀。

然而沈璧君,卻比花更美。

她的眼波清澈柔和,宛如春日和風中的流水。她眉目溫柔娴雅,黑發光亮柔軟。她不像是真實存在,可世上又有哪支畫筆,能畫出她的分毫風韻?

這世間美人無數,風情萬種,卻哪有人,能及沈璧君半點風采?

昔日一個風四娘,便引柳色青争風吃醋,沖動至欲征服。然而沈璧君,卻并非那種女人。

因為無論什麽樣的男人看見她,都會情不自禁忘記了一切。

只能醉心于她的美。

現在,她便在衆人癡迷呆愣中,慢慢朝着連城璧走來。

她的步子并不大,走得亦不快。但世人都會覺得,她腳下那一步,才是世上最完美,最恰當的距離。

連城璧微笑得體。

一年前見她,便已叫天下人無法遺忘,經年再見,更再美了一分。

連他都不得不承認,沈璧君在他見過的人裏,已是獨一無二的美。

這份美,随着沈璧君年長,愈發超然。

而這天下第一美人,将卻會是他的妻。

沈璧君已走到連城璧面前。她明眸皓齒,剎那微笑,竟連天邊落雪都要暫緩一分:“連公子睡得可好?”

連城璧微笑颔首。

沈璧君又道:“雪已經小了,公子可有雅興,與璧君共煮一杯清茶賞寒梅?”

連城璧欣然同意。

他自然而然接過身後婢女手中的傘,替沈璧君撐着。

沈璧君站在他身邊,心中半時動容,半是溫暖。

大抵即便将來時過境遷,抑或滄海桑田,她也許再也忘不了這樣一個雪天裏,還有一個男人為他撐了一把傘。

概因她一直是堅強獨立。

從無任何人,讓她倚靠。

一年前沈老太君當衆宣布兩人婚事,世人看來連城璧與沈璧君便已是夫妻。

因為在世人看來,無論家世地位、容貌抑或氣質,兩人皆是絕配。

誰都是這般認為。

包括沈璧君。

沈園的梅花已經開了。雖并未開完全,倒也依稀可見全開時的繁盛。花瓣色彩已并入漫天白雪,香味卻悠遠流長。

梅亭裏,仆人都站的遠遠。

四下安靜。

雪落之音很輕,偶爾才有話語打破這寧靜。多是說些書中所見趣事,而後無需多言,會心一笑便可。

沈璧君習慣這種安靜。

她日複一日靜坐在這種安靜裏,看沈家之外天下喧嘩。她會莞爾一笑,抑會黛眉微蹙,盡态極妍。

然而今日,又不同。

今日她幾乎是欣喜的、期待的,将這一種安靜與另一個男人分享。

這個男人,是她未來的夫君。

……是她未來的夫君,連城璧啊。

他坐擁姑蘇無垢山莊,年輕尊貴。他有着溫柔優雅的外表氣質,有着與自己匹敵的家世背景。

她應該滿意。

可她不滿意!

因為連城璧看她的目光,與她見過所有男人都不同。她從他的眼中看見了許多。尊重,欣賞,溫柔……卻獨獨沒有愛戀!

——她未來的夫君,對她沒有絲毫動心!

沈璧君意識到這一點,心中忽然升起難以言說的哀戚。

她咬了唇,終于說出了她一直想問的那一句話。她說:“連公子可有心上人?”

連城璧聞之挑眉。

他将視線放到沈璧君面上,見她一片坦然,沒有絲毫的試探抑或不滿。

他很詫異。

因為這一句話,怎麽都不該由沈璧君說出來。

沈璧君心下緊張,面上卻是丁點不顯。她只是溫婉一笑:“璧君雖不聰明,但有些事還是能懂的。一年前連公子說的那一句話,璧君曾經不懂。可這一年來,璧君見多了一些事,便緩緩懂了。”

連城璧垂下眼,淡看杯中清茶。他把玩茶蓋,半晌才應了一聲:“嗯。”

沈璧君道:“當初我不懂,為何璧君不适合那套藍璧。”

連城璧擡眸看她。

沈璧君微微一笑,漫天白雪也遮不住的絕代芳華。她說:“其實璧君不過庸人自擾。因為那時候,那一套藍璧已經送予璧君。連公子又怎會送不适合的東西與璧君呢?”

這個問題本來無解,唯有時間才是答案。

可他們沒有時間。

從她出生開始,沈璧君便只能嫁給連城璧。

連城璧笑出聲來。

他并不是嘲笑沈璧君。他笑的,其實是木尊者。

昔日木尊者将他稱為無瑕時說“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這一句話放到沈璧君身上,也是一樣的。

沈璧君,與他很像。

他去年說的那一句話,想不到沈璧君還記得,更甚者追究至今。

便因門當戶對,身上所背負的東西一樣,于是他們很像。

一樣的多疑。

他發現自己愈發欣賞她。

可越是欣賞,便越不可能愛她。

沈璧君原先很是自信,可見着連城璧的笑容,臉上漸漸浮現出赧然。

連城璧忽然斂眉道:“沈姑娘可有想過,将來你會遇見叫你傾心,甚至願意放棄一切的男子?”

沈璧君一愣,蹙眉不語。

她明白連城璧之前所說,是因為沈老太君讓她親眼目睹千金小姐下嫁窮酸書生的命運。

曾因互不了解,以為兩情相悅而在一起;後為生活所迫,終看清兩者差距,無奈分開。

沈璧君從沒有見過那樣的生活。

髒亂逼仄的,甚至叫人瘋狂的。

愛。

沈璧君見到這個字,是在書中;然終于了解這一詞,是在現實。

書中姻緣如此美滿,現實卻總逼人發瘋。

沈璧君不懂。

好在她與連城璧門當戶對,

她到底年輕,于是忍不住,問了出聲。可又反被連城璧問倒。

沈璧君踟躇半晌,才堅定了答案:“璧君将是連公子妻,便一輩子都是連公子的妻。又怎會不守婦道,愛上其他男人?”

連城璧嘆息一聲。

沈璧君微笑柔軟:“連公子還沒告訴璧君,是否已有心上人。”

連城璧斂眉。他思索半晌,才緩緩答道:“心上人啊……大抵是有的。”

沈璧君心下一窒:“大抵?”

卻見面前佳公子微笑看茶,良久不答。

連城璧在沈家住了十日。

十日後雪色消融,他便啓程歸去。

茶鋪中有人談及江湖大事,其中一樁便是大盜蕭十一郎。

十日之前,他忽然出現在姑蘇,留給一戶貧困人家一貫錢,絕塵而去。

有人驚詫,有人嗤笑,但大多數人皆引以為陰謀。

卻不知此後三月,無數人自稱蕭十一郎,出現在中原各地。

或有為非作歹,或有樂于助人。

一時間,江湖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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