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鷹王之死(一)
連城璧道:“那麽十一便告訴我,你又為何出現在這裏?”
他為什麽要來?
蕭十一郎這般問自己,答案早已知曉,卻始終說不出口。
當他站在沈家大廳,聽着風四娘與柳色青、厲剛吵架,沈老太君維護之時,他覺得很是無趣。整個大廳之中有十幾個人,卻沒有他熟悉的那一襲青衣。他還能騙自己——也許他是為了風四娘,也許他是為了割鹿刀,更也許他是為了解開真刀在哪裏的疑惑。
任何一種可能也好,總之他決不是為了連城璧。
然而連城璧終于歸來,他卻再無法騙了他自己。
那人一如既往沉默溫和,僅是瞧了他一眼,便仿佛不相識一般,不再看他。心中悲哀一如潮水洶湧瘋狂,甚至叫他幾乎無法自控地想要逃離。甚至他腳下的土地,也無時不刻不在提醒着他,連城璧的身份地位。
他是無瑕公子,他已經娶了妻,也許不久的将來便要有一個孩子,屬于他和沈璧君的孩子。
……一切一切,都在嘲笑他的癡心妄想。
他蒼白的唇一直在顫抖,然他在連城璧溫和卻無限逼迫的神色裏,依然說不出一個字。
連城璧的眼中已有了一分憐惜。
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獸一樣,有種奇異的本能,似乎總能嗅出危險的氣息。蕭十一郎便是如此。他對連城璧如此避之不及……那連城璧是否能做推測,他身上有着讓蕭十一郎覺得危險的東西?
若是,又是什麽讓他覺得危險呢?
連城璧眯眼,略微調整了心情。 他正要開口說話,空氣中傳來一陣很勁急的衣抉掠風聲。
他面色一沉,與蕭十一郎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飛身追了出去。
風聲驟然在前方暗林中停了下來,接着暗林中就傳出了一個人急促的喘息聲,還帶着痛苦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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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受傷了,很重的傷。以着有氣無力的沉重喘息,以及這般距離還能隐約聞到的血腥味,他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連城璧皺了皺眉,取出帕子遮在鼻翼前。蕭十一郎看了他一眼,正要邁開腳步出去,卻忽然被連城璧握住了手。
他已不是第一次握連城璧的手。記憶裏他的手幹燥微涼,如今在夜風吹拂下,卻是溫熱。他愣愣瞧着連城璧的動作,尚來不及說些什麽,面色又是一變。他反手握住連城的手,高高躍起,一閃便沒入樹林之中。
也就在這時,有三個人掠入暗林裏。
連城璧面上覆着一絲驚嘆。
他雖然也已聽到了聲響,卻是在蕭十一郎反手握住他的時候。僅是相差這一剎的時間,已足夠來人看見他。
很多時候,命便懸在這一線之間。
連城璧輕輕吐出一口氣,握住對方送到手中的手,目光掠過樹杈,看向四人。他的眸中迅速閃過異色——因為倒在前面的人,赫然便是獨臂鷹王!
而之後掠入林中的三人,其中兩人卻是海靈子與屠嘯天。
護刀的四人,除趙無極,已到齊了!
連城璧面色沉凝,幾乎是一瞬不瞬凝視除此之外的那第四人。
他已經看出來,那人才是領頭的。
【那青衫人身材并不高,看起來只是個很文弱的青衫人。死氣沉沉的臉上全無表情;但目光閃動間卻很靈活,顯然是帶了極精巧的人皮面具。
他的身法也未見比屠嘯天和海靈子快,但身法飄逸,舉止從容,就像是在花間漫步—樣,步履安詳,猶有餘力。
但最令兩人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着的一把刀。 這把刀連柄才不過兩尺左右,刀鞘、刀柄、線條和形狀都很簡樸,更沒有絲毫炫目的裝飾,刀還未出鞘,更看不出它是否鋒利。
但只需瞧了一眼,就覺得這柄刀帶着種令人魄散魂飛的殺氣!】【原著】——割鹿刀?!
蕭十一郎瞳仁緊縮。
風四娘費盡千辛萬苦偷到了一把假刀,他便以為那是四人設下的一個局,以防刀真的被人偷走。然而今日在沈家,他卻親耳聽得趙無極說出刀被偷了幾個字。
他偷走的明明是把假刀,趙無極又為何不将真刀給沈家?
而今看來,趙無極等人甚至不借冒着身敗名裂的危險,借他蕭十一郎的名字,偷換了這柄“割鹿刀”,難道是為送給這一個人麽?
那麽這人又是誰?
蕭十一郎面色沉重,急速思索之間,手卻被人陡然一捏。他猛然回神,見近在咫尺的面容俊美無瑕,心下又是一怔。但他很快回了神,在連城璧手中寫下“假”這一個字,轉而又将目光放回四人身上。
他寫了這一個字,連城璧便恍然悟了風四娘盜刀之後為何還會出現在這裏。
司空曙之所以被成為“獨臂鷹王”,是因為他一只手斷了。此時他無力跌倒在地上,用剩下的那只手撐着身體。他嘗試了十多次,這才爬了起來。
海靈子與屠嘯天見他受了那麽重的傷,卻還能站起來,眼中滿滿的漠然。海靈子上前一步道:“老鷹王,小公子的那一掌,滋味如何?”
縱橫天下幾十年的“獨臂鷹王”司空曙,此時已差不多斷氣了。他死死瞪着三人,目眦盡裂。他碩大的頭顱上,亂發迎風垂到他的面前,卻遮不住他滿目的血恨!
海靈子被他狠戾決絕的目光唬了一跳,下意識便要後退一步。但他尚未後退,青衫人已經開口:“老鷹王,你想不想繼續活着?”
他這一句話說的很突兀。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有這個能力叫他活着!
海靈子與屠嘯天面色一變,而司空曙眼中光芒猛然一亮。大難當頭,他倒也沒有任何失措,而是聲音嘶啞冷靜道:“……我要做什麽?”
青衫人道:“你如果不想死的話,就給我磕三個頭,叫我三聲祖爺爺罷。”
司空曙迅速擡頭,死死瞪着青衫人。
青衫人道:“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難看?雖然長相也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可你為何還要出來吓人呢?”
司空曙控制不住渾身顫栗。他終究還是不執一詞,屈辱地垂下了頭。
青衫人道:“你不想磕頭麽?”
司空曙死死閉着嘴,不說話。
青衫人笑了笑,語氣溫和道:“你看你什麽都不想做,但你又想本公子放過你,天底下哪來這麽好的事情?”
血流速度已經變緩了,并不是傷口在愈合,司空曙知道那是因為血已經流失太多了。人身體裏就那麽點血,流完了還流什麽呢?
從未有過的死亡陰冷籠罩于他,他心神俱亂。
——人若死了,那就什麽都沒有了。什麽尊嚴,什麽高貴,全是狗屁!
是以這位名滿天下的鷹王幾乎是飛快跪倒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響亮得叫了三聲爺爺。他磕罷,一言不發踉跄着起身,轉身要走。
青衫人奇道:“慢着,本公子還沒說完,你走什麽走?”
司空曙渾身一顫:“……公子難道毀約?”
人皮面具僵硬青灰,青衫人的語氣卻愈發奇怪:“你不想死而給我磕頭,那是你的事情。但我什麽時候說過,你不想死,我就可以不讓你死?”
一句話可以讓人上西方極樂,也自然能叫人墜阿鼻地獄。海靈子與屠嘯天面色乍然恢複,皆是欣喜與慶幸。
司空曙面如土灰,單手顫如篩糠。他自知今日定是逃不了了,便轉身面對三人,哈哈大笑道:“三個小雜種,你們敢讓老子被這個黑鍋,卻真當天下人會不知道你們做的好事?呸,畜生!……”
海靈子與屠嘯天面色不改,笑眯眯承受他的言語攻擊。
這言語攻擊又不是刀,不是劍,傷不了人分毫!
小公子嘆了口氣,幾乎是拿着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老鷹王,你怎麽會這麽蠢呢?我要是你,這種時候一定不會罵人。逞一時口舌,付出自己的老命,多不值得呢?”
他頓了一頓,又繼續道:“鷹乃是天空的王者,你這種人都能稱為‘老鷹王’,難道天下人眼睛都瞎了麽?”
司空曙身子晃了晃,噗嗤一聲從口中飚出一股血,重重倒地。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死死瞪着三人,片刻便斷了氣。
海靈子上前檢查一番,才退回青衫人身邊,恭敬道:“司空曙已經死了,小公子大可放心!”
小公子?這是多麽奇怪的名字呢?
蕭十一郎與連城璧不約而同皺了眉。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江湖中還有這一號人物。
那青衫小公子道:“他真的死了麽?”
海靈子顫了顫,忙不疊道:“他真的死了!”
【青衫人笑了笑,柔聲道:“是麽。”他慢慢地走到司空曙的屍體面前,突然手一動,刀已出鞘。
只見刀光一閃,“獨臂鷹王”的頭顱滾落在地上。青衫人連瞧也沒瞧一眼,只是凝注掌中的刀。刀如青虹,不見血跡。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好刀,果然是好刀。”
他說罷,緩緩插刀入鞘,又道:“家師曾經教訓過我們,你若要證明一個人真的死了,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先割下他的頭來瞧瞧。”】【原著】這少年說話聲音極端溫柔,溫柔而要人命。他甚至連死人都不放過,還要割下他的腦袋看他是否真的死了。
他看起來年紀并不大,可他心之狠毒,恐怕蕭十一郎再活上一輩子,也是望塵莫及的。
蕭十一郎難掩心中悚然,轉眼去看連城璧。
身旁靜坐在樹杈上的貴公子面色沉凝如水,唇角卻依然彎着。